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内搜索

文学

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散文/随笔/小品

安宁河谷系列之:冷风景(七章)

作者:依乌 发布时间:2008-01-16 原出处:母语酒吧博客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按:依乌,一个很有思想和文学天赋的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的彝族教授,一个始终活跃在民族文学战线上的彝族青年。我与依乌是大学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在大学期间共同主持过由师哥阿苏越尔一手创立,在当时红及西南高校的《山鹰魂》诗刊,毕业后他做了一名大学教师,我北上做了一名学者。喜欢文学的人都知道依乌这个名字。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留给我的毕业赠言:老普,记住了文学,就记住了有我这样的朋友!今天通过他最近的一组新作:《安宁河谷系列之:冷 风 景》(七章),希望喜欢文学的朋友和同胞走近依乌,从他独特的文风中去认识这位做人像做文一样充满才气的彝族年轻教授吧]              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一、 树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又病了一阵,很久没来这儿坐坐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坐在树下,很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树大,挺大一个荫,老人坐在树下,垫着一领披毡斜靠着树干,黑黑的,像一截烧焦的柴疙瘩,也真够难为他的了,病了那么长一阵儿,到今天方才好些。今儿个早晨,公鸡一打鸣儿,老人就醒了过来,老人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床沿上,身子骨轻得连他自己都不甚相信,这时候天还没亮,竹蔑笆屋顶上还没有透出亮色,所以老人有些遗憾似的又躺了下来,眼睛却怎么也闭不出睡意来,就这样,望着屋顶,听着鸡鸣,天就亮了。天一亮,老人就把身上的寿衣脱下来放进柜子里,重新换上平日里穿的旧衣服,很爽地从里屋溜达出来,润了润嗓子,叫老三家的给煮了口稀饭,兴许是很久没有进食的缘故吧,那口稀饭滋溜溜一下去,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跟着上来了,于是老人就啧吧着嘴走出院坝径直朝着树来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阳光抚摸着老人的面颊,很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经过老二家的门口过时,正巧碰上老二家的女人出来拾柴禾,老人朝她点了点头。老二媳妇不相信似的盯着老人楞了半天神,张着个嘴说不出半句话来。见老二媳妇张不出个话来,老人就自个儿说了句:唉,好了好了,我正打算去那上面坐坐呢。听起来像是在回老二媳妇的话。老大家隔得不远,就是不顺路,所以老人没去,只是朝老大家望了一眼。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用受托着烟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又吧嗒吧嗒,叭了两口,嘴皮木木的,于是往裸在膝旁的树根上叩了叩烟袋锅子,直了直酸酸的腰,把烟袋锅子斜插进吊在小腹前的麂子皮烟包里,这当儿恰巧有一片树叶瘦瘦地飘下来,枯黑枯黑,落在老人的右腿上,老人看看,把树叶放在膝旁,斜了一眼,顺势抬眼上去。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树是一棵核桃,极高,枝丫散得挺阔。打老人能跟上羊腿跑的时候就知道有了这么棵核桃,现在七老八十了,还在结果,且一年比一年结得旺,日怪得很,核桃树就这个样,越老越旺,结得旺就时常招惹一些个半大孩子,成天对着树甩石头,疯甩,甩得飞响,一个比一个憨扎劲,这样,每每过不了秋,果子就被打尽了,枝枝丫丫什么地也就打折了不少,折就折了,也没人说个啥,都因为这是棵野树,没个主,现在,树上已没有几片叶了,枝枝条条,条条枝枝,秃秃、疏疏、一眼梭出顶,暖秋就把天托得很高,日头贴在那上面,小透。老人盯着日头,盯得紧,日头很脆,热不透身子骨,只是眼花花。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想,树耶,七老八十,你咋不显老噢?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想,你咋不死呢?七老八十,你可别活过九啊。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想,没啥想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日头很脆,热不透身子骨,只是眼花花,眼花花,生痛,涩出一溜湿,日头就落上了一层霜。老人耷拉下头,放下眼帘,红红一片,闭上,黑黑一片,沙痛沙痛,慢慢睁开来,黑红黑红,若明若暗,过后渐渐亮堂起来,这下,冷不丁儿,就看见了那些个坟。 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二、 坟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坟和核桃树都在村首的那一溜坡上。坟,不多,十来座,砌得实,昂着,冷冷地视着村。村倒不大,三十来户人家,站在谁家的院坝上都能瞅见这些个坟,都说,晦气晦气。都说,这些个汉人坟,晦气晦气。然后就埋怨先人们什么地方不能住,偏偏要住这么个鬼地方。埋怨归埋怨,也没瞅见谁个搬出过村,后生们照旧一茬一茬地长大,一房一房地成家,一家一家地立业,虽然唠唠叨叨窝着一肚子牢骚,但到修房的时候还得修房,搭圈的时候还得搭圈,修房搭圈什么地尽量不让门对着这些坟就是。平素,谁闹个头昏脑胀肚子痛之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就得忙着送个鬼,不好才另做打算。