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显宏:一篇小说的写作过程
现在大部分的小说,我也看不上眼:语言轻飘飘的,不说硬气话,不关心人间疾苦,话语没有一点温度,也就没有了阅读兴趣。有次女儿从学校回来,说了句“你是我的偶像,呕吐的对象”的话,我依葫芦画瓢:小说小说,小得可怜,说说而已!
今年是狗年,狗年旺旺旺!人们的祝福都成了狗叫,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篇《狗日的人》写于两年前,不是写狗,而是写愤怒,写人性恶。
二00四年六月的一个星期五,下班后的我从煤矿回到楚雄,爬上六楼,已有些心慌气喘。天气闷热,口干难耐,我喝下了一大杯纯净水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央视的新闻频道正在播放《新闻调查》节目,讲的就是某地私屠滥宰的情况,被宰的动物是牛,是记者冒着生命危险非正常拍摄获得的影视图像,非常真实。中间时不时穿插着专家的一两句讲解。于是,我就看清了屠夫们杀牛的全过程,还有他们龌龊的一些细枝末节。
注水牛肉我买过,便宜得很,才十二块钱一千克,有时十一块也卖。我买菜的北浦菜市场和水闸口菜市场天天都有注水牛肉卖,据我所知至少已有五六年光景了。不注水的牛肉也有人卖,二十五六块一千克。我观察了一下,买注水牛肉的人比买不注水牛肉的人多,说明还是注水牛肉生意好,究其原因,可能是注水牛肉便宜之故。连我都觉得奇怪:一、这么多年来,有关监管部门为何不管不问?二、几年来,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自己吃了注水牛肉,却保持沉默,不表愤慨,麻木得够可以的了,这不像一个健康正常的社会!
当然,单凭这些表面现象,是写不成一篇小说的。小说得像一个大活人,有自己的脾气、性格,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没有思想灵魂的小说和人都是行尸走肉而已。能触动我写这篇小说的,是牛那不死不活、痛苦无奈的眼神,人类下作、丑恶,不符合人道、人性的卑劣手段。过去,我对生活有一种认识:人生的苦难,与生俱来。世间万苦人最苦,人间就是炼狱,人生就是一座苦难集中营,人生就是磨砺意志的战场!这种苦难有物质方面的,更主要是来自精神方面的,因为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越有思想痛苦就越深,那种痛苦有时就像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地,刺激着人们脆弱的神经,真实而残忍。我以为,在这个社会上,自己活得就够可怜的了,见了那些非正常屠杀的牛,就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饱尝艰辛,历经磨难,受尽屈辱,没有尊严,无助无奈,任人宰割!于是,我灵感一来,就把自己变成了一条会说话、会思考的牛,站在了牛的立场上发泄对人世间的愤懑,调侃人性的丑恶。
如果你要赞美母亲,孩子的言语最动听;如果你要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最有力。在小说创作上,这叫做找视角,就像你要用枪打树上的一只斑鸠,得选一个好的射击角度一样,角度选好了,才有利于发射子弹。我在想,如果被宰杀的那条牛是一条有思想,会说话的牛,那它会对人的所作所为有何感慨?就这样,顺着这条思路,我写出了一篇充满愤怒和人文关怀的小说。
小说是回到煤矿的星期一晚上动手写的,没有打草稿,直接在电脑上奋笔疾书,想起什么就写什么,顺顺畅畅的,动用了我大脑中贮存的有关牛,还有医学方面的全部知识元素。第一晚上一口气就写了四千多字,第二晚上又接着写到了八千多字,看上去已经很像一篇小说了。后来经过一番加工润色,就到了现在的一万二千多字。写这篇小说,可以说没有费什么力气,写着挺好玩挺解气的,写作其实就是一种情感倾诉,一种悲愤宣泄,把那些情感和思绪变成可见可感的东西,传递给读者,让读者与你同悲同喜同感悟,我的写作目的就算达到了。
现在的写作,比起纷呈复杂的现实生活还是显得太苍白无力!这两年来,我常思考自己该如何写小说的问题,也琢磨出了自己的一些主张:做人不可心狠手辣,但写小说必须心狠手辣,甚至是有些阴险毒辣,让该死的人死,让淫荡的人更淫荡,让坏人更坏,让可怜的人更可怜……总之,小说就是要将现实生活写得触目惊心,精彩极至,见脓见血!我想,好的小说家,就应该像一名好的外科医师,面对病人躯体上的疮痈脓肿,恶性肿瘤,第一须磨砺自己的手术刀;第二下刀须心狠手准,刀刀见血,决不留情。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孩童得了化脓性腮腺炎,赤脚医生就将一把烧红的锥子对准那大嘴巴戳去,只听“嗤”的一声,脓血喷涌而出,淌满了一只小碗,不几天就医好了孩子的病。下得了手的医生,老百姓历来不认为他心毒手狠,而是认为他有医术。作家就该像一名合格的外科医师,在他的作品里经常给那些肿瘤动动刀,做做手术,那怕挤出一些脓血也好,然后再开上一张医伤疗疾的处方。至于那些歌功颂德、雪中送炭、歌舞升平、锦上添花、搽脂抹粉的事情,就让那些党报党刊的记者们去表现吧!
