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中文存：凉山短札
斐雯小姐：
您好！
一星期前接到你台北打来的电话我就离开了北京，7月9日顺利到达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县吉米镇。这里是真正的乡下，没法打电话，就别提电子邮件了。你在电话里要我这一路上给你讲讲凉山的故事。现在到吉米已经两三天，确实也有了一些好玩的事儿，我就给你讲讲，好吗？
甘洛县彝汉杂居，而我们到的吉米镇却是纯彝族的小聚居。初来乍到，这几天我们都在附近村子里调查。这里最大的感觉就是彝胞们似乎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和鬼打交道，他们深信万物有灵，生老病死都要让民间宗教职业者“毕摩”做仪式，当地叫“做毕”。彝语里“毕摩”是“诵读经文大师”的意思，在社区中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要是在以前，土司面前只有毕摩不用站起来。我们去拜访一位叫吉何阿萨的毕摩，他是一位和蔼、乐于合作的报告人，还把自己珍藏的经书拿出来给我们过目。每册经书都具体驱赶一种鬼，有使小孩生病的鬼，有家畜变成的鬼，最有意思的是还有一种汉人鬼。我们都觉得奇怪，吉何阿萨说不但有汉人鬼，还有藏人鬼、苗人鬼。汉人鬼倒是个小鬼，用点猪油烧烧油香就可以趋走。当时我们都笑了，哈哈，这是不是蜀人善烹调，精于饮馔，所以连彝人眼中的汉人鬼也成了哄哄嘴皮就可以送走的小鬼。斐雯，你说有意思吧？
昨天晚上我们去参观小学校玛卡乌哈老师家里“做毕”。我们就住在小学校里，玛卡乌哈老师家住在学校围墙边，前门出学校，后门进学校，有时晚上回来大门关了还要到他家叫门穿过去。乌哈老师每次都不厌其烦，大家很是不好意思。昨晚做仪式的是一位叫阿尔阿日的毕摩，我们采访时他强调做毕是一种“迷信”。斐雯，我在民族地区跑多了，发现“迷信”这个汉语词在少数民族地区普遍流行。老百姓可能都不会知道迷信的本义，但知道这种行为汉语叫“迷信”，可见以前的无神论宣传力度确实很大。在家乡中甸，老百姓过年过节有一些祭祀活动，大家的口头禅也都是“迷信”。我在“夏那藏家”调查时，房东央珍一面给神龛上香一面对我说“藏族家是很迷信的”。你看，不同的少数民族地区都不约而同用“迷信”这个词代称一切民间仪式。我们问起为什么要做毕，阿尔阿日毕摩说这是彝族家几千年的老事情，连领导也信，也做，有礼不得不行啊！毕摩的儿子那晚上也来了，看来也是要继承衣钵的。他是一位年青人，上过学，也向我表示毕摩活动只是一种迷信。唉唉，我可真是糊涂了，斐雯，你说他们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对我这个外来人存在戒心，讲话时就自然设防。
做毕还要杀牲，毕摩要做鸡骨卜。他拿过鸡头，抽取舌和相连的三根软骨。规矩是“左”主主人家，“右”主客人。中间一根最重要，要平滑伸出才为吉，向外或卷曲都是不吉。今天的鸡骨明显呈“左”短“右”长。这说明主方弱于客方，谦下过多，而客方则有些咄咄逼人。毕摩脸色有些不好，对主人家说了几句。旁边人悄悄告诉我，毕摩说家里面口舌又多又杂，要清一清才是。我们有位姓侯的老师是凉山彝人，过后他推测是我们走多了，彝人信鬼，一大群外人天天在自己屋里穿来穿去，不带来各种鬼才怪呢？你看，我们又不知不觉做错了事！
彝族老百姓都笃信毕摩驱鬼治病，奇怪的是有很多例子也表明做毕确实能“治病”。我是这么想的，吉米山区缺医少药，做毕的除秽仪式至少能使生活环境消消毒吧；另外，当地老百姓生活贫穷，每天的主食大多是煮熟的土豆蘸蘸水，做毕杀牲也有了一顿丰盛的砣砣肉聚餐，在贫瘠的饮食中也是一次重要的调剂，病人也会相对增加营养，提高点精神。还有，据我的观察，重要的是长篇累牍的做毕仪式有强烈的催眠效果，减少了病人的主观痛感，应该是会调动机体抵抗力的。毕摩们是当地的权威呀，他们做毕就像老中医奇怪的药引和西医的安慰剂，只要说好就会好！山村里一天缺医少药，催眠就是最有效的，你说是不是？其实，连毕摩们也清楚这一点，他们总会笑着说我们到城里就不灵了。是呀，城里有医有药，心不会诚，用不着催眠，你怎么做毕都不会有用。斐雯，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村子里今晚停电，还真有一点不习惯的感觉。你看，蜡烛也快没了，就先讲这些吧，明后天我要去调查当地的流浪儿童，我想故事肯定会很沉重，到时再讲给你听，好吗？
亮中
7月12日吉米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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