送鬼,大人小孩都会,随便找块瓦片木块或者烂簸箕之类的盛物,拈几个通红的火炭放在上面,然后再往上面胡乱丢些盐巴、辣椒、荞麦面、玉米面、剩菜剩饭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熏出浓浓的烟,然后在病人头上边绕边念:请请请,不要惹这个小鬼了,他没吃的没穿的,没留神犯着了你,请你放过他,我已经把盐巴辣椒荞麦玉米面饭菜火什么的全都送给你了,请你走得了,不管你是张家鬼李家鬼还是王家鬼,请你东边来东边去,西边来西边去,北边来北边去,南边来南边去,请你走得了走得了,请请请请请……念着念着出门把这个哄鬼的什物送到通往汉族寨子的路上就算万事。当然,见不见效倒在其次,做不做才是重要的,做了,没个好转,也落得个踏实,恰恰好了,嘿!那股子高兴劲儿,甭提,好像自己成了神和鬼的爷,喜过,有骂上两句,说很多鬼的不是,说来说去,终究要回到那些个坟上,有坟才有鬼嘛。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坟,都荒上了草,挺萋。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看着坟,坟也在看着老人,中间只隔一步小沟,一抬脚就能过去,不费事儿。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照例,每年的清明,坟主们都是要来上坟的,坟主大都住在临河的几个寨子里,河就是安宁河,《邛膂野录》里有记载:“安宁河,一名孙水,一名白沙江,一名泸水,一名长河,出冕宁西缴外。”安宁河两岸,临河的多是汉族寨子,彝族寨子一般都靠着山或者搭在山腰上,人和寨子都居高临下,所以性格中也少不了一些居高临下的份儿,其中的缘由是说不清的。咱们那地方,算是安宁河的最上源,以前人民公社那会儿叫团结公社,也觉着好,很来劲儿,现在改了名,叫宁源,意思是安宁河的发源地,也觉着好,只是觉着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要说源吧,还差得远哩,还得往山里最深处走。临着河,往山里数,依次挨着的是张家寨子、刘家寨子、王家寨子,再往里,就是彝族寨子了,山山沟沟,沟沟坡坡,彝族寨子柳暗花明,多透。咱们村跟张家寨子靠得最近。刚才说了,每年一到清明,坟主们都是要来上坟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村里的半大孩子就喜得乐不可支,仗着别人的坟临着自己的村,经常吆三喝四地跟在孩子王后面,到各个坟前去帮着上坟,那神态,那模样,活生生一群小匪。帮着上坟,是雅话,实则是去吃东西。这号事好像还成了规矩,这规矩也不知道是从何年何月开始兴起的,反正小的问大的,大的问大的,都说,不清楚,不清楚也就罢了,照旧去吃。去吃祭品时,也挺规矩,留着数十步,背着手,叉腿立着,像一群赤手空拳的保镖。站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孩子王,稍靠着后的就是想当却还没当成孩子王的,再就是胆儿大的,胆小而又贪嘴的畏畏缩缩,终究藏不住那滑稽相,脸上也就理所当然被烙上许多眼光,于是又露出几分可怜相,但眼睛还是仍旧紧紧地瞅着祭坟的人。祭坟时,他们是绝不会去打扰的,光看,看着有趣,上祭品,上香,烧纸钱,挂纸,磕头……看惯了,就能看出谁个认真谁个不认真,谁的动作标准谁的动作不标准,或今年的烧的纸的往年多了还是少等等。祭完坟,坟主们就得拿一些祭品,诸如肉片、肉干、炸芋片、血豆腐之类的分给那些小霸王们。接食时,孩子们理所当然是要找些话来说的,譬如:你家的坟占了我家的地,我家每年都要少收几筐洋芋哩;或者说,妈的批,有一天我赶羊子打这儿过,被你们家的鬼惹了,肚子痛了一宿,后来吃了药才好的,花了三块钱……类似找茬儿的话举不胜举,一个比一个说得精彩,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坟主们听后只得连连点头说,是是是,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往后……这坟……这时候,孩子王就站出来说,好了好了,我保证这坟头上的纸能挂到明年这个时候,现在,给我一碗酒,我爷爷还在核桃树下哩,那――坟主便如是点头如是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看着坟。一个顽童骑着一头肥猪地朝核桃树来,悠悠哉哉,走近了,原来是老大家的幺儿嘎嘎。猪群经过树下时,嘎嘎从猪背上溜下来,对老人说,爷爷,你在看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噢,不看啥。老人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顺着爷爷的视线探了一下,然后说,我阿达说叫你回去哩,别老呆在这儿,他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知道了,你去吧,慢慢骑。老人回了这么一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应了一声,跑了几步,很熟练地跃上他的坐骑,坐骑仍旧晃着它的尾巴,若无其事。嘎嘎的猪群拖儿带女,悠然,下了北坡。这是老人眼哩惟一活动的风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消失后,老人眼里仍旧是坟,老人看见坟头上有几根灰枯的竹棍,老人想,离上坟的日子还早着哩,想着想着,那坟头上的竹棍似乎又少了几根,愈发觉得稀疏,稀疏的倒也没啥,就是那?低塌的无主坟,老是让老人家觉得身上什么地方给划了一道口子,所以心头老是紧得慌。这?坟,塌在老人的眼里也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每年一到上坟的时候,老人心里就盼得慌,他老是觉得今年该有人来认坟了吧?要不,明年,总该来了吧!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盼着,年复一年地在树下喝着孩子们征来的酒,年复一年地没滋没味,年复一年地揪着心待着来年。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还好挨,好歹心里还有个盼噢,想到这儿,止不住心头一热,眼里就骤然漫上一层迷糊,灰蒙了一大片。