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相纪:“年猪饭”的深刻记忆
寒冬腊月,是黑惠江畔的腊罗巴人家忙碌杀年猪、腌腊肉、火腿、肉酱的时节,不禁让人回想起彝家人一年一度吃“年猪饭”的深刻记忆。
小时候,杀年猪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是一件从年头盼到年尾的事。大人们把是否杀年猪作为一家人是否“长志气”“立们风”的一个主要标准,人们总会议论评价:张三、李四家的“年猪”大小、肥瘦,宰杀的时间、季节时令,邀约左邻右舍吃年猪饭的范围以及热诚以及菜品等。
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以前的“计划经济”年代,农村经济还很落后,粮食收成很低,当时“集体生产、集体分配”,实行“先国家、再集体、后个人”粮食分配政策,人们也都有对国家、集体尽义务的高度责任感和自觉性。在粮食分配方面,先交公粮(国家税收),再卖余粮(又称国家定购粮,生产队集体收入来源)、留足集体来年籽种、储备粮;之后,剩余的分配农民口粮。除此之外,每个家庭均有给国家交售肥猪、肉鸡、鸡蛋、辣椒等农副产品的任务,完成任务后,来年才有会得到“布票”、“糖票”、以及填写有盐巴、烧酒等供应指标的“购物证”,才能购买盐巴、刀、锄等生活生活基本物品;那是,有饭吃、有衣穿是人们追求的终极目标。
每年能够杀一头过年猪,是那时候多数农村人家基本生活目标,当时的“扣留各半”政策,如果一家人要想杀吃一整头猪,就必须在杀年猪这之前先向国家(供销社)交售一头肥猪,总的要喂两头肥猪。而且在自己杀年猪之前,先交售“任务猪”,这是政策要求,也是那是人们的自觉的行为规范。在缺粮年代,喂胖两头肥猪不是一般的难度,村子里一半左右的人家杀一头“年猪”,卖给国家一半,自己留着吃一半;当然,还有不杀年猪的人家,那是真正“特困户”,这种人家因为真的困难,最后,即使没有完成“任务猪”,最终还是要给他们盐巴、布票等基础供应指标,这种人家也不买更多更多的东西,到了春节,生产队长干部还会向大队帮助反映其困难,经大队干部审核通过,公社批准,供应给他们两三斤腊肉、一两斤糖食来过年。
我记得我们家有过杀年猪“扣留各半”的情景,但这种年份不多。到杀猪的那一天,一定要邀约本生产队的队长、会计等有权威的人参加,除了表示寨邻寨舍的友情之外,还需要他们见证在开剥猪肉的时候做到“公正”,要把整个猪肉平分成两份,一半交“任务”,一半留作自家食用,但这其中,猪血、猪肺、猪肝、猪肠肚一般不需要交售。但如果遇到非常“讲原则”极个别收肉的工作人员,有时还会硬叫农户将猪肝、猪腰子都交去一半,这种情况我没有亲自见着过;当然,猪板油、花油这些都是要交一半的。那时的肥猪其实便不肥,自然油少,但收猪肉的工作人员会怀疑主人是否多扣留了猪油,这种情况就普遍出生的,这时,就必须由生产队干部和参与杀年猪的人来作证,解除工作人员的怀疑。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多数年份做到先在四、五月份交售一头“任务猪”,到冬腊月再杀一头过年猪。
阳春三月,天气一天天变暖,乘着收割小春的季节,把猪赶到刚刚收割麦子、蚕豆、豌豆的田地去,让牲畜自由的、尽情的寻找遗落的粮食以及田间绿草、野菜,晒晒太阳,滚滚泥潭,十天半月过去,猪的毛色就变得油光滑亮,紧接着把要催膘的“任务猪”单独隔关一圈,单独开小灶、吃独食,当催到“三指膘”左右,就请队干部或有经验的长者帮估摸一下猪的膘水是否“达标”,有时为了一次能过关交售,还会把供销社的收猪干部请到家事来验收猪的膘水,估计猪的重量,因为膘水和重量都有最低限制,膘水要“三指”左右,重量不少于80市斤,否则不予收购。如果交售的“任务猪”又大又肥,还可以得到“奖售粮”指标,主人带着供销社开具的证明,就可以到粮店买到平价玉米。交了“任务猪”,还有“奖售粮”,那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一来体现了这家人对国家、集体的贡献大,二来增加了家庭粮食来源。因此,我的父亲、母亲总是争取做到每年交售的“任务猪”都有“奖售粮”。为了达到标准,要提前一年蓄好架子猪,为了解决猪的精饲料不足的困难,父亲满山偏野捡麻栗果、香叶果,到山箐割糯米香藤等,母亲像伺候小孩一样精心饲喂,每天要喂四、五餐猪食,交售了“任务猪”,一家人才有指望年底享有整头“过年猪”。
进入农历八月,庄稼陆续成熟,催过年猪的活路就开始了,因为集体生产,粮食要到完全成熟才收割分配,这时,上一年的老粮食基本吃完了,就得从自留地开始“跑青黄”,在我的记忆中,家中每年都要经历用火烧玉米、煮玉米、玉米浆粑和瓜瓜豆豆、野菜充饥一段时间,从这时起,就得把青玉米杆、玉米骨头、瓜藤、豆皮集中喂年猪;收庄稼开始,就用稀子玉米连同玉米骨头在杵臼中舂碎舂腻,用大锅炖煮后来喂猪,逐渐增加面的份量。到了农历10月一般直接给猪喂玉米面糊,那现状和当时的人吃的都差不多,区别之处是人吃的装在盆里,年猪吃的放在木槽里,如果遇到不肯吃食猪,还会喂它一段时间的玉米谷花(爆米花),那是的玉米谷花很香,每当放学回家,远远的就闻到香味,有时会让人情不自禁的从猪食槽中捡一把爆米花吃,香喷喷的爆米花下肚后,再喝上瓢冷水,真是又解馋,又解饿。再看看猪爱理不睬、慢条斯理的吃食态度顿时会感到愤怒,但想想吃年猪饭的情景,想象香喷喷的猪肉、亮汪汪的猪油,心情一下子也就平静了。
