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慕姑纪事(散文)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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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儿诵读王维《杂诗》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的诗句时,我这个都市里的农村人的思绪便浮现出了寨慕姑的影子,寨慕姑的山水,一草一木,那里的温馨乡情,始终牵着我的魂,连着我的心,一方水土一乡人,我依然还是寨慕姑的人,我的心总想再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寨慕姑离所辖乡镇20余里路,是一个彝族聚居村寨,小时候还偶尔听见奶奶用彝语与村寨里年纪大的乡亲们交流,遗憾的是寨慕姑的彝语已经随着奶奶们那一代人埋葬在岁月的记忆中了。家乡有一个令人神往的名字,叫寨慕姑,这个名字是先民们用彝语叫出来的,意思为“木姜花盛开”的地方,现在已鲜有人知晓其意思了,为了书写方便,“撤区并乡”后,政府把寨慕姑的名字改成了大寨,但左村右寨的人仍然还是习惯叫家乡为寨慕姑。
风 水
寨慕姑背靠大山,面朝南向的是一座座青山,这面向的一座座小青山就像一代代繁衍生息的人群,源远流长,永不枯竭。住在村里,风比周边小,温度较为适宜,每到下雪时,村里的雪是最先融化的,懂得风水的人说,寨木姑是一块风水宝地。
关于寨慕姑的风水,阴阳先生们在这里留下了一条谚语:“好个寨慕姑,披头旋发找丈夫,谁人识得破,一代一颗夜明珠”。为了谚语里的夜明珠,周边有钱有权的人们请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看地先生到这里勘查坟地,以庇佑后代升官发财,到寨慕姑的人就这样络绎不绝地寻找着心目中美艳绝伦的寨木姑。也不知道大家是否找到,但每一年的清明时节,寨慕姑的山上飘逸着大大小小的白纸,白色掩映着红红的映山红,构筑了一组美丽凄婉的清明图景,图画中一团团涌动的人流虔诚地给逝去的先辈和亲人上香烧纸钱。
或许正是因为这里的风水好吧,这里很早以前就有人居住了,至于是何时有人住在这里已无从考证,听爷爷在世时说这里解放以前就曾有几家大地主,拥有几十条枪,爷爷还为地主们背过枪呢!我们安姓也是从我曾祖父那一代才从马场道班下边的安家寨搬到这里的,据说是图寨慕姑这地方好住,又是彝胞聚居的村舍,容易和谐相处,死后又能找一个舒适安身之所。寨中的黄姓、龙姓、杨姓、李姓、罗姓是否是基于这样的缘由搬来的已不得而知。但凡寨中的老人归天,每一家都会想方设法地找来阴阳先生办“法式”,有钱者办七九天或者十一天、十三天,家庭条件不好的至少也要办三天或五天。寨慕姑有一句俗语叫“人死饭甄开”,每逢哪一家死人时,寨上的人全家出动,直吃到把死人抬上山埋了为止,吃得越多,丧事才会办得顺利吉祥。
前几年爷爷去世时,来毕节与我小住的父亲接到信息后,心急如焚地叫着我连夜赶回家中去忙着办丧事,原本父亲已经事先给爷爷找好了安埋的地方,熟料爷爷辞世的时间与那块地的“五行”不符,后来奶奶去世时与父亲给爷爷预选好的墓地刚好相同,奶奶就得到了紧挨着我家祖坟的那块墓地。父亲带着阴阳先生走遍了寨慕姑的几座大山,经过两天多的查找,终于找到了稍微满意的墓地,但基于爷爷死时的“八字”问题,不能立即下葬,只能用一根篾条垫着草草下葬。前年,父亲觉得埋葬爷爷的地方太过清冷,又是一个大山梁子,向山不够理想,便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在三亲六戚和乡亲父老的倾力帮助下,把爷爷的坟迁到了老家屋基的旁边,父亲说屋基的风水好,地下的褐色胶泥一直延伸到龙昌平大山,恰好处于龙脉之上,爷爷在这里一定会有一个环境优美、生活富足的阴间世界的。