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灰蒙中,一个半大孩子背着一背诺大的柴歇在老人跟前。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爷,你咋啦?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啊,不咋。老人连忙眨巴一下眼睛。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咋?不咋你咋抹泪呢?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噢,人老了,眼不中用哩,日头一刺就汪泪。老人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那你可得护着点,别老让日头刺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那是那是,爷爷知道,你回去吃晌午吧。老人这么说了一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会儿都快吃晚饭了,还晌午。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村子已阴了大半。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三、村

  村,不大,先前好像说过,三是来户人家。农业学大寨那会儿,说是要修什么环山水渠,眨眼间,民都成了兵,让人心里头都觉得是升了,真的升了,民兵民兵,听着很响,很顺耳,于是乎,那股子劲儿,甭提,三下两下,这边轰隆那边嗨哟,硬是给好端端地山扎了根腰带,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老让人觉得是一道很长的伤疤。后来,这道伤疤也没派上多大用场,水渠水渠,真的是把水都给气跑了,还环什么山?那些镶在各个山脊上的“全党动员,大办农业”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之类的大白字醒目了几年以后也都没了个影,没就没了,也没听谁说过可惜什么的。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正说着的这条环山水渠正好打我们村正中横过,横过,又没水,于是便成了一条村路,正好把村分成了两半,贴着山的叫上村,邻着坝的叫下村,上村住的都是阿硕家族,下村住的都是阿伍家族,杂姓的,没几家,都理亏似的寻着边儿住,靠着上村的,不用说,陪着上村人扮笑脸的时候多,挨着下村的当然也是如此,陪着下村人扮笑脸的时候多。上村和下村留着一道缝住倒不是因为这条环山水渠废成的路,在彝区,一个族姓一茬儿地,成家立业也都是在这茬儿地上见缝插针,不馋他姓的空宝地。说穿了,这就是家支。家支之间,明里暗里都是要相互攀比的,譬如说你家立了一房五柱的,那我就得设法弄一房七柱的来惹惹眼,至少我也得弄一房像样的五柱才放得下心。自己比不过,是自己没本事,怨不得人,当然也不会寻思去拆人家的台。所以,你比我比,家家都在往上冒,这样一来,这村也就显出了旺势。当然,政策不好的话,上面的这些话全都得撕下来当废纸擦沟子。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邻着咱们村的是张家寨子,这种邻法跟解放前是不一样的,以前,张家寨子几乎都是把墙基砌在安宁河河坎上的,即使每年涨水时节都免不了要被冲掉几间屋子也不敢往靠山处挪一挪,因为山上住着一群“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当朋友”的蛮子倮倮(对彝族的畏称或篾称),当时,我们这些蛮子倮倮也住得高些,还在环山水渠的上面一点,那些村落遗址的残垣断壁都荒上了草,挺萋。后生们看着这些村落遗址,打死也不相信他们曾在那儿住过,还强着词说,那是人住的地方么?一堆乱坟岗。就为这,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潸然下过泪,几回回梦里嚷着要回家,也难怪,才几步之遥,小的们就开始不认老家了,换了我,也会伤这份心的。不过,话得说回来,后生们不恋老屋基,说那是一堆乱坟岗也是情有可原的。自打村子移下来后,老人们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没带下来似的,老想着旧屋基就时常挂在嘴边,最后一口气理所当然也要向着老屋基才能咽下去。所以后生们也就只好遂着老人的愿,用肩抬着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老屋基走,有的索性就把老人送到自家的房前或是屋后,后生们心里头容不下老屋基也是在于情理之中的,不说这些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现在吧,张家寨子的人也不称我们是“蛮子倮倮”了,说“民族”,说这丘田是“民族”家的,说那块地是“民族”家的,不说是“彝族”,大概说“民族”较为顺口些吧,我想就是为这,不会有其他什么原因的,说实话,我倒挺喜欢他们这样称呼,嗨,“民族”,多大啊,大还不好么?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因为邻着,所以几乎都会说对方的话,有满懂的,也有夹生的。夹生的多半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有一回,我跟母亲打张家寨子过,迎面走来一位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汉族妇女,身边还跟着个小的,我母亲就问她:“干妈,你家娃儿几个有啊?”,那位干妈就略带自豪地说:“亲家母啊,我家嘛,娃儿七个有喽。”我母亲听后很羡慕地说:“啊啵,好得很喽,像老母猪一样的喽。”,那位干妈听后一下就不高兴了,丧着脸说:“啊喽,啥子老母猪?啥子老母猪啊?”,母亲见状,也弄不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就用彝语对我说,嗨,这个汉族婆娘才怪呢,我夸她她还不满大的不高兴。