杀年猪也算农村人家一年中的一件大事,仅次于婚丧嫁娶、起房盖屋,婚丧嫁娶、起房盖屋几十年一次,吃年猪饭是农村一年中兄弟姐妹邻居亲戚会面交流的一个机会。
冬至节前后,农村杀年猪就全面开始了,直到春节前结束。期间,开始过早,会被认为这家人早已缺肉缺油,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但是,拖到大年三十才杀年猪,也会遭到左邻右舍说“抠搜小气”或不会打算,迟迟没有把猪喂胖的戏语讥讽。总起来说,在约定俗成的有限时节中,安排一顿年猪饭,也要费一点的心思,要根据自己家的实际情况,照顾出嫁的女,入赘的儿,读书的小孩,兄弟姐妹、叔伯妯娌尽可能的参加,还不能和隔壁邻舍过多重在一起。
在记忆中,请年猪客是一个讲究的活,从时间上讲,不能过早,也不能过迟。提前不超过一周,一般不能拖到杀猪前的头一天才去请客,特别是长辈、至亲、出嫁的儿女一定要提前通知,一来显得尊重,二来对方好安排时间。请年猪客的还要讲究身份,一般要当家人出面,如果只打发小孩去请,就显得不够尊重,对方会不高兴,有的会找个缘由搪塞不到场。请客时候都习惯相当谦虚,说:“X天要捏一下小猪,请你来帮忙”、“一家子都来,吃一箸干生”等客套话。最讲究的是一定要到家中请,一定要请到当家人,说给七老八十老者恐怕他记不住,说给小孩又不礼貌。在交通、通讯落后的年代,对于居住分散的山区农村人家来讲,准备年猪饭的过程中,请客人可以算一个苦活。
杀年猪的那一天,是一家人最忙碌的一天,也是最愉快的一天。鸡叫头遍,男主人起来烧烫猪水,女主人扫地、刷锅。天刚蒙蒙亮,邻居的男人们各自提着不同类型的刀具就来了,主人忙着传烟泡茶,到习惯的“杀猪人”到了,有四五个、五六个人,就有人提议:“趁早,动手了”,大家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开始杀猪,女人们也陆陆续续捡菜切菜。最高兴的要数小孩,除了害怕大人们拿猪、杀猪那一刻外,其余时间都显得十分高兴愉快,看大人们如何刮猪毛、割肉,看女人们挥舞薄刀切萝卜丝丝,小孩们围在一起呆呆的看雪白的萝卜丝飞舞,还会要一节切剩的萝卜稍。那时候,感觉萝卜很甜,比现在的水果都好吃。
男孩们最盼望的是主人家慷慨的将“猪尿(sui)泡”给孩子们玩,大家七脚八手、争先恐后的揉“猪尿(sui)泡”,用小竹管轮流吹气,轮流着再揉再吹,一直吹到篮球大小,用细麻绳子扎紧,当作气球托向天空,当作足球踢来踢去。在愉快的嘻嘻中,主人家开始发话:“小娃娃,不要吵了,准备吃饭”,于是,在场的人们支桌子、抬板凳,开始吃饭。
腊罗巴饮食有“大酒、大肉、大面果”的说法,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吃大面果饭,那种粗犷的气势,总是展现出腊罗巴人豪放、开朗、热情、大方的情怀。随着经济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如今,吃面果饭已经成为一种赊望,大酒、大肉还在延续。说到“大肉”,在物质匮乏年代,切肉是一个技术活,要用有限的肉,切成尽可能大的现状,还得运用“几何”物体的视角原理,把肉切成菱形,年猪饭的红曲肉就是菱形的“大肉”,一直传承到现在。腊罗巴人传统的年猪饭中的主菜是红曲肉、凉拌干生、旺子(血)炒腌菜和小炒,其他的素菜根据家庭具体情况适当搭配。
改革以来,农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段时间以来,社会上也曾出现过“变味”的年猪饭,少数人家讲排场、比阔气,有违勤俭节约的美好传统。
如今,随着移风易俗、勤俭节约风气的深入人心,优良的民风民俗还在不断继承延续,一些不良陋习逐逐革除,包括请吃“年猪饭”在内的一些行为在改善,在思维和行为习惯上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条短信或一段视频,解决了过去亲戚朋友在交流过程中消耗大量时间和精力的问题,交通、通讯条件的现代化,节约了大量生产生活成本。
2020年以来,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人们自觉响应各级号召和要求,做到不聚集、不聚餐,“年猪饭”逐渐成为一种历史记忆。
在我经过的半个世纪的岁月中,童年的年猪饭是我一种最美好的记忆。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作者:供职于昌宁县珠街彝族乡人民政府 ,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市、县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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