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拜访启蒙老师（散文）
拜访启蒙恩师的想法，在我心底早已生根发芽许久。自从王惠老师引领我踏入初中校门，岁月匆匆，一晃竟已走过四十多个春秋。无数个宁静的时刻，我在心底反复勾勒与老师重逢的温馨场景。然而，生活犹如一团杂乱无章的线团，琐事如丝线般相互交织，总有各种各样的缘由，致使这一简单的愿望，一再被搁置，行程也一再推迟。此次机缘巧合，我来到九龙参加婚礼，仿佛是命运的特意安排，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挤出时间，去拜见我敬爱的王惠老师。
在侄儿马勇的悉心陪伴下，我们先在街边仔细挑选，购买了牛奶等饱含深情的礼品，而后满怀期待，毅然踏上拜访之路。一路上，我四处打听王惠老师的具体住址，可众人的回答大多含糊不清，只是大致提及老师住在县中学附近。在寻找王惠老师住址的漫长过程中，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王惠老师当年为我辛勤付出、悉心教育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在脑海中频频浮现。
那时，我所在的村毛菇厂位置偏僻，尤其是我所在的山寨更是深藏于深山之中，离村本部有三四公里之遥。由于我们村地处偏远，交通极为不便，很长时间都没有村小学。孩子们读书都要到烟袋村或区公所所在地淇木林学校。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期盼已久的村学校终于开办了。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陌生人。他额头宽阔，眉毛浓密，眼睛大而有神，肤色白皙，说话声音洪亮，让人顿生亲切感。父亲当时是社长，认识的人多，于是，他赶忙迎上前说道：“哎呀，王老师，稀客，稀客！”他将王老师迎进屋，让其坐在火塘边。宾主寒暄几句后，王老师直截了当地说：“胡社长，我这次来是动员您，将儿子送到学校上学，学点文化。”父亲说：“感谢王老师关心，我本就想送儿子上学，只是这年龄是不是大了些？”王老师看了看我，见我腼腆的模样，笑着说：“只要您肯送，年龄不算大。”
我智力发育迟缓，到了六岁半才开始说话，但身体健壮，长大后定是干活的好手，父母因此心里稍感欣慰。再者村里没有学校，若送到烟袋小学或者棋木林小学，路程遥远，大概有二十多公里，父母不放心，我自己也不愿去。就这样，在王老师和我父母的商议下，我得以在毛菇厂小学读书。
这天吃过早饭，我带着母亲为我准备的午饭，父亲将我带到了学校。王老师热情地出门迎接，高兴地说：“感谢您把儿子送上学了。”说罢，他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父亲替我说出了我的彝族名字。他看了看我，像是征求意见似的说道：“我给你取个汉族名字，叫胡德明如何？”父亲急忙说：“这名字取得好，谢谢王老师！”我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说什么。王老师接着解释道：“德，意味着有道德的人；明，意味着明白事理的人。合起来，希望你长大后，成为一个有道德且明白事理的人。”父亲笑着说：“这名字寓意深刻，谢谢王老师。”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此，“胡德明”成了我的学名，而彝族名字则成了我的小名。从我开始，我家姊妹们都以“德”字取汉族名字，彝族名字则作为小名。
因我个头较高，王老师把我安排到最后一排居中位置。起初我对汉话一知半解，听课异常吃力，王老师经常为我开小灶。他讲完课后，常常走到我身旁，俯下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认读，还握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书写，直到我学会为止。在教算术课时，他先是用自己的手演示一遍，然后握着我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教我算数。
就这样，在王老师的精心教导下，我逐渐学会了汉话，学习成绩日益进步，而且对学习的兴趣也愈发浓厚，到小学二年级时，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为此，王老师特别喜爱我，经常在班上同学面前表扬我、鼓励我。
正当我学习劲头高涨时，因特殊时期，学校被迫停课，王老师和其他老师一样，需要到县上参加集训。临走时，王老师对我说：“根据组织安排，我要到县上集训一段时间。我知道你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说罢，他回到自己的寝室，拿了两本书送给我。亲切地说：“你拿去看看，也许里面的很多意思你现在还不明白，但里面的字可以认识认识。”我接过书，心中满是感激，眼眶里的泪花不停闪烁。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到了自己家中，帮着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在家帮母亲找猪草喂猪，帮爷爷放牧，还参加生产队劳动。劳动之余，主要是在晚上，在时明时暗的松光下，我复习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并烂熟于心。在此基础上，慢慢地读起王老师送的两本厚厚的书。起初，有百分之九十的字不认识，我坚持不懈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写到作业本上。有时，遇到认识字的叔叔阿姨，我就请他们教我认读。
