试论“山鹰组合”音乐中的民族情怀和文化意义
原载于《民族音乐》2011•6总 第228期
作者简介:贾巴阿叁,男,1984年3月26日生,四川省布拖县人。现就读于四川大学艺术学院, 2009级“艺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音乐
[摘要] “山鹰”组合是中国境内第一支少数民族原创音乐组合,也是彝族音乐与现代流行音乐融合的开端及代表。他们的音乐作品注重音乐艺术的思想性和民族性,旋律和歌词具有独特的艺术意境美,总是流露出个性鲜明的彝民族情怀。同时,“山鹰”的音乐也是对彝族音乐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并对彝族流行音乐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山鹰”组合;彝族音乐;民族情怀;文化意义
山鹰组合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凉山彝族自治州社会经济和文化面貌发生巨大变化的几年,也是外来音乐即流行音乐与彝族音乐融合最为显著的时期。“山鹰”组合的音乐成就是这一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毫无疑问,“山鹰”开创了国内少数民族演唱组合的的先河,也为自己的民族争得了荣誉。他们的音乐已成为现代彝族音乐的象征符号。
一、 “山鹰”组合音乐中的民族情怀
“山鹰”组合组建于1993年2月,由最初的吉克曲布、瓦其依合和奥杰阿格到后来的吉克曲布、瓦其依合和沙玛拉且组成。在十余年艰辛的音乐创造历程当中,他们以超常的毅力和对艺术的孜孜以求,以天生的音乐审美和气质,去坚守、传承和创新母语音乐,发扬母语文化,先后发行了《大凉山摇滚》等八张唱片(见表一),创作了脍炙人口的《七月火把节》、《走出大凉山》、《我爱我的家乡》、《想妈妈》、《大小凉山》、《别在金秋》等歌曲艺术精品。只有深刻认识“山鹰”音乐中的民族性和思想性,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作为流行音乐组合的真正艺术魅力。笔者现从“山鹰”音乐的歌词、曲风、器乐编配和意境美四个方面开始,来具体分析“山鹰组合”音乐作品中民族情怀的主要根源与表现。
1993 | 《我爱我的家乡》 |
1994 | 《大凉山摇滚》 |
1995 | 《走出大凉山》 |
1996.10 | 《离开家的孩子》 |
1997.08 | 《火一样的人》 |
2001.08 | 《忧伤的母语》 |
2004.09 | 《漂人》 |
2005 | 《忠贞》 |
1、“山鹰”的歌词创作
“为了要像肖邦一样用洗练的演奏和天才的创作来把祖国歌曲的美丽的纯洁性综合起来,就必须具备相当的敏感,熟悉我国田野森林的反响,倾听波兰人民的歌曲。”[1]出生在大凉山腹地的“山鹰”,从小耳濡目染了身边族群的智慧,深受彝族古老史诗《玛木特依》和《勒俄特依》等的影响。从他们选取的“山鹰”(“古侯鸠诺”彝语)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他们对彝族英雄史诗中那位伟大的武士支格阿尔(传说中鹰的儿子)是多么地崇拜。“山鹰”是对英雄人物的向往与继承。代代相传的家谱的背诵,对部落里的宗教信仰与仪式的亲身感受,使他们成了彝族英雄崇拜、精神传统、说唱艺术及其口头传统等的表达者或复述者。
《彝人》的间奏背景声部以及《漂人》的前奏都引用了彝族阿都民歌(阿都丫哄 )里独具特色的衬词:“哎呀-哎呀-哎呀咯”。此外,《彝人》的间奏说唱还引用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的第一篇《天地演变史》“远古的时代,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不长草。……”《七月火把节》的间奏引用了彝族火把节点火把仪式中的念词:“富家宰牛羊,穷人宰母鸡,单身煮鸡蛋,寡妇吃荞粑。……”
