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散文:草人
红蜻蜓,绿蜻蜓,白蜻蜓,黑蜻蜓,蓝蜻蜓,黄蜻蜓。
当蜻蜓群在稻田里忙得不亦乐乎,一边漫不经心地捕捉苍蝇蚊虫,一边全神贯注地炫耀蜻蜓点水的绝技;当远处飞来的秋风越过高原山地的头发、眼睑、鼻孔、牙缝,稻田里的熟水开始游动着自己的柔软腰肢,帮助禾苗一节一节拔出嫩绿的青稻。青稻子一见天日,睁着懵懵懂懂的眼睛,小眼睛怕日怕雨,更怕麻雀和乌鸦。鸟们能说会道,嘴巴太巧,七嘴八舌,不经意就啄破稻谷成长的美梦,不经意就吞下稻谷一生的希望。那时队里的妇女们便开始忙碌,一家一户收集汇来泛黄的稻草,把稻草用水浸泡,木锤击打,让稻草生长出记忆力,再拨出韧性,便开始捆扎草人。母亲扎的草人又快又好,时不时她会扎一个有脸有面,脚板正直稳靠,而且梳着两棵小辫子的草人赠与我们。在阳光下,一手拿着像模像样的草人,一手扬着粘满蜘蛛丝的竹网,我们就跑在稻田的田埂上,目标是粘“蜻蜓点水”的蜻蜓。此时队长一般也不会吓唬我们,虽然蜻蜓吃蚊虫苍蝇,不过我们手扶草人,也吓唬住麻雀乌鸦等胆大的飞鸟,保护了开始散发米香的青稻。
把蜻蜓捉下来,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用细线拴住其腰,线头一端在手里,一端在蜻蜓身子,就命令蜻蜓向天空飞翔。许多的幼儿,放升着许多的细线,让村庄的天空集中飞翔着许多的蜻蜓。没有见过世面的我们,看着飞舞的蜻蜓群,像飞机轰鸣一般乱飞乱响,便认为这是一桩大世面。不过时间一久,人饿了动不起,蜻蜓饿了也飞不动。于是就捉大绿苍蝇喂蜻蜓,有的蜻蜓是尽兴地吃的,它们不会挑食,也许也向往着吃饱后再飞,再飞弄疲惫了那些幼儿的手,最终得以脱身;也有的像女孩子一样小气,不吃苍蝇,挣扎着飞了一段时间,任凭饥饿搞死自己,不打算再回到田里,再秀那些“蜻蜓点水”的天姿。
蜻蜓是稻田的益虫,但它们始终对付不了麻雀乌鸦等飞鸟,自然就要被我的们玩弄。而真正的玩弄高手,经过母亲等手巧女人的玩弄,现在已经立在了一棵棵木杆之上,它们便是村庄秋天稻田里的主角稻草人。
女人们扎成的稻草人,经过男人的手,立在一棵棵木杆上,便装模作样地开始吓鸟。麻雀乌鸦等飞鸟要吃还未长成的青稻,和人比拼的是时间。人不可能一天不分黑白地立在田里吓鸟,我们小孩更不会不抓蜻蜓而去抓难抓的麻雀,于是麻雀等飞鸟总是能逮住时间,飞到稻禾上大吃特吃。稻草人下田后,在每一埂田的地角崖边,它们都尽职地站着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地把鸟们看得心惊胆颤。鸟们是多心的兽类,既然动心动念,也就担心偷人偷米的陋行。鸟也像人,内心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吃进肚子去是要吐出来的,吃多了是要胀破肚子的。鸟更知道,在人的田地抢食,不小心就会沦为那些吃鸟的人的腥味。因此它们本来就防着人的谋算,没有稻草人时,人没在田里,吃稻谷也许不算偷,更不算盗;而现在稻草人已经不分白天黑夜竖在田间,麻雀等鸟们就没有办法给自己找理由。稻草人一天不说不笑,面无表情,但恰恰是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就隐藏着不仁不义。鸟们面对稻草人时,猜不透看不白想不通,因此只有放弃偷吃稻谷的打算。
包产到户后,村里的稻田也许也怕稻草人白天黑夜盯着的眼睛,便不肯生长白胖胖的大米,一埂一埂的秕谷和着风、淋着雨,让人哭笑不得。结果改田为土,高山的人们选择不在继续种稻谷,箆干田里的锈水,栽上小麦和大麦。
小麦和大麦是秋天种下的,经过一个冬天的寒冷,自然就懂得春天的可贵。于是春日的阳光一泼,它们就开始在土地里撒欢,也像稻禾,把一块块的黄土,打扮得又青又绿,让村庄淌着难以言说的清香。至初夏,麦花一扬,青葱的麦秆,不小心就挂着一串串麦穗。麦穗睁着大眼睛,爱表现与众不同的脸嘴。特别是大麦穗,还未长大成人,先就挂了一脸的胡须,胡须青黄不接,伸手去摸毫不客气的扎人。然而青黄不接的人们也需要口味与众不同,还未熟透的大麦经过柴火烧石磨辗,便成了清香满口的大麦饭。大麦饭嚼在口腔,有一种岁月不饶人的味道。人吃大麦饭,也就想象得到时候来了,小麦也该成熟;割之碎之,打成面粉,或面条或馒头,都是养生顾命的珍馐。此中道理,麻雀和其他飞鸟自然也知道,因此从初夏开始,鸟们便积极活动,谋划与人争食的举措。