直把我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忙着给人家赔不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说得好的,当然很多,张家寨子有几位老人,说是先前曾做过咱们村一户倮伍家的娃子,所以彝语说得特好,完全没有一点汉族的口音,坐下来满口彝族谚语、格言、典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通熟彝族的各种习惯和规矩,所以有时候咱们村有什么扯不明理不顺的纠纷,还特意请过他们哩,只要经他们一说,不偏不倚,双方都得折服。去年,其中一位名叫张发全的老人过世了,咱们村沟上沟下的人,包括倮伍家,买了很大的一坛酒去奔丧,一出村,就哭起了悲恸的丧歌,领头的说是我爷爷,丧歌悠吟,泪涟涟,湿衣襟,几个后生跟在后面,直想笑。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张家寨子,挺感人,张姓的很多健在的老人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哭成了泪人儿,有的抑制不住嚎出声来:张发全啊张大哥,你死得值啊死得值……回来的时候,每人得了一顶白孝帽和几尺白布,大家伙心里都挺热乎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些个孝物。我爷爷说,用?是拿来用的吗?都留着。说是当时有人实在觉得好笑,说留它做甚?我爷爷说,留着就是留着,不做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用手撑着地,直起身来,听得见关节吱吱作响,响声中,炊烟从各家的屋顶上升起来,罩在村子上空,张家寨子,依稀在老人的眼里。老人从核桃树下走下坡来,村子渐渐变成一些具体的屋顶,墙壁和院坝,可以闻到夹着铁腥味的玉米和荞馍的味道了。老人想,这电磨的吃食咋就弃不了一股子铁腥味呢?唉,这些个后生,就只会贪图轻松,懒哩,那张家寨子的水磨房不还在吗?懒哩,懒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四、张家寨子的水磨房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张家寨子有座水磨房。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蹲在张二娃家屋后的水坎上,那姿势,很夸张,就像张二娃。胯下那根很粗壮的圆木轴雄直直地立在木轮中央,看上去挺结实,挺耐磨。那道不深的水槽近乎斜直地对着水轮,用磨的时候,水就从这道水槽中急急地俯冲下来,把个水轮冲得飞圆,于是那根粗壮的圆木轴也就很惬意地旋转起来,钻棒似的钻着石磨的屁眼,乐得石磨呲牙咧嘴,用不了三两下就把主人家的大麦小麦玉米荞麦什么的都变成了捧不上来的细粉粉,好吃得不行,香透。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张二娃就是张发全的儿子。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张发全当过队长,嗓门挺大,说悄悄话时十几步开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就为这,张发全当上了队长,这水磨房离他们家最近,所以由队长自己守。后来,二娃没考上初中,张发全就说,没出息,去守磨房吧。于是张二娃就成了守磨房的人。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张家这寨子也不知是咋搞的,女人精贵得很。外地女人不愿嫁到这人来,本寨的女人又都设法朝外地跑,于是,齐刷刷,留下了一茬又一茬的猛男,有几个家境的确不好的硬是硬邦邦地给逼成了光棍,为这,这齐刷刷地猛男们都爱朝水磨房钻,因为来磨吃食的多数都是闺女们,所以水磨房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猛男俱乐部。趁着这些长得像桃子一样过分的闺女们还没被嫁出去,先饱饱眼福,过过干瘾,胆儿大一点的就动手动脚吃人家豆腐,胆儿小的就夹紧了缩在墙角看热闹,胆儿不大不小的就动嘴皮子过瘾。就这个样,闺女们还是乐意来,很默契,有些个男人说,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也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张二娃念过几个字,胆小,他要做的就是掂量一下磨食的斤头,先是用秤,后是用手,再后来就只需要眼那么一瞥,问问是什么磨食就能得出个准数来,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往往都是要少掉一二十斤的。二娃掂量完斤头,就蹲再一旁,看热闹,一蹲就是好一阵子,蹲的姿势有难看,像拉屎。间或也有闺女故意挑逗他两句,他的脸一下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久了,二娃也就不再脸红了,后来,二娃就那么一下,长大了,会看女人了,会想女人了。二娃眼巴巴地看着很多闺女磨完最后一次磨就走了,二娃心里头慌哩,慌慌地,老蹲不下来,就爱在他爹跟前晃来晃去,他爹就说,你晃个屁,你哥都还没有个门路,你就慌成这骚狗样。二娃就只好又去蹲他的水磨房,二娃心里头又点恨他哥,恨得有些勉强,于是就恨自己没出息,恨张家寨子的风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后来,中央开了个大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接着,二娃他哥结了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紧接着,二娃也结了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二娃结婚了,磨房经常没人守,二娃要守他老婆。所以晚上经常有些图乐子的年轻人就来偷着磨食。二娃和他老婆都听得清,就是懒得去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有一回,我的几位堂兄瞅见下村的几个姑娘去磨面,就乐不可支地把我也给拉去了。