有一次我说父亲太过看中所谓的风水,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父亲十分生气地说:“幺,你懂什么,我之所以有一个工作,也是爷爷在世时比较看重风水,你能考取一个大学,也是祖上保佑的结果。”我默然无语。寨慕姑的乡亲们就像父亲一样,执着地寻找着美丽的寨木姑,据寨慕姑一些熟悉掌故的人说,要是寨慕姑没有一座轿子山和小营盘横亘着,寨木姑就会是鼎新乡大放异彩的地方。尽管如此,一个只有四十余户的村寨,一个坟地比现在活着的人还多的小山村,近年来却考上了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大学生,这些大学生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夜明珠”吧,谁知道?让寨慕姑的人们延续着美好的风水梦吧。
山 水
山里人,山里长,离开山,无处长。
山里树,育清泉,喝凉水,万年长。
这是小时候我听小伙伴们传唱的歌谣,简单、质朴、淳厚,道出了寨慕姑山多水足的特点。
记得我们全家老小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秋收季节如山的一大堆包谷前剥包谷壳时爷爷曾讲了一个寨慕姑多山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赶山老人拿着一根神仙赐予的鞭子把中原一代的山赶到天边去,赶了一天有一天,走了一程又一程,来到了西南方向,老人因疲惫不堪而坐下来休息时不慎睡着了,待醒来时拿着鞭子继续赶山却赶不动山了,原来是天上的神仙们怕老人把山赶到天边会顶着天,就趁老人熟睡时把赶山鞭给换了,从此,地处祖国大西南的寨慕姑便冒出了崎岖不平、沟壑纵深的高山和峡谷。
寨慕姑的村寨被山包围着,东有茅草大山、西有望天堂大山、南有水落同大山、北有五鸭朝天大山和小尖山,这些大山浑然天成地形成一个大的漏斗形状,紧紧地把寨慕姑的村寨包裹在漏斗底下,大山如同一个个高大挺拔的钢铁卫士,静默而坚毅地看守着村寨,年年岁岁,亘古不变。
山是牛马猪羊繁衍升息的地方,老乡们日出时把牛马猪羊赶上山去,日落时才去赶回来,根本用不着看守它们。牲畜们在辽阔的山上吃着碧绿的野草,马儿在空旷平坦的草坪上驰骋,羊群在草丛里放歌,黄牛在绿树林荫里穿梭,猪群在树下拱地,各得其所,其乐融融。有一次,我与小伙伴们在大海子山放牛,那里是寨慕姑最高的山,我们那天不把牛羊和马群赶回家,在山顶看日出月落的天空与山景缠绵成一团的悱恻,看日月双旋照着朗朗大地,照着小伙伴们的宁静。拂晓时分,我们还躺在幽幽的月色下,大地脱尽了纱衣,换上一身的红妆,清风送来阵阵清香,声声鸡鸣,叫天子、斑鸠、……各种鸟儿开始在耳边婉转,一曲鸟的交响曲在耳旁唱响,催促着我们来到新的美好的一天!
在大山翠绿的映衬下,寨慕姑的天空湛蓝,空气十分透明,加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显得格外动人。每到二三月,大杜鹃、小杜鹃、鸡骨头花、山茶花等各种奇花异草竞相绽放,端庄、大方、典雅,一簇簇,一丛丛,在一片绿色中点缀出红、粉红、淡红、白色等叫不出名的色调,是山色、花色还是春色,让人难以分辨。寨慕姑父老们沐浴这些熟稔的风景,背着一百多、两百斤的草粪,口中吆喝着山歌上50—60度的山坡耕种包谷、洋芋和荞麦,累了就在半山腰的小水井里喝上几口凉悠悠的清泉,有时剥开一朵朵红色的杜鹃花品尝蜂蜜,花里的蜂蜜香甜、滋补,是老乡们解乏去病的良药。山上大片大片的腐殖土,是洋芋生长的理想家园,不用施肥,不用除草,挖出的洋芋一两斤重一个,味道香、长相好,只要一提到寨木姑的洋芋,远近闻名,妇孺皆知。
有山必有树,有树必有水,山水相连,唇齿相依。山上的树和各种花草是孕育水的源泉,水从山顶、山腰和山底溢出,浇灌着山的绿色和润泽着勤劳的寨慕姑人。轿子山下、花野猫偏坡旁,水井冲、龙井冲等一个个地名,名副其实地躺着一口井。井里的泉水甘甜可口,喝了这里的泉水,牙齿白净,骨骼坚韧。有人说,有杜鹃花的地方一定有煤炭,而寨慕姑却没有煤炭矿藏,或许是埋藏得更深的缘故吧,亦或根本没有!寨慕姑人在对人笑时露出的一口晶莹亮白的牙齿不就是一个不容争辩的答案吗?