随着歌唱生涯的不断发展,“山鹰”飞向了外面的世界。但出走后的他们依然心系故土。他们从来没忘记自己作为一个彝族人的文化使命和历史职责:“身是那雄鹰展翅高飞,歌是那宝剑闪闪生辉,唱尽那天下的乐与哀,斩尽那人间的不平事……雄鹰一样的少年,雄鹰一样的少年,家在高山志在天边。雄鹰一样的少年,雄鹰一样的少年,利剑在手重任在肩。”《鹰少年》的歌词代表了山鹰对自己和自己民族的承诺。作品《走出大凉山》流露出强烈的时代责任感和浓厚的彝民族气息:“走的时候有一些抱歉,走的时候有一些挂牵,走的心情难免有一些忧伤,走的路上我会装得不孤单,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家,回到我亲爱的大凉山……。”三段式的曲式与一般的流行音乐技术手法是一样的,但它的独特在于间奏的说唱部分。歌曲间奏的说唱部分直接来自彝族民间说唱艺术“克智 ”。如歌曲《梦语》中引用了克智常用说词:“名气够响亮,水塘够鱼游。”克智有固定句式,一般以五个或七个字构成一个句子,讲究韵律,富有节奏性,与说唱乐“Rap”的风格非常相似。
出生于毕摩世家的吉克曲布自幼耳濡目染毕摩文化。他的词曲创作得益于自身深厚的文化熏陶。如专辑《忧伤的母语》里歌曲《引魂》的前奏与间奏都直接采用了毕摩招魂仪式中的诵经内容。由此,山鹰的歌词创作上具有了独一无二的彝民族风格。
2、 “山鹰”歌曲曲风
“山鹰” 歌曲旋法上具有这样的特点:悠扬中带着民族特有的野性,张扬中带着内敛的魅力。从第一张专辑《我爱我的家乡》开始,在那个遥远而古老的村庄里第一次传来了令鹰的儿子英雄支格阿尔骄傲的声音。那是一种响彻天地的声音,穿透心灵的声音,异文化与族群文化融合后全新的声音。一直以来他们对音乐所追求的理念是:要作经久不衰而动听的音乐。 在音乐文化进入全球化的今天,外来音乐与本土音乐文化的混融导致了本土音乐文化边缘化。但他们仍然能保持自己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而不走商业化道路,实属难得。这样的原创与创新精神,体现的是一种民族性和理念性,是值得尊敬的。
“山鹰”音乐囊括了凉山地区多种曲风曲调。由于这些曲风曲调都是当地最精髓的民俗民谣,他们的音乐才具有了经久不衰的思想性和民族性。如歌曲《彝人》的副歌、《漂人》的前奏引用的曲调是集聚在布拖、金阳和普格三县地区的“阿都高腔”(见谱例1);歌曲《残缺的歌谣》开头与结尾引用的曲风是出自美姑等地区的毕摩宗教仪式音乐“招魂曲”;歌曲《叹调》间奏引用美姑民歌“妞妞哄”的调子(见谱例2)。正如德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舒曼所说:“音乐决不是供人娱乐,供人在茶余饭后遣愁解闷的东西。它必须是一种更高尚的东西。”[2]有了音乐,彝族人民的生活才得以完整,他们的情感、道德才得以释放和升华,他们的精神世界才能达到高尚、纯净的境界。山鹰就是从骨子里继承了彝民族这样的音乐理念。
阿都吖哄
(布拖民歌) 吉米尔黑演唱 贾巴阿叁记录
谱例1
妞妞哄
(美姑民歌) 吉力嫫子扎演唱 贾巴阿叁记录
谱例2
3、“山鹰”歌曲的器乐编配
彝族谚语说:“不管异乡有多好,也不如我的家乡美。”一切艺术的回归最终都遵循“简单—复杂—简单”这样的规律。“山鹰”歌曲的乐器编配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变化,是一个不断与时俱进的过程。他们的创造最终回到了本民族乐器上。虽然“山鹰”器乐编配上大量采用西洋乐器,如木吉他、电子琴等,但其主旋律的演奏是按本民族固有的音阶来表现的。因此,将本民族固有的器乐元素和外来元素的结合,也正是民族音乐发展的方向之一。
专辑《走出大凉山》中歌曲《彝人》第一次将彝族民间乐器“口弦”与现代打击乐“爵士鼓”配合起来。民族与摇滚的结盟,风味很新鲜和独特。而旋律线始终保持了彝族民间调式和音阶的流畅性和抒情性等特点。专辑《忠贞》中《残缺的歌谣》这首献给彝族毕摩的歌曲,配器就回到简单而不嘈杂,回归清淡的民族民谣风格,很清静和耐听。人们常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山鹰回归是为了保持他们一直以来想要的民族风格。正如组合成员吉克曲布所说:“《忠贞》是我们所有专辑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张。” 这句话印证了当前国内原创音乐摇滚人士的心声和理念:摇滚就是要真实!好音乐就是要真实地表达自己!