我认识我们煤矿的几位老奶,心地不坏,就是嘴碎,说话无遮无拦,直言快语,一股肠子通屁眼,常常在单位、家庭中惹出许多矛盾、是非。写小说往往需要有这种戏剧要素:刀子嘴,豆腐心。我认为,小说的语言可以恶毒一些、刁钻刻薄一些,但作家需心存善意,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现在,可能不会有作家像我这样老实笨拙地去写小说了,因为这种写作手法实在是吃力不讨好,不合时尚。现在大部分的小说,我也看不上眼:语言轻飘飘的,不说硬气话,不关心人间疾苦,话语没有一点温度,也就没有了阅读兴趣。有次女儿从学校回来,说了句“你是我的偶像,呕吐的对象”的话,我依葫芦画瓢:小说小说,小得可怜,说说而已!
有读者曾问我的某篇小说是不是“真的”?这就是行外话了。大家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也就是说没有其人其事。话虽问得愚蠢,但我心中还是一阵窃喜:一篇小说能给人真实的感觉,说明小说写得还不错。小说的人物、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小说也讲真实可信,小说从来就不会停留在那些表象上的东西,而要求反映事物本质。一篇写得好的小说,常给人予真实的感觉,如今,反而是那些本该真实的文体,如报告文学、新闻通讯,虚假的成分太多。这篇《狗日的人》,写两条牛被杀的全过程,但牛怎么会有那些心理活动呢?即便是有,人也不可能知道,这是虚的一面。但当你读完小说之后,又有哪点让你感到不真实的呢?这篇小说,表象写牛,实质写人,写人性恶!整篇文字充满了对人类的悲愤。我发现,我竟然有本事把杀两条牛的过程写成这样一篇愤世嫉俗的小说,竟然还能把愤怒写得如此温柔,理性睿智,诙谐幽默,绵里藏针,富有情趣。如果心中没有一些悟性、艺术技巧,哪能达到如此效果?
写小说就有点像造假:把一个水灵灵的大白萝卜,浓缩、提炼,再浓缩,再提炼,使大白萝卜变成一条萝卜干,最后放些红糖,将它蒸制出来,它就变成了一棵吉林红参。红参比萝卜好看、值钱!而拍电视剧,就像加工馒头,要在面团里不断地加入酵母和水,让其不断发酵、膨胀,再经过一番搓揉、锤打,最后拿菜刀一切,蒸制出来的,就是一集一集又白又大又好看的电视连续剧。平日你们看得死去活来的那些泡沫剧,就是按这样的思路拍摄出来的。但要把一个萝卜晒成萝卜干,再制成红参,决非易事,需要作家的智慧和艺术技巧。电视剧中加入的酵母,如果质量不好,拍出来的馒头就会又小又硬又难瞧,死头干僵的,肯定不受人欢迎。
在这篇小说里,出现了许多骂人的脏话、粗话,不是作者没有文化修养,而是现实生活不可能有这种修养。在城里见过泼妇骂街,尖声炸气,如母老虎,凶悍得很。中国人自己见多了就习以为常,而外国人见了就有几分奇怪,他们听不懂骂街的泼妇是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她张牙舞爪的凶相,还有那缩头缩脑被骂的人。就觉得中国女人太凶,女性特有的温柔一点都没有!中国男人则太悚,怎么连一个女人都会怕成那个样子?我是农村出来的,小说中用的是乡下女人骂人的手法。乡下女人骂起人来也泼闯,丝毫不比城里女人逊色,谁要是惹毛了她,在那村口、河边、田头的大庭广众之下她就骂开了,把你祖宗八代都骂一遍,骂得阴险毒辣,也十分有趣。小时候常听到有人骂肿脖子的,害烂肠瘟的,不甚理解,直到我学了医才悟出其中的阴毒:肿脖子即大脖子病,医学上称甲状腺肿,也就是农村人说的瘿袋。那时人们的饮食中缺碘,农村人得这种病的人很多,一个瘿袋如肿瘤般坠在脖子上煞是吓人。