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走路散文:小山
(一)
小时候,从西昌方向回vut tuo lur kur(越西)大瑞的家乡,走的不是小山,汽车、火车都没有途径这里。汽车走的是vat jjip mop(瓦吉莫)梁子,火车成昆线走的是pop hxo la dda(普雄)那边那一条沟谷。彝人有以沟谷命名地域的习俗,今天的越西县由xix zzi la dda(席则拉达)、lox mu la dda(洛姆拉达)、pop hxo la dda(颇获拉达)等构成。
那些时候,小山对我是陌生的,也很神秘。只知我的祖上去大瑞之前,居住在小山脚下的白泥湾(今南箐乡政府所在地)。虽然大瑞距离白泥湾也就几公里,可信息闭塞的那个年代,对于处于少不更事的我来讲,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和可望而不可及。
曾经,小山是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之零关道的一个隘口,山脚下设有驿站,山顶里有个哨所,由此当地人也呼其小哨。
小时候,我真不知祖上什么时候迁徙来这片地域,只知来了以后一直游移在o lux zzip vop(阳糯雪山)山脉脚下。
从小,o lux zzip vop(阳糯雪山)里的小山就成了我的一个情结。因为爷爷奶奶们讲的历史和故事,都是以o lux zzip vop(阳糯雪山)山脉,以及小山这个地域为背景的,从小耳濡目染,它就像一块电影幕布一样,一直映照在我的心尖。
可离开越西之前我都没有走近过小山,更别说登顶,唯一一次,都是几岁时跟着大人去送亲,来到它脚下的一个村子里,仅限远远地眺望而已。记忆甚是模糊,信息完全不对称,只听懂了大人们说:你爷爷家原来是这个地方的。当时那个年代能吃上大米的要显得尊贵,那个地方不产稻谷,我还有一些排斥心理,认为大瑞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我荣耀的祖辈怎么可能居住这里啊!这个世界歧视无处不在,标签化、边缘化也无处不在,从小我就有了这种思想,我今天为此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也深深地忏悔。
(二)
从解放和民主改革以来,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冕公路修通前,因为主干道没有经过小山,小山成了一个死角,成了一条死胡同,它的历史、文化,乃至人文情怀,就像没有存在过,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近乎死寂。
虽然二十多年前始,至亲陆陆续续迁移至安宁河平原,可工作、婚丧嫁娶、探亲访友,我都时不时回家乡,回那梦牵魂绕的故土。
世事难料。中冕(中所—冕山)公路开通以后,我才有了机缘路过小山。
二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下午,上班之中的我接到妈妈的一位婶婶去世的消息。她虽然不是我亲外婆,与我们家紧邻而居,小时候爸爸妈妈外出劳动时,就把我们托管给她照看的那位外婆,我从彝人血亲与情理角度都必须回去吊唁。彝族人死时要火化,而且时辰要占卜,那位婆婆在我知情的第二天就要火葬,我得当夜赶至。我急急忙忙向单位借了一辆老北京牌吉普车,邀约了几个至亲,向小山方向进发。
当时我虽然处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可彝人说:ax pu syx dde sy;ax ly ggep dde ggep(老人死归死,子孙玩归玩)。加之第一次经过小山,心情还是有些特别。
当我们行至冕山分路进喜德深沟境内的时候,夜色渐渐朦朦胧胧了起来,路边的一些景象随着汽车的奔驰迅速隐没而去。爬至半山腰时,天空已经一片漆黑,打开的车灯根本照不着一路的风景,沿着山间公路行驶,已经破旧的老北京车噗呲噗呲地向山顶爬去,显得十分费力。当要到山顶的时候,伸手已经不见五指,那辆即将报废的汽车,像一位灯尽油枯的老人突然熄火了。我们下车打着电筒让司机检查,油路、电路都没有问题,经历丰富的司机叫我们下车倒推、前推后转向,将汽车向相反的下坡路方向助燃,再掉头向山顶爬去。当夜我们差点就当了山大王,冬天的黑夜里,南高原山里十分寒冷,也十分危险。虽然事后是虚惊一场,可当时把我是吓惨了的。爬过山顶以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见着,汽车也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向山脚下驶去。
如坐针毡的我,在惊恐之中第一次就这么路过了小山,什么也没有看见。
小山第一次就给了我畏惧感。
那一次第二天返回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怕车再出问题以后,我有些忧虑,心境也不怎么好。加之借出车的单位负责人一路在叮嘱,他在电话(我们带了一部大哥大)里说:他一夜未泯,叫我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从大瑞出来,进入南箐乡白泥湾时,我更有了一种悲催的觉感,悲悯情怀由然而然。