那天晚上,玩得特别野,几位堂兄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们的口才和手艺,把几位姑娘弄得磨也不是不磨也不是,其中有一位忍不住嚷了一句,哎呀呀,捏什么捏,再捏再捏就……几位堂兄就说好的好的……那天晚上玩着玩着,后来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说张二娃着家伙有了老婆就不顾磨房了,去听听他们家的好事儿,于是就去了,几个姑娘在后面说,你们可别遛了,好害怕啊。回话说,我们怎么舍得遛啊,马上就回来。我们于是蹑手蹑脚来到张二娃家屋后,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一会儿便听到二娃老婆说了:这磨子,老是响个不停,咋睡?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算磨子不响,你还是睡不成。这是二娃的声音,二娃这骚驴刚说完就把床弄得怪怪地响,先是乱七八糟,后来就好听一点了,再后来就越来越好听了,声音循序渐进,二娃老婆忍忍忍不住咬着二娃的耳朵说,二娃你这狗狗日的就不能轻、轻些?二娃老婆不是结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回到磨房后,几个堂兄兴致勃勃地把这事跟她们说了,还学二娃老婆结巴的声音,气得她们直骂不要脸。于是大家又开始变成了野人,把吊着的煤油灯也给晃灭了,正在磨面的就说,磨齿都快磨光生了,看张二娃整不死你。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如果说几个堂兄是狼的话,我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小狈,我是说那天晚上。后来,几个姑娘中的一个嫁给了我的几个堂兄中的一个。有一回我放假回家,正好在村口碰上她,当时她正奶着孩子,看见我来了便拍了拍孩子的屁股,从孩子的嘴里把奶头撩出来,对孩子说,你看你看,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要不然爸爸不给你糖吃,不带你去念书啊,直把我羞得抓耳也不是挠腮也不是,手忙脚乱地摸出一把糖来说,嫂子可别这么说。见我这副模样,嫂子忍不住笑了,说,看把你急的,跟你开玩笑呢,晚上到家里来坐坐。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就是我家乡的女人,对于她们,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提起笔,停在空中,然后跳过去,回避我对她们力不从心的描述,这应该是我最明智的选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后来,修了电站,公鸡们乱了分寸,把太阳挂在堂屋,一鸣惊人。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接着,挨着刘家寨子安了一台电磨子,张家寨子的水磨房就萧条了。老人们就常爱唠叨,这电磨的吃食咋就去不了那股子铁腥味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挑剔啥――耶,还不照吃,后生们想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懒哩,懒哩。老人摇了摇头。超大儿子家走去。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五、大儿子家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二家修了间瓦房。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三说说不喜欢老屋子,也修了间瓦房,五柱的。老三家盖瓦的时候,老人说过这么一句,儿啊,爹死的时候,可是要一块瓦板的啊。被老三盯了一眼。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大家住的是瓦板房,一直住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在院坝上滚着铁环,老人到院坝的时候,嘎嘎把他的铁环滚过来弧度很小地贴着爷爷转了好几圈,把老人定在那儿。老人说,嘎嘎,别转了,爷爷晕得慌。嘎嘎努着嘴说,谁叫你才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铁环是从小朋友那儿的来的,嘎嘎想得到的东西很少有得不到的,嘎嘎是孩子王。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你别讨厌,快让爷爷进来吃饭。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电,来了,有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灯被烟熏得微黑,亮劲儿不足,按嘎嘎的说法是,电爬坡爬累了,没劲儿,下村的就亮些。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的病突然好了,原本是该很开心的,兴许是怪那电灯吧,大儿子的脸有点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好啦?病。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嗯,好啦。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不能在家呆着?非得要去那核桃树下?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个,好久――没――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你怪。就怕人家不知道你怪,坐在那儿,惹眼是吧?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没做声,左手在眼帘上磨蹭了一下。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是我有意要说你,爹,你想想,值――(女人想打断话题)――你少插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你想想,值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人家也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怪你了,你还疚个什么心?