烂肠瘟即伤寒,是一种肠道传染病,旧社会这种病到处流行,得了此病的人二十多天后会发展成肠穿孔、肠出血,不治而亡。还有人骂山毛驴抬的,老豹子背的,豺狗拖的。山毛驴即狼,山毛驴抬的即让狼把你的孩子叼走的意思。再凶猛的猎狗都怕豹子,狗见了豹子就像老鼠见猫一般摇成一瓢水,瘫倒在地,任豹子背到山上慢慢享用。豺狗比狼小,但生性凶残歹毒。狼一般咬动物的咽喉部,而豺狗听大人说是蹿上去先拽住牛的尾巴,然后将爪子伸进牛屁眼里把肠子拽出来拖在肛门外,或挂在树上,力气再大的牛马骡子,都被豺狗这样收拾了。有时一个人骂另一个人是豺狗拖的,另一个人就反唇相讥“豺狗都不拖的”来贬低对方。在这篇小说里,我也用了这种手法:先是“狗日的”,再是“狗日的人”,最后是“狗都不日的人”,来表达愤怒的不断升级。我曾听到有人骂对方是狗日的,对方却骂他是蛋抱的。在他想来,狗日的是胎生,蛋抱的是卵生,胎生的当然要比你卵生的高一级。有人骂对方是杂种,对方却说杂种好呀,杂交品种都产量高,难道你是你X和你X生的纯种不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一个小伙子是“小烂屎”,还是她的同伴指出:“骂错了!小烂屎一般是用来骂女的……令人忍俊不禁。许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琐碎而残忍。小说反映生活,当然不能只美化生活。
与整个社会一样,现在的文坛、文学也无法免俗,市侩势利得很,虚伪得很。这篇小说写好后,先后投寄过二十多家文学刊物,其中有香港的《香港文学》、台湾的《联合文学》,还有《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青年作家》、《青春》、《雨花》等,皆是泥牛入海无消息,音信杳无两茫茫。据说有的编辑部一天的来稿就有一麻袋之多,这么多的稿子,那些编辑哪里读得过来。一篇作品从初审到总编签发,要过五关斩六将,这中间的变数可多着呢。也许,我的稿件一审编辑还没有通读一遍,就被他扔进垃圾篓里去了。你也可以想像如今要想发表一篇小说该有多难?想想也是,那些杂志社的编辑,又不是我叔我舅,我的小说也没有写得好到天上去,他们凭什么发表我的小说呀!
可到底还是有刊物发表了这篇小说,那就是上海的《食品与生活》。本来,生活类杂志是不发表小说的,就连超过两千字的长稿他们也很少用,更不要说是一篇洋洋万言的短篇小说了。但该刊主编吴春在一天早上打来电话说:《狗日的人》写得太好了,我们决定发表!写了二十几年文章,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表扬过我,每次寄稿都像小学生交作文,生怕被那些编辑指指点点,改来改去,干巴巴的没有了一点味道。其实,对于一篇作品,那些编辑哪会有我这个“做娘”的清楚,他们只不过是空有一肚子理论罢了!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2011年1月写于楚雄州吕合煤矿职工医院,图片为2024年5月19日“阅见美好,阅见未来-云鼎湾*普显宏老师阅读分享会”
所属专题:
彝族作家普显宏/ Recommendation
/ Reading list
- 1 快乐的彝族年
- 2 良心莫瘦――感悟人生系列之十
- 3 天堂里有没有互联网?――追悼文友杨...
- 4 火把节记事
- 5 读写人生(自传体散文)
- 6 彝人,望你一路走好
- 7 曾经年少爱追梦
- 8 最后的晚餐
- 9 彝族过年
- 10 母亲在夜里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