父亲和许多村里的男人,还是依靠草人的帮助。毕竟人没有精力,和鸟一天与时间赛跑。没有稻草,还有麦草。也将麦草浸泡,木锤狠击,生出韧性,就扎草人,一家一户的草人扎得用心,有的还用上了情份。小孩儿穿破还未扔掉的衣服和女人的烂头巾,就穿戴草人头上,用打扮好的草人竖在麦地里时,更显得有声有色,耀武扬威。而被吓住的飞鸟回到树上和山里,愤恨得咬牙切齿,叽叽喳喳,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人的祖宗。
幸而草人不怕骂娘,尽职地照看麦地后,又尽职在照看秋天的玉米瓜果。那些飘扬在风中的破衣烂巾,露着老脸,嘻嘻笑笑,让秋天的村庄充满着季节的喜庆和欢快。
然而也有不怕草人的,比如野兔和野猪。它们白天不和草人见面,但是黑夜来临,当草人的眼睛在夜间谁也看不清楚,聪明的野兔野猪就从暗处来到玉米瓜地,扑在玉米瓜间,大吃特吃。草人凉在深夜的风中,可谓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亲和他的邻人,只能变更主张,在玉米瓜地的山边地头,搭一个窝棚,夜间就住进棚里,陪着庄稼守夜,助草人一臂之力。不过,守节上人还是比不了草人,终归人是偷懒的,再勤奋的人,如有机会,都想舒服一回,偷一回懒,甩一回苦。因为窝棚的寒峭和简陋,父亲他们住不上几天,就各自回家。天将黑的时候,橘红色、鲜红色、酒红色的余晖交织在一起,村庄的大小山头便按大小秩序排列,显得日子十分厚重时间井然有序。这时,聪明胜于草人的主人到山地窝棚里烧一堆柴火,干柴之上,堆满湿柴,让火慢下来,一天晚上都有烟火,神神秘秘地飘动在窝棚门边,让野兔和野猪见火薫烟便心惊肉跳。而在火光中偶尔闪动的草人,持节守志,深夜中也可能复活,因此整个玉米瓜地,竟也能平安一个晚上。
记得秋天有太阳的垂暮,山边地角开始冒烟,烟火气飘绕在土地里,让庄稼在成熟中自满。而烟火气轻拂在草人的晚风中,隐隐约约,蹑手蹑脚,不置可否,无言以对。在山和夕暮的邀约下,在月和云的窥探中,草人与飞鸟、野兔与瓜果都冰释前嫌,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相生相融,正应了刘长卿“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意境。
草人是什么时候从村子走失的,没有记录。有记录的是“龚大吹吹”一事,龚大吹吹其实是一个脾气犟得像牛的男老人,事事无法自洽,一生都和别人较劲,也和自己拧巴,从来不饶他人,也不放过自己。女老伴过逝后,儿媳对他不好,因为一直爱打骂老婆儿子,儿子对他更不好。于是他就长期住在自家窝棚里,有庄稼看庄稼,没有庄稼也不回家,把草人真的当作亲人。一天晚上,说是草人变幻成会说话的真人,来和大吹吹烤火摆龙门阵,议论过去的对错。摆着摆着,双方话不投机,亲疏变宿仇,相互吓唬后动手干了起来,草人力气有限,败下阵去。一会就请来满山遍野的草人,他们抓泥土喂龚大吹吹,说是请他吃包谷花;不断抓挠他的软肋,让他终于受不了而笑死。老人们说,几天后发现他时,身子已经快风干,嘴巴和鼻孔里全是泥沙,但脸孔是大笑着的,明显是进泥沙时忍俊不禁地发笑。后来,晚上有人从村子边走过,发现多处明明暗暗的灯火,传说是龚大吹吹和草人还在争执,搞得胆小的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于是谁家先动议,草人就渐渐被人们撤除了。
真实的原因,也许是粮食的丰收,已然可供鸟和人共食;也许是化学农药的使用鸟兽知道致病,不屑再与人争粮;也许是退耕还林生态的优良,鸟们已有足够的高枝和虫子。但是我还是对草人怀有好感,说是草人不过演戏给鸟看,可真正演戏的是人,是人把草当人,把鸟不当人,才做出这一幕故事。然而人毕竟是高明于草人的,过去让草变幻,今天让草人变幻。如今,在许多许多高速公路的危险路段,时不时也树立着一个交警模样的纸人,警告爱乱跑乱超的汽车遵规守矩,不要乱动提前到达的杂念。所谓莫乱想莫超速,超速必罚钱。本意是通过纸人警醒汽车里的真人,小心驶得万里,妄想易酿事故。
在我们村庄,有人说,生活中的事,大多是在吓人和吓鸟。吓鸟是不让乱吃,吓人是不准乱想。只是吓鸟容易吓人难,毕竟不让人乱想,就是难以自洽的乱想。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原载:《中华散文》2022年第2期。
陇山:真名陇震学,彝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商报》《中华散文》《东方文学》《青年文学家》《散文》等国内外报刊发表散文作品若干,创作有长篇小说《九层岩》《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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