非得要揽一身债在自己身上压着才舒坦是啵?我就是弄不懂你一天到晚坐在那核桃树下是个什么意思,你说说,是个什么意思?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没――没啥意思。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你看看,你看看,那么些年了,连你自己都还糊涂着不是?所以我说呀,往后就别去了,就在家里,行不?不是我有意要刁难你,你想想,在家里多好,想喝水,就叫嘎嘎给你舀一瓢,想晒太阳,就叫嘎嘎给你挪张竹席,想……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看行不?给个话吧爹。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坐立不安,觉着热,闷得慌,手无意识地去扯右锁骨上的布扣子。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你倒是说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困,困了,想去睡了我。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睡?你又不是鸡,睡那么早,今儿个晚上,你不给个话就甭想睡。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屋子很静,被人围坐的火塘奄奄一息,电灯微黑,亮劲儿不足,像一砣铅吊在那儿,很沉,要掉下来。要是真的掉下来,就会掉在火塘哩,火星四溅。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时,门外有人咳嗽,有人来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门吱呀一声,窜进来几个半大孩子,接着是老二老三和老二老三的女人。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从竹篾笆上弹起来,扁着嘴埋怨说,柳柳,你们怎么才来啊,气死我了。说着瞟了他爹一眼。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看看老三,看看老二,再看看老大,老大像一块诺大的磐石,坚不可摧,挺酸老人的眼,老人想喊一句,儿――耶,我是你的爹――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六、非得要有个故事吗?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非得要有个故事吗?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宁愿编个故事。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那年头,到处都是黑彝们的武装叛乱,书上说,那是“困兽犹斗”。可以理解。起先,很有声势,他们送木刻,喝血酒,串联在一起,万众一心,盘踞在山里,下山突袭,十有九得。着实令正派很伤脑筋。倮伍木且也进了山,尽管他不算是个太恶和太富有的黑彝,但心里头还是怕得慌,所以也进山当了叛匪。倮伍木且就是张发全和这位多年以后的老人的主子,比起其他的黑彝来,他可真算是个大好人,遗憾的是他也跟着进了山。那个时候,只要你加入了黑彝们的统一战线,而你恰恰又是个黑彝的话,不用多费口舌,你理所当然就是民主改革的绊脚石,绊脚石是当不得的,是要被踢掉或被捡掉的,除非你投诚,但投诚是那么容易的?投诚意味着背叛黑彝的统一战线,意味着至尊的黑彝变节成苟且的草民,意味着要被踏上一万只脚再踏上一万只脚,意味着今生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所以投诚所冒的风险和负隅顽抗所冒的风险不相上下,既然如此,何不负隅也负隅一下,顽抗也顽抗一下呢?于是乎,人人都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儿。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一九五七年四月上旬,粟裕大将不是到凉山来视察了一次么?视察之后当然要说两句鼓舞人心的话,所以他给凉山地区的平叛部队写下了这样的鼓舞词:“积极行动,不怕扑空;妥善安排,密切协作;加强侦察,消息灵通;发现敌人,紧紧跟踪;前堵后追,两面夹击;包围搜剿,水泄不通……”等等,你想想,硬是负隅顽抗的话,不是鸡蛋碰石头是啥?后来,当真就死了不少人,倮伍木且也死了,却死得冤枉。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是这么回事儿,一九五七年某月某日,安宁河流域,晴空万里万里晴空,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白云下面有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当时没人会去留意那些风景。在阿嘎拉蒙山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有两个人正急急地往山下赶着路,跟在后面的那位显得有些紧张,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他就是倮伍木且,路旁的草木不无恶意地在他眼里动来动去,显得有些夸张。走在前面的那位就是多年以后的这位老人。他们俩当时的心情可真不一样,老人想的是,倮伍木且是我用命担保他没事才肯下山的,决不能让他出半点事,要不然,往后我可怎么见人,怎么见他的妻儿老小?所以他把肩上的毛涩枪抓得很紧。而倮伍木且想的是,这年头谁还敢担保谁的命呢,要不是老婆这几天要生孩子,我才不会让人戳着脊梁骨下山哩,老婆啊老婆,这一胎,总该生个儿子了吧?我可是提着脑袋下山的呀。所以手上的九子步枪显得格外谨慎,就这样瞻前顾后,竖着兔子似的耳朵来到了山脚下,因为天还亮着,不便进村,所以他们俩在一棵大树下歇了下来,歇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便开始有了风景,映入眼帘的风景使倮伍木且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是我的村子么?