“山鹰”在歌曲配器里除了运用民族乐器外,他们还是彝族民间器乐的大力宣传者以及能手。成员吉克曲布就是一位对民族器乐深有研究的彝族口弦能手。不断用生命和旋律来捍卫和谱写彝族文化,他们总是流露出个性鲜明的民族精神和情怀。
正像维特维茨基1831年7月6日致肖邦的信中说的一样:“作为一个波兰民族音乐家,你将替自己的天才开辟无限广阔的园地,获得非凡的声誉。只是你一定要注意民族性,民族性,再说一遍:民族性,……你应该是祖国的新颖的作曲家。”[3]很明显,原创音乐作品中如果没有了民族性,就不会有作品的独特性,也就没有了艺术作品的生命力。
4、“山鹰”音乐中的意境美
“山鹰组合”的音乐作品(歌词、旋法、调式、节奏、曲风等)始终都有道不尽的歌曲艺术意境美。贝多芬说:“音乐是比一切智慧和哲学更崇高的一种启示。”通过山鹰的音乐,我们可以很好的理解他们最初的《音乐宣言》:“为了我们固执的音乐和我们固执的彝人的心,……我们也有我们引以为一生骄傲的力量,那就是我们古老深邃的民族文化,我们牢牢恪守的部落信仰,我们汪洋恣肆的酒歌世界,我们浪漫率真的山林法则,更重要的是,我们童年时对音乐最原初的理解和想象。”《音乐宣言》真切表达了“山鹰”组合对本土音乐原生状态的热爱,对本土音乐艺术的精神背景和文化根脉即灵感创作来源的感恩,及对传统的彝族民间音乐的审美价值的膜拜。
“啊哄……当一颗流星坠落,当一棵松树被砍落,当一盏油灯灭了……你回到阿苏拉则(传说中的彝族大毕摩)的身旁,高山流水作伴,明月清风相送,留下恐慌的孩子,留下一首残缺的歌谣。”《残缺的歌谣》以一句彝族毕摩开始做仪式时发出的声音“啊哄”为歌曲的引子,引入彝族宗教仪式音乐,歌曲一开始就给人一种穿透人心、穿越时空的震撼。歌曲采用了轻快活泼而富有跳跃性的6/8拍子。跟着那淡而忧伤的旋律,听者仿佛看见了大毕摩主持仪式的情景。这样一首祭祀毕摩的歌曲,表明了“山鹰”对祖先的怀念与崇敬,对生命个体意义的阐释,对宇宙永恒的惊叹。“啊哦,我的山路;啊哦,我的羊;那时候陪你满山转现在还好吗?哎咿…,我愿是小鸟,哎咿…,飞回故乡。哎咿…,我愿是山泉,哎咿…,流回你身边。离开家的孩子,学会了寂寞,离开家的孩子,好像孤雁……真的想家。”《离开家的孩子》中他们用自己的歌声讲述着生活中那些美丽的、悲伤的、快乐的、感动的故事,也抒发了对凉山这片热土的厚爱;他们用音乐这个特殊的媒介抒发了对大自然的情感。 “雄鹰是你的祖先,大山是你的母亲……我是一个彝人哦哎呀,我们拥有大山一样的胸怀,只因为大山赋予了我们……” 《彝人》中自由、通俗、精练的歌词,具有浓厚的山野气息。他们遵循着山林法则,将自己当做大山,当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借景抒情,使情景相融;他们运用大山的气韵,借助于旋律与节奏,有张有弛、有动有静地营造出歌曲的神韵,使其成为和谐统一的音乐艺术整体。
二、 “山鹰”音乐的文化意义
“山鹰”是时代的产物。同时,“山鹰”也对时代发挥着影响。“山鹰”的音乐既是彝族音乐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也是彝族流行音乐的开端。
1、“山鹰”对彝族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
“山鹰”音乐的优秀品质建立在其背后古老而灿烂的彝族历史文化的基础上。“音乐永远不可能在其自身中成长,所有的音乐都是整个民族的音乐,也就是说,如果离开了人类之间的交往,音乐就无法被传播,也没有任何意义。”[4] “山鹰”的音乐首先是其民族音乐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其次是对本民族音乐文化的挖掘,整理和继承;最后才是在最好的时机里采取了一种与当地音乐发展相适应的全新的民族流行音乐风格,发扬了彝族音乐文化。所以说离开了凉山这片热土的成长环境和古老的民间音乐文化的熏陶,就不会产生“山鹰”音乐这样的品质。 “山鹰”继承了彝族音乐的传统功能又更新了彝族音乐的传统功能。当古老的彝族音乐文化不能继续被更多的彝族年轻一代人接纳和传唱的时候,“山鹰”将一种新的曲风———流行音乐融入了其中,形成一种深受彝族年轻人喜爱和传唱的“山鹰”乐风。从此,古老的凉山彝族音乐得以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演绎,焕发生机。