大龙井、小水井里的水和着山间流出的一股股清泉,融汇成一条溪水,穿越寨子,直奔水落洞方向而去,小溪把寨慕姑的寨子分为中寨和边寨,两个寨子团结友善、和谐相处,共同建构着一个欣欣向荣的寨木姑。夏天,小伙伴们在小溪里洗澡、游泳,晚上点着星星点点的木条,装扮成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吸引石缝里的石蚌出来,石蚌们经受不住“萤火虫”的诱惑,争先恐后地跳起来抓发亮的木条,小伙伴们守株待兔抓个正着,每抓一次都会收获数十只石蚌,刮开石蚌的皮后就能看见鲜嫩细致的透明蚌肉,撒上盐,放在火架或放在锅里蒸熟,香味沁人心脾,令人谗言欲滴。
山水的滋养,铸就了寨慕姑人豪迈、勤劳、友善的秉性,寨慕姑的人们年复一年地过着恬淡、静雅的生活,油盐酱醋茶用鸡蛋去换,衣物等用洋芋、花豆、黄豆和包谷换钱买,无论走到哪一家,老乡们都会热情地递上一瓢水,招呼到家里坐,耿直地调侃说不怕是包谷饭、老酸汤就吃一点饱饱肚子。这些平凡而简单的生活就这样演绎着,袅袅炊烟,小小村落,一切是这么的自然,老乡们在自己的山水天地里无忧无虑地耕耘着,快乐着,收获着。
从记事的时候起,岁岁年年都企盼着过年,盼着能吃上一餐丰盛、团圆、美满的年夜饭。每逢佳节,这种期盼又升腾在脑海里,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激越了。妻说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对过年还是年年如此的冲动。我戏谑答曰,谁叫你嫁了一个身居都市的农村人呢?穷惯了,就是恋着农村老家那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其实,寨慕姑的那一桌饭菜并不丰盛,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就是想着那一桌午夜饭。一年辛苦一年忙,工作和生活的重负,连父母兄弟侄儿都来不及问候一声,妻子与我结婚七年也只回过老家三次,小女五岁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屈指可数的也只跟我回去一次,之于吮吸着老家水土长大的我,那里的父母、亲戚、朋友,那里的老牛、奔马、羊群,那里的山歌、热情、质朴,那里的一切人、事、物、景已注进了我的血脉,永远无法在记忆中抹去,对于老家的那一桌午夜饭,我又怎么割舍得下呢?