当汽车进入曲曲折折的九道拐(其实不止九道拐)后,我们被颠簸的晃来晃去。昨晚上熬了夜,除了休息好了的司机外,另外的人恹恹欲睡,可我根本不敢睡,熬到了山顶。
急于到达安全地带,我们一路没有停歇,直至将车安全开回。
第一次与小山的会面,除了心悸还是心悸,它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在我心中越来越大。
(三)
从那以后,每次汽车出行去越西,都是走的这里,春夏秋冬四季都走过,至今天到底路过了多少次,数肯定是数不过来了,当然各种风情我都领略过。
每一次,从拐进盘山公路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站在小山顶俯视越西xix zzi la dda(席则拉达)这个坝子,想站在山顶静静。
我的想象和虚构。初春,春寒料峭,我站在小山顶,聆听一场春雨的淅淅沥沥。夏日的清晨,四周一片寂静,我站在小山顶,听听小鸟们叽叽喳喳的鸣叫。秋日,烟雨蒙蒙,我站在小山顶,望着xix zzi la dda(席则拉达)坝子呆呆与傻傻地幻想。冬日,我站在小山顶,远望o lux zzip vop(阳糯雪山)的白雪皑皑,以及银装素裹;近观小山草丛上的冰凌在阳光的直射下,渐渐消融殆失,就像我即将消亡的躯壳与灵魂一样,到今天有没有灵魂,我还是一窍不通。
(四)
可这样,小山成了我心灵回归上的一个支点。我想从这里找回一些已经失落的密码。
我的爷爷出生于1915年,那些年发生在小山的这个故事,就是后来我家在小山脚下的历史大背景。当然这个史料仅供参考,我没有深入细究。
民国初年,小相岭一带道路不畅,常有抢案发生,行人不断被掳和被杀。当时驻防越西汉军统领张英(挺生)严令小哨(山)部队查办。一日,小哨驻军将扪登(mu ddi nzy mop,木底土司)家一老年妇女抓到县城。张英审讯不懂彝语,必须有人翻译。统领衙门的通司(翻译)是个彝族,对奴隶主十分仇恨。他在为张英作翻译时,故意从中挑拨。彝族妇女说:“只要放了她,要多少金银都可以”翻译却对张英说:“她说,你们这些汉人贪官、狗官才是到我们这里来抢人的”张英大怒,立即下令将这名彝族妇女拉出西门斩首,首级悬于西门城楼,且不准亲属收尸。扪登家闻讯后,立即联络各家支阻断小相岭交通。商旅、行人不敢来往,物资不能运送,给人民生活带来了极大困难。即逢每月的三、六、九日为哨期。由越西及泸沽方面分别派出武装部队将商旅及行人护送到登相营。然后由泸沽派出的部队将越西出发的客商、行人接去泸沽;由越西派出的部队将泸沽出发的客商、行人接回越西古城。
民国六年(1917年)汉军调防到西昌、礼州一带,越西划为川军第四师刘成勋的防区。军队虽有变动,但保哨制度照旧不变。
民国七年(1918年),川军第四师宿靖南团王铭章(抗日战争初期在腾县牺牲的川军将领)营进驻越西。是年年关将近时,客商及行人较多,王铭章派出一个连的武装部队护送。当日,客商、行人及士兵400多人行至三板桥时,两端隘口立即被滚木擂石独断,埋伏在丛林中的近千名彝人,手持刀矛,在一阵号子声中冲向人群,见人就杀,见枪就抢。由于突然袭击和短兵相接,护送队伍完全失去了战斗力。不到半小时,300人尸横荒野。部分未死者被俘,仅有少数人逃入箭竹林中潜伏得以逃生。次日,县府及部队派出人员前往查看现场,掩埋尸体,在三板桥的路旁挖了一个大坑将死者丛埋。稍后,竖立“行客遇害之墓”石碑。 被俘士兵,彝人令他们教授步枪、机枪射击技术,轻机枪子弹消耗量大,彝人不喜欢用,谈判后退还给部队。从此,彝人即以步枪为主要武器。此次事件,震惊了宁属及省里。省、县派员调查处理善后。经过与彝人谈判达成了协议:不追究此次事件的肇事者;彝人交出被俘士兵及商旅和机枪;小相岭的交通安全由彝人负责。
此后,彝汉民族之间基本无大战事,放下仇恨与敌视,和睦相处,道路由此而畅通。偶有摩擦与间隙,也能在传统道德的制约下,在彝族头人、汉族乡绅和彝族德古的调解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安无事,休养生息,从而造就了小山脚下的白泥湾一派繁荣。
(五)
当然商旅、马帮、挑夫、鸦片、枪支、奴隶、客栈、烧房(酿酒)、针头线脑……,也有虚假繁荣的成分。而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利益交割,时常风起云涌或暗流涌动。
那时的人们信奉: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爷爷是家支头人、毕摩、德古、通司……,小爷爷从商与经商,生意做到会理、西昌等地,名噪一时。当然也在小山下的白泥湾这个浮躁之地居住久了,恩恩怨怨难免。
危机往往在繁荣的表象之后酝酿起来。爷爷见过、听过,也经历一些故事后,某种意义上是灰心意冷,或是感到了万念俱灰,就是不想再沽名钓誉了。
弟弟去世不久,爷爷掷下名望身望,带上孤儿寡母,毅然决然离开那个地方,去了大瑞定居。根本没有细究小爷爷创下的江山、财产等等身外之物,就为: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清算,只有反思,那该多好。
作为凉山nuo su(诺苏,彝人)里面,我家算比较早进入农业社会的。农业民族背景下的nuo su(诺苏,彝人),在传统社会里就是人情社会。一般人求团圆,喜欢四世同堂,天伦之乐;读书人求闻达(闻读如问),希望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远离浮华,怎么可以呢?