这样过了两年，学校开始复课了。那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前往学校读书。王老师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想你啊。”我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时，教室里传出了稚嫩的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是一群七八岁大的娃娃们在专心致志地读书。过去的同学一个也没看见。王老师见我一脸疑惑，遗憾地说：“你们班的同学好些投亲靠友到外地上学去了，有些在家帮父母干活了。没办法复课，我只好招一批孩子入学了。”他停顿了一会儿，面露难色地说：“我知道你很想读书，但你和这么小的孩子一起读书，一是年龄差距大，二是识字量相差很多。”过了一会儿，他说：“明后年可能在这里开办高小班，到时你再来读怎样？”
我含着泪默默地离开了王老师，往家走去。他送我到学校门口，鼓励我说：“你不要灰心，要坚持学习，有不认识的字，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教你。”我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匆匆跑回了家。
我身为家中长子，几个妹妹尚年幼，家中劳动力匮乏，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父母的得力帮手。父母一方面为我未能继续学业而深感遗憾，另一方面又因我能成为家中的有力支柱而略感欣慰。
白天，我协助父母辛勤劳作；夜晚，借着松光，我如痴如醉地阅读王老师赠予的那厚厚的两本书。起初，只读两页，便有一二十个陌生的字，文意更是难以理解。但我毫不气馁，坚持将生字逐个写在作业本上，不到一周，就写满了十多页，且积累的生字越来越多。在这小小的山寨中，无人识字，我该如何是好？此时，王老师的话语在我耳畔响起：“有不认识的字，你随时来找我，我一定会教你！”我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这天上午，我将书和生字本装进挎包，满怀期待地前往学校。教室门紧闭，屋内传来朗朗读书声。我怀揣着忐忑的心情，轻轻敲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老师走了出来，热情地说道：“你来了？”我急忙红着脸回应：“王老师好！”“你是因不认识的字来找我的吧？”王老师微笑着问道。我赶忙点头：“是的，我来麻烦您了。”“好的，你稍等！”说完，他转身走进教室。很快，课间休息了。王老师把我带进教室，让我坐在一张课桌上，笑着说：“我利用课间休息时间给你教一下。”于是，我毕恭毕敬地将作业本交给他。他拿起作业本翻看一番，便开始教我认读生字。他教一个，我便牢牢记住一个；教两个，我就铭记两个……
课间十分钟转瞬即逝，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上课时间到了，今天就教到这里。你回去后好好复习，过几天再来，我再教其余的生字。”王老师满怀期待地说道。我连连点头：“谢谢王老师，我一定把这些生字记牢！”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我回到了家。
大约半个月后，我又积累了十来页作业本的生字。这天晚上，我来到王老师的寝室。当时他刚吃完饭，正在洗碗。他给我倒了一杯开水，笑着说：“可能又积累了不少生字吧？”“是的，又来麻烦您了！”我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别客气，只要我有时间，你随时来就行！”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板凳坐到书桌前，微笑着看向我。随后，他开始教我认读生字，并对照书本，为我讲解一些较为简单的句子的意思。
由于我积累的生字较多，且有众多句子的意思需要阐释，这晚王老师一直讲到深夜，累得筋疲力尽，满头大汗。他抬起疲惫的双眼说道：“今晚就到这里吧。”
在往后的日子里，王老师只要有空，就会教我认读生字，讲解书中句子的含义。就这样，我读完了王老师送的两本书，还阅读了一些报纸，认识了大量的字，也明白了诸多道理。
到了1972年初，正如王老师所言，毛菇厂小学开办了高小。得知这个消息，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对父母说：“我可以再次回到学校读书了！”父母也支持我继续求学。
临近开学的前几天，王老师对我父亲说：“您儿子热爱学习，这几年读了几本书，认识了不少字，也懂得了一些书中的道理。如果让他读高小，可能与其他同学的水平不在同一层次。”父亲急切地问道：“那该怎么办？”王老师笑着回答：“我已经考虑许久，准备送他去读初中。”就这样，我仅读了小学二年级，便在王老师的帮助下，前往区公所所在地的棋木林中学读起了初中。