寨慕姑的年夜饭是我至今吃过的饭菜中最浓重、最鲜美、最和谐的饭菜。要吃上这顿饭是十分不容易,父母从元宵节过后就开始准备,买一头小猪饲养、孵化几只小鸡、积攒一部分零用钱为第二年过年做准备。到了腊月,父母忙着杀猪,上街购买各种年货,等待我们这些在外工作和打工的子女回家,生怕我们吃不好年夜饭。三十那天,母亲三更天就起床泡糯米蒸熟,五更天就叫醒父亲打糍粑,随后催促全家人起床,先捏一个糍粑供奉先祖后,全家人就用酥麻和白糖蘸糍粑吃,父母说,白天就吃这一顿,留着肚子吃晚上的年夜饭。吃完糍粑后,父母就开始杀呼吸着新鲜空气、吃各种野菜和虫子长大的大公鸡,杀鸡时要用纸钱蘸血祭奠牛王菩萨和马王菩萨,祈祷家里鸡鸭牛马成群,人寿年丰。三十的白天,全村人都在打扫卫生,据熟悉掌故的人说初一、二都不能扫地,一旦把灰和水倒出屋外,一年都要折财。杀鸡宰羊、洗菜做饭、贴春联、送祝福构筑了年味十足的浓郁氛围,临近傍晚,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起,唱响了吃年夜饭的号角。
爷爷在世时,一直是爷爷供奉先祖们的年夜饭,爷爷过世后,父亲就代替爷爷的职责,向像爷爷一样逝世的先祖们供饭,说出心中的盼望和来年愿望。父亲跪在祭桌后面,低垂着头,虔诚地供奉先辈,一个一个地念着他们的名字,为他们烧纸钱,请他们来吃年夜饭,祈求庇佑儿孙当官发财和平平安安,供奉完先世祖辈又供奉外家(母亲及祖母的家人)的先祖,之后叫我们这些子女也来跪,有时我们还抱怨父母的这种祭拜方式,磕什么头嘛!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能保佑我们这些儿孙就不死了,但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儿女们都只得随了父母的意,胡乱叩了许多响头,我们心里清楚,叩头后就该我们放响亮的鞭炮了。
我很喜欢鞭炮声音,那声音充满着欢快和无限的憧憬,但更喜欢的还是年夜饭,能吃上平时不能吃到的精美饭菜,能得到压岁钱,能听爷爷讲故事和看狗打架。记得12岁那年的年夜饭,我与兄弟和妹妹放完鞭炮后,一家人围坐桌旁,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新春的喜悦,等待父母发压岁钱,兄弟姊妹4人,父母一人发10元的压岁钱,拿着钱,大家都乐滋滋的,计划着去买自己喜欢的衣服穿。一家人守着丰富多彩的鸡羊鸭鱼和油炸豆腐、腊肉、红烧肉、水煮大洋芋、宫保肉等琳琅满目的饭菜馋涎欲滴,爷爷却一直不发话,爷爷说要父亲发话,说父亲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家长不要总是让他当,也是从那一年后,每一年的年夜饭都是父亲宣布才开吃。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话人生谈得失,不亦乐乎。爷爷是一个爱抽烟、爱吃酒和讲故事的人,吃饭的时候还在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叶子烟,一喝起酒来是一杯才下肚马上又来一杯,年纪虽已60有余,但寨上的中年人没有几个喝得过他。爷爷是寨上民间故事的活字典,中国四大神话传说、三国水浒西游记和各种神话故事无所不晓,酒一喝多了就开始讲故事,期间还不忘对我们在座的人评点一番。年夜饭刚吃到中途,屋里的狗和邻居家的狗就拱到我们的脚下来捡骨头吃,有时候由于抢骨头而大打起来,我们嘻嘻哈哈地看着狗打架,狗打得越凶,我们就越开心,有好几回桌子就差点被它们抬起来,但我们笑得乐呵呵,父亲批评我们没有爱心,弄来一根棍子把打架的狗赶跑了。
前些回寨慕姑过年,已经听不见爷爷精彩的民间故事了,不过爷爷给我讲的故事,我已把它演绎在了给中文系学生讲授的《民间文学》课堂中了,爷爷讲的那些故事现在依然备受学生们的青睐和高度赞誉。去年在寨慕姑的年夜饭还没吃完,寨上的一个年轻人就摸到我家来,他是等我去跟他们打麻将的,他身上穿得相当朴素,有的地方还有了补丁,我不忍心赢他的钱,但我喜欢他唱的山歌,他的山歌远近闻名,不仅在纳雍野麦地唱来了今天的老婆,还多次获乡里的金嗓子奖,拿回了几台电视机和DVD呢,后来他说第二天答应带我去山上挖疙蔸和兰草花,我才跟他们一道打麻将,那一晚,我输了一千多给他们。