“山鹰”对宣传彝族文化起了积极作用。他们的音乐不仅带来民族知识文化的普及,而且促进了彝族文化的传播。第一张《我爱我的家乡》翻新和刺激凉山本土的音乐文化,并让当地的彝族年轻人找到了文化自信;第三张《走出大凉山》的发行使全国各地开始刮起了一股“山鹰”风。特别在云贵川彝族地区,各广播、电视等媒体都报道着“山鹰”;各种音像店、商铺及学校都在播放着山鹰的歌曲。那独特的旋律和质朴而简洁的歌词富含彝族的传统文化。许多彝族人从听山鹰的歌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民族,并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骄傲。许多外族人也通过山鹰的歌对彝族文化有了更深的认识。“山鹰”的音乐时刻体现出彝族年轻人的形象和气质,时刻传播着西南高原的民族文化特色。
“山鹰”对母语的保护。受当今社会政治、经济等格局影响,境内少数民族的话语空间越来越小,母语文化危在旦夕。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少数民族很有必要为不断消失的民族文化传统增加几分忧伤的意识。从开始出道到现在,“山鹰”时刻不忘对母语文化的保护。他们的音乐感动并带动了很多丧失了母语语言能力的彝族年轻人重新认识并学习母语。专辑《忧伤的母语》是 “山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保护母语文化最好的印证。为何叫“忧伤的母语”?“山鹰”说道:“不仅仅是彝族,全世界的弱势民族的母语都在忧伤。所以我们还是抱着很多幻想、很多希望在做这张专辑,因而专辑取《忧伤的母语》这个名字最恰当不过了。” “山鹰”的母语歌《笛子独奏》这样唱道:“你前行路艰难,你后退也艰难;渴死在水井边,冻死在柴火旁……”说明当今时代很多优秀的民族民间艺术传统的东西正在逐步消失或即将灭绝。“山鹰”说:“我的意思是,不要那么快就丢掉自己的东西,尽量多保留几年。这个大家骨子里都很明白,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来保留。在未来大千世界里,谁的文化、谁的好的传统保留得越好,这个民族就越受人尊重……” “山鹰”正是以歌者的身份,用自己的方式在实践着对母语的坚守。
2、“山鹰”对凉山彝族流行音乐的影响。
“山鹰”音乐是彝族流行音乐文化里一颗灿烂的明珠。自从“山鹰”将流行音乐的作曲技法很好地与当地彝族音乐相结合并特别突出民族特色以后,彝族的流行音乐体系才开始在此基础上不断建立。许多流行音乐爱好者正是沿着“山鹰”开辟的这条道路在不断前进。正是因为“山鹰”这股组合的热潮,造就了后辈彝族年轻音乐爱好者的“文化自信”,带来了一波接一波的流行音乐组合热浪。像“彝人制造”、“太阳部落”、“阿夏组合”、“阿四龙组合”、“舞彝阳光”等等就是成功的例子。 “山鹰”成了凉山流行音乐精神的象征符号。
综上所述,在当今这个时代,民族民间艺术濒危,传统断流。大众只能疯狂的追逐快餐文化。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音乐人,“山鹰组合”将传统与现代性结合,承担了传承古老民族音乐文化的历史使命,成为彝族流行音乐的开创者和革命者。他们的音乐语言具有滋润心灵的力量。“山鹰”组合从彝族文化中继承并加以发扬的民族精神铸就了他们不朽的经典作品。他们的音乐艺术魅力是超越时空的。
参考文献
[1]于润洋.音乐美学史学论稿[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 2004.
[2]古•杨森.舒曼论音乐与音乐家[C].陈登颐 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835.
[3]爱德华•赛多夫.肖邦通信集[C].林洪亮 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4] 约翰•布莱金.人的音乐性[M].马英珺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5).
[5] 阿都丫哄:是指流行于凉山布拖和普格的一种彝族山歌,也称“阿都高腔”。她享有彝人京剧之美誉,具有字清、腔纯、音高,刚柔相映等明显特征。一般由一人演唱,唱调取材于彝族精典名著或即兴赋辞。随着唱词的涵义和演唱者的心情而变化。
[6]彝族民间口头论辩说唱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