“伯伯，我们是不是到前面的那个商铺看看？”侄儿马勇的话语将我从回忆中拽回现实。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距离县中学一百多米处，一间商铺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怀着那一丝虽微弱却坚定的希望，我们快步走进店内询问。幸运之神仿佛听到了我的祈愿，店主竟然知晓王惠老师的住处。在她热情友好的引领下，我们穿过商铺厅堂，沿着石梯缓缓而下，拐过两个弯，那心心念念的老师的住所，终于出现在眼前。
眼前是一幢自建的私人住宅，门前有个小院坝，被打理得洁净无比，处处透露着整洁与温馨。站在这既有些陌生又满怀期待的院坝中，我的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紧张与激动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满心忐忑，不知老师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我，岁月又在老师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这时，店主放开嗓子，高声喊道：“黎娘娘在家吗？有客人！”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她便再次提高音量，呼喊了一遍。紧接着，一位老婆婆从里屋缓缓走出，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轻声问道：“你是？”我赶忙毕恭毕敬地回答：“我过去在康定工作，今天特地来拜访我的启蒙老师王惠。”她微微思索了片刻，竟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她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下，一边朝着院坝外大声呼喊：“你的学生来看你啦！”随着黎娘娘这一声呼喊，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从一块菜地里步履蹒跚地走了上来。当他踏入院坝，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王老师您好！”王老师一时面露迷茫，轻声问道：“你是哪个学生啊？”我急忙说道：“我是胡德明啊！”“你是胡德明啊？”他用力握紧我的手，同样激动地说道：“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望着眼前的恩师，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像一部精彩的影片，在脑海中迅速放映。与老师久别重逢，激动的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也涌起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匆匆而过，自己竟一直未曾前来探望老师，这份迟来的拜访，承载着太多的遗憾与感慨。
王老师已是八十七岁高龄，但身材依旧高大挺直，毫无佝偻之态。尽管岁月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可他身体依旧健壮，精神状态良好。我和王老师在黎娘娘的引领下，走进了客厅。客厅虽不大，却十分整洁干净，足见黎娘娘的勤劳贤惠。这时，黎娘娘为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热情地说道：“请喝一碗茶！”我们一边品尝着茶，一边亲切地交谈起来。
在交谈中，我了解了王老师在送我读初中之后的工作经历。王老师除在毛菇厂小学工作外，还先后在烟袋、汤古、城二完小、县中等地工作过，在五十五岁那年退休。他微笑着说：“退休后，我主要在家种点地，做些家务，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我从窗户望去，只见有一块小小的土地。再看他的衣服上还沾着些许泥土，便笑着说：“王老师真是勤快人啊！”
黎娘娘一边给我倒茶，一边笑着说：“你的这位老师，除了右耳有点聋外，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听到这话，我感到十分高兴。他思路清晰，记忆力也好。他还记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当时在村上担任的职务，还有村上许多其他人的名字。
临别时，我和王老师、黎娘娘一起拍照留念。他还坚持将我们送到了商铺门前，一再叮嘱我慢些走。我们走了十多步，回头望去，王老师仍站在商铺门口，挥手向我们告别。此时，一股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涌上心头，眼眶里不禁盈满了激动的泪水。
古老的彝族，还能有多少东西能在时代大潮中存留下来，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尽力去为她留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这就是彝 族 人 网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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