旧时的黄历一页页翻了过去,有幸走过灾难与喜事并重的近年总我被工作的羁绊阻隔着不能回老家过春节了,不能体味和品尝老家充满着和、合、活意味的年夜饭了,要回家吃上父母精心准备的年夜饭成了一份奢侈的期望,到年三十那天,飘摇在心中的年夜饭又会热腾腾地升起。
道 路
寨慕姑的路狭窄、荒凉、陡峭、迂回,寨慕姑人一脚一脚地踩多了,也便成了路。坎坎坷坷、九曲回肠似的山村小道纵横交错地铺陈在四周的大山之间,看牛路挂在每一座山间,种地路如血管一样镶嵌在大大小大的土地之上,阡陌交通,四通八达,老乡们踏着一代又一代踩出的山路,年复一年地跋涉着传唱一首山歌:“大路弯弯小路窄,小路弯弯遇着客。麻布洗脸初相会,初初相会要认得”。
山路弯弯、山歌悠扬,山寨里处处是路,连接着乡亲们的希望。山里的父老乡亲期望着走出村寨,去看看外边的花花世界,但在离乡镇20余华里、离县城30余公里的偏僻寨慕姑,唯有一条绵延曲折的山路通往着外面的世界,乡亲们把它叫着“赶场路”。 小时候,我就是与同伴们踩着这条“赶场路”到离家十多里的长冲小学去上学的,每次总是星光满天就起床,喝了两碗稀饭,手里拿着两大个洋芋,书包里装上沙锅炒的包谷花便匆匆上路。我们趁着稀疏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坑坑洼洼的山路,路过几处坟岗,心里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到学校上早自习时才发现,一双布鞋早已“挂了彩”。 80年代的一个冬天,我从坡脚中学读书回家,背上背着沉重的行李,路上凝冻了,走在又陡又滑的山路上,只得手脚并用,脚尖使劲蹬着可以借力的地方,手尽力抓住两边的树枝和野草,一步一步地向前爬行,不小心把树枝扯断了,人就往下溜,满脸的雪水、泥水和着泪水,辛辛苦苦爬上的一段又都前功尽弃,而回寨慕姑的意志力却牵引着我一路前行,深夜了才摸爬滚打折腾到家。那一夜,我在家中的床上沉沉睡去,梦见寨慕姑的这条赶场路变成了宽敞平坦的大马路了。
寨慕姑通往外界的赶场路两边时而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时而是陡峭耸立的山崖,路的两边长满齐腰深的不知名的杂草。上学时我总是约一两个伙伴结伴而行,但踏上小路,我们仍然胆战心惊,不时左盼右顾,哪里稍有风吹草动,就浑身紧张,直把手心攒出了汗。走小路时间长了,渐渐地,我发现每爬上一段坡顶,极目远眺,都有不同的风景尽收眼底。从初始的一段坡顶俯瞰,沟壑纵横,错落有致;再后来,远处的村庄、小屋、树林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偶尔还有几屡袅袅升起的炊烟随风轻轻飘散,一种欣慰和希望在胸中升腾,经过奋斗而得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冲淡了疲劳和内心的畏惧。我已不在乎小路的狭窄和漫长,爬上坡顶,我常常放开歌喉,尽情欢唱,不必在意歌词歌调是否正确,歌由心生,率性而为,天籁自鸣。
寨慕姑由于不通公路,运输往往是通过人背马驮来实现,所以迄今也只有一两栋简易的水泥平房,人力运输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村里每一家都养有马,马是大家的主要运输工具,六七岁时我们便跟着大人们到20余公里远的牛集、风景和绿塘等地驮煤,从小不仅学会了捆马驮子,而且还要让捆绑的煤炭不松不脱落。耕种、收获粮食主要靠的是人力,乡亲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练就了一副强壮的身板,年轻人能背三四百斤,抬五六百斤并非是天方夜谭、危言耸听的事。