这是我的土地什么?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风景渐渐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到家了,月下有门。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第二天,没事。老婆要生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第三天,没事,老婆快要生了。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第四天,老人临时有事,所以没来得及给倮伍木且打一声招呼就到彝民团去了,打算晚上一定赶回来。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晚上,有残月,那是一弯满月后的残月,有星星晶晶点点,也有浊云斑斑驳驳,这是一九五七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夜晚,夜深时,几个人,几个因受苦受难而头脑发热义愤填膺的冲进倮伍木且的家里,把正守着老婆盼孩子的倮伍木且来了个措手不及的五花大绑,倮伍木且的老婆,在一番徒劳无益的手抓脚踢后,一阵剧烈的疼痛不得不令她终止了自己力不从心的妇人行为,继续她的生产工作,她的手在咬紧牙关的同时忽地一把抓住了百褶裙,贵妇人雪白的小腿肚在黑暗中很辉煌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就被孕育生命的羊水打湿了,她身不由己地呻吟了一声,就在她的呻吟声中,她的男人,倮伍木且被五花大绑拖了出去,她清楚地看见男人的头很不值钱地在门框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这是她无法容忍的,这是史无前例的,她恨……恨不得……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倮伍木且的叫喊声穿梭于村头巷尾,徜徉于村寨上空,每个瓦板屋和竹蔑房舍下睡觉的人都听得很真切,很清楚,他们觉得很惬意,甚至奇怪地觉得倮伍木且的这种救命声有助于他们的睡眠,特别是当他们听见“阿硕拉则――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啊天啦――”的时候,他们甚至忍不住泛出轻蔑的笑意,心里在说,倮伍木且你真是笨啊,你怎么会去相信别人呢?继而对阿硕拉则的大智大勇肃然起起敬来,说阿硕拉则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英雄某某某谁谁谁。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倮伍木且的声嘶力竭在村头巷尾消失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安然入睡了,就像婴儿在妈妈的摇篮曲中安然入睡那样,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在倮伍木且声嘶力竭的尾音中,他的老婆一鼓作气,为他生下了一个啼声如仇的男婴,这是她一生最完美的绝作,也是他一生最伟大的壮举,作为妻子,她如释重负,无愧于自己的男人,无愧于倮伍家族,所以她很自豪,太自豪了。她慌不择具地用牙齿咬断儿子的脐带,把他放在一件精致的披毡上就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第一句话便是:“儿子――儿子,是个儿子嘞――倮伍,快回来看你你的儿子――倮伍――”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见有几只狗在争抢一团血淋淋肉乎乎的东西,有人说,那是一个胎盘。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阿硕拉则,这位多年以后的老人,第二天从彝民团回来经过核桃树下的时候,看见树上溅满了鲜血,很多树皮凹了进去或是被蹭去了,地上有很多血淋淋的石头,有些还粘有毛发之类的东西,阿硕拉则想,该不会是只什么狗吧?当时他没有多想就进了村,毛涩枪在他的肩上一窜一窜地,很神奇,迎面而来的人都对他袒露出敬意,阿硕拉则想,枪的效应。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倮伍木且家的院坝,满地暖意的阳光,倮伍木且面目全非地躺在一张竹席上,他的老婆正抱着他的儿子执着地往他怀里送,试图让父亲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她不停地重复着徒劳的动作,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和平和安详洋溢着整个院坝,院坝很阔,阳光很暖和,太阳在天上,天很蓝,纯蓝蓝的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阿硕拉则,这位多年以后的老人,生硬地从他肩上扯下毛涩枪,呼啦一声上了膛,步子很阔地步入村子,黑洞洞地枪眼搜寻着每一扇门,每一个村民。他的脸因无法一下堆积那么多的表情而显得很难看。这种难看的表情使全体村民情不自禁地沉浸于一种难以言传的难受和恐怖之中,一直到中午才结束。中午的时候,阿硕拉则极度难看的表情终于在一声“阿硕拉则,你倒底站在那一方,难道你是黑彝?”的呵斥声中轰然倒塌,他像一棵被伐倒的树,直挺挺地面地倒下去,地随之一震。日后有人说,太可怕了,那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阿说拉则,这位多年以后的老人,直条条地伏在地上,纹丝不动,所以有几个无知的孩子在一阵静静地围观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说这个人已经死了。说完之后习惯地仰面盯着大人们的嘴唇,希望能从大人们的口中得到赞同的语气,或是一两声随声附和,但是大人们一直板着呆滞的面孔,对他们得出的结论根本不屑一顾,所以很伤他们的心。