经历许许多多事情以后,特别是解放、民主改革,家人只想躲清净而已。
(六)
我家在大瑞居住了几十年,当然我也出生于大瑞,只是在我较小的时候就出来求学了,就业也没有回越西。
后来,从大瑞走出的我,对故乡,对小山,有时无言以对,有时十分挂念,个中滋味五味陈杂,无以言表。
我曾有过从登相营徒步翻越小山的想法。走一走零关古道里与我家血脉相依的这段路程,穿越时光隧道,回味一下祖上的辛酸与荣耀,体悟一下自然而然、总将一去的烟雨浮尘。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连站在小山之巅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因为我活在一个自己无法左右的生存空间,我活在极度浮躁的内心世界。
路过一次,失望一次,心灵的负荷越来越大,实质是我害怕自己的想象与虚构化为泡影。
采集和狩猎、游牧、农业定居,我的祖上还没有彻底经历封建社会,遑论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就来到了国家社会主义,就来到了现代社会。今天我的家人定居安宁河平原,乃至我的孩子走在了全球化的信息时代,走在了后现代时期。
这部迁徙史,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恍若隔世般梦寐。
(七)
这些年,因为热爱文学,我恨不得一头扎进书堆里面去,也只想独处,只想静静阅读。可看了一些作品后,顿感自己非常渺小,有时候有些无力,就有了外出田野,外出走走的欲望。人就是这么一种特殊的动物,不得不在动与静之间彷徨与纠葛。有时想写点东西呢?觉得人家都写得这么好了,我还写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写作的焦虑,转化为对隐居的渴望,可我的世外桃源在哪里呢?到底这个世界有没有我理想中的隐居地?
前几天,我专程去了一趟越西老家,一则会会亲朋好友;二则查找与收集一些历史资料,以及听听一些老故事;三则这几年下乡之余,我一直在留意我家《指路经》里的游牧路径。
顺着《指路经》的指引,我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从能够知晓的地方一路向北寻觅,历时几年,而今只差补上翻越小山,回到故土。其实回老家已经实现多次,这次我需要的只是仪式感,还有那份独到的心境。
祖上从sha mat mot hxo bbo(狮子山,金阳界)迁移始,途径的大山与大河我都做了一些了解,主要在今天金阳、昭觉、越西的一些地界,我家比较近的血亲主要在这三县外,还有冕宁、喜德、甘洛、马边、九龙等,大多数都路经过o lux zzip vop(阳糯雪山)脚下。
今天如果要深挖彝族人的一些历史太难太难。凉山彝民族一直火葬习俗,除了口传,大多数历史与故事都毁于死后的那一场火,bi mox(毕摩)经书也很少涉猎生活元素与历史故事。这里还有一个事实,彝人解放以前,生活里纸质媒介还是一个奢侈品。
从我家的谱牒里看出,十六代前还在昭觉地界,四百年前以后才有可能慢慢走近阳糯雪山。迁徙路线,bi(毕,彝人宗教)谱bi源和《指路经》里只提到一些大山大水,它们具体怎么来,住过了哪些地方,今天只能大概推理与演义,金阳、昭觉、越西一路过来,大方向没有问题,可一些细节就没有办法再还原了。
(八)
小山成就过我家,小山也是我家历史的转折点。自古好战必亡,浮躁与虚无也害人不浅,还有各种各样原因,我家血脉之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单传。到了爷爷那一代,车马喧嚣的小山成就了爷爷俩兄弟,可在名声大噪的时期,爷爷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远离浮躁生活,规避与躲避纷扰,悄悄迁移去了大瑞静静,为此守住了我家今天血脉依旧。
话说历史,思考今生,我依然希望我的生活是平静的。该断则断,不断则乱,就像我的爷爷一样宠辱不惊,宁静致远,远离繁华世界,回归自然与本真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次我利用休假时间去越西,准备还是不充分,又是一个人,我就只好坐公共汽车去。公共汽车根本不会停下匆忙的脚步,让我一个人登顶宁静,让我在小山顶苦思冥想,从而打开心智,想象与虚构我的生命价值,人生价值,到底我做对了哪些?做错了哪些?我该以怎么样的姿态存在,才是人间正道。
当然,我的这个愿望又一次与我失之交臂。
可今天我通泰了。我爱小山,关切小山,但我得放下小山,放下自己。我不能私欲小山,更不能独享其精神世界,所以只能还是文字邂逅。
(2018年10月22日 落笔三衙书屋)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Recomme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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