踩着寨慕姑通往外界的希望路,我一路走过了中学和大学,参加工作后,我一直深藏着把寨慕姑狭窄的路修成一条公路的心愿,每回家一次,乡亲父老们就围着我说没有公路的艰辛,话语里饱含着对路的期盼。前年国庆长假,我携妻儿乘车回大方,再从大方到汽车路过的高石坎,从高石坎到老家大概有七八公里的路程,惟有走路方能抵达。一家三口带着行李,顶着毛毛细雨,踏上了通往老家的那条山路,妻是黔东南天柱人,也曾在农村里长大,孩子却是第一次下乡,一见路上坑坑洼洼,尽是泥水,便锁紧眉头,露出一脸的委屈,但一听见我说寨慕姑的好,便也高兴起来。我思乡心切,便把提包、背包从她们手中拿过来,背在肩上,让她们母女轻装前进,走了不到一公里,孩子的皮鞋成了水鞋,沉得抬不动脚,我右手拉着孩子,左手扶着爱人,从路边捡来一根木棍,为她们铲去鞋上的泥巴,一步一步向前移,临近天黑,拖着浑身湿透的疲惫身子到达家里,弟妹立即让我们换上干衣,为我们烧上几碗姜汤,做上香喷喷饭菜,一家人团聚在火塘边,共话离别愁绪,不亦乐乎。
走出故乡的小山村已十余年了,每到年关,家人总是在电话中温馨提示,希望能回来过个团圆年,我把回家的想法跟妻儿一说便遭到强烈反对,我也理解,他们母女并非没有桑梓亲情,也不是怕家里缺少可口的饭菜,而是因为通往山村那条令人头疼的路。
时光荏苒,年轮在脸上刻写了一道道痕迹,每当想起寨慕姑,就想到要去争取相关部门把寨慕姑的山路修成马路,无奈能力有限,加上寨慕姑又没有矿藏和可开发的优势资源,修公路成了悬在我和乡亲们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艳羡。心有多远,路就能走多远,在我和众乡亲的期望中,修马路的急迫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两个月前接到乡里的老赵打来电话说,乡里争取到了国家支援西部农村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现在有资金修寨木姑的马路了,这一消息如一缕春风抚慰着我渴望修马路的心田。我及时打通老家的电话,乡亲们听到这一信息后欢呼雀跃,大家自发按每户人捐出200元钱,我也力所能及地捐献了资金,涓涓细流汇成涛涛大海,村里和乡里领导也慷慨解囊,乡亲们筹集了10000多元的马路建设经费,大家表示将全力以赴修好致富路,早日摆脱人背马驮的贫穷落后现状。在国家项目资金、各级政府的关心和老百姓投资投劳的支撑下,历经两个月的艰辛劳作,挖掘机、钻探机摧枯拉朽地挖出了一条直通村里的大道。
通路那天,我专门从朋友哪儿借来一辆面包车驾着回去感受寨慕姑通车的感觉,但车一进去就出不来,乡亲们前拉后推,总算熬了出来。寨慕姑刚修好的路还是毛路,凸凹不平,石头横七竖八,乡亲们心中的公路是通了,但路正长,还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和汗水,才能把一条康庄大道修到老家。这一天已经不远了,道路将会越来越平坦,寨慕姑人的视野也会像道路一样越来越开阔,心里越来越亮堂,寨慕姑的火红日子将在路上燃烧,城乡的剪刀差正在逐渐合拢成一条线,一条连通游子思乡的幸福路,一条通往和谐生活的路。
本文作者简介:安 静,男,彝族,1975年8月生于贵州省大方鼎新乡寨慕姑,民俗学硕士,副教授,现任毕节学院发展规划处主持工作副处长、高等教育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对口支援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为贵州省民族研究会理事,毕节市彝学研究会有副秘书长,有200余篇文学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心里世界》、《贵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在《贵州民族研究》、《广西师范学院学报》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1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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