为了证实他们的结论没错,几个孩子一阵耳语过后,捡了根竹棍,试图去戳躺在地上的阿硕拉则,却被大人狠狠地训了一顿,几个孩子很不高兴,恨恨地看了两眼阿硕拉则便走了,其中一个对着一小块 石头,飞起就是一脚。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阿硕拉则,这位多年以后的老人,就这样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呼地一声从地上立起来(有人说就像直挺挺倒下去那样直挺挺站起来,不足为信),把手中的毛涩枪顺势甩进身后的泥水塘里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村子,径直来到那棵核桃树下,依着树坐了下去,这一坐就是几十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倮伍木且死后,他的老婆就疯了,挺可怜,成天蓬头垢面,抱着孩子在村子里转悠,眼神怪怪地老在盯人,盯得仔细,像是要把谁认出来似的,盯得人心里头发紧,紧得慌,盯够了,就突然撩起自己的裙角使劲儿乱晃,不停地喊:“武装来了――快跑,往山里跑。”或者突然把孩子放在地上,快速地跑开去大声疾呼:“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嘞――倮伍――快回来――”看着挺惨人,后来,她还经常跑去公社,瞅着没人打电话,就跑去一把抓过话筒,摇一阵听一下,待话筒里传出“喂――要哪里?”的问话时,他就说“不管不管,直接打中央。”公社干部们看了,也都不忍心啊。她的儿子,谁也没留意,就那么一下,长大了,成了人,活脱脱又一个倮伍木且,谁都说像,像透。老人说,报应啊――我。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七、树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树大,挺大一个荫。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坐在树下,想起昨儿个晚上三个儿子为他动起手来就觉得挺有意思,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家的孩子打架了,这回见了,心里头莫名的高兴,唉,甭提甭提。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坐在老人身旁,看蚂蚁搬家看了好久好久,看得眼睛密密麻麻,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说,爷爷,大桥要修水库了,听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水库?五八年就曾说过要修,后来又没修。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五八年?爷爷,五八年是那一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哦――五八年,五八年就是……五八年我和你爸爸那么大。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哦――嘎嘎说。爷爷,水库又是什么东西呢?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水库?水库就是把水困起来来呗,听说。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困起来又咋呢?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放掉呗。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放掉?放掉干啥用?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干啥用?兴许是浇田用吧?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会吧?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会不会呢?嘎嘎想了好久。不会的,嘎嘎说,那――修水库,我们要不要搬家呢?水会漫上来的。 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搬。要搬就往回搬。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不,到处都是乱坟岗。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的脸突然阴了下来,老人看着嘎嘎,还小,就说,还是往回搬吧,搬回去好,搬回去,爷爷就能坐在自家门前看到这棵树,还能,还能看见大片的水,好景致哩。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能看见水倒是好,可是我怕看见坟。我不怕汉人坟,汉人坟都能看得见,没啥怕的,我就怕我们彝族家的坟,一不小心,踩着一个,还以为是小土包呢,脚底发痒,我怕。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怕不怕,嘎嘎,往后,爷爷要是死了,就把坟砌得高高的,像汉人坟那样,不让人踩着。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你又不是汉人。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嘎嘎,还是搬回去吧,听……听话。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我不。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树大,挺大一个荫。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老人坐在树下,很枯。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枯枯的,就有一片树叶瘦瘦地飘下来,很轻,很轻。Ooj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