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中文存:隐喻的老宅子
在来凉山做田野之前的文献准备中,我就已经初步了解到冕宁县安宁河谷坝区住的都是汉族,而漫水湾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散居彝族村子之一。我以往的田野都是访问 “高山彝族”,做为一个必要的比较和补充,我决定去漫水湾走一走。
从字面上看,漫水湾是个美丽雅致的汉语地名,其实它最早也是彝语地名音译,意为兵变、战乱之地。现在的漫水湾也成了一个乡的名称,全乡有四个行政村。我访问的这个彝族村子只是其中西河行政村的一个组,这里的民居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建筑样式都是中国南方常见的四合院。村子里还有几栋上百年的老宅子,所以至少可以看出这里的房居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和汉族趋同了。三三两两在村道上走着的村民们穿着与汉人无异,我还见到几个年长的妇女穿着很少见的老式的对襟衣。
我走进了漫水湾王成汉老人的家。这是一幢村里年代最久的老宅子,门道两旁开满了鲜花。走进大门,满地都是河边鹅卵石铺成的几何图案。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在地上,风一吹,树影婆娑,斑斑碎影在地上晃动。院子不到100平米,中间摆满盆载的鲜花。中午时下起了一场大雨,旋及是一阵阵升腾的雾气。雨滴敲打历史陈久的瓦脊和瓦沟,声音清脆而又绵长。阳光依然使劲地照在鲜艳的花朵上,透过雨帘,娇艳的花儿玲珑透明。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看书……这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到了江南。
王成汉老人70多岁,退休赋闲在家。儿女们都在西昌或县城工作,老伴也已经过世,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王是老一辈的民族干部,以前在凉山州编译局工作。1956年7月20日他曾在北京中南海勤政殿为毛泽东主席接见四川藏彝上层人士担任现场翻译,讲起这些往事老人眸子里依然神采奕奕。
王成汉老人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他给我讲了漫水湾和他们家族的历史。王家先祖是普雄吉诺家支,由于纠纷杀死自己家支的人,按习惯法被逐出家支,后来辗转到冕宁漫水湾一带定居下来。吉诺家最早来到这里,顺理成章成了这一带的大地主。可能由于吉诺家是被驱逐出家支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就与高山彝族来往不多。到冕宁的第一代始祖吉诺莫色有两个儿子萨达和萨拉。萨拉入赘泸沽王姓汉族地主家,改从王姓,他的后代就变成了汉族。萨达的后代也随叔叔萨拉把姓改为王,但他们同时保留了吉诺的彝族姓,在命名上也一直采用双名制。我随手写下王成汉老人的彝名“吉诺木呷”,老人纠正我他是写“嘉诺沐嘎”,变了几个字,就有了一种汉文化的韵致。
确实,这一带的彝人很早就开始接触汉文化了,据说清朝前期,有规定不准彝族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彝族大户人家读书人开始多了,自然也想求取功名,于是就隐瞒族别混进去。为了查明应试者究竟是汉族还是彝族,当时宁远府(今西昌)举行考试时先准备一盆很烫的水,让每个应试者把脚伸进去洗一洗。水一烫,大家不约而同就会叫出自己的母语。彝人都会情不自禁叫出“阿支格”,那就不能进考场,而叫“唉呀”的汉人则可以进去。后来彝人去成都衙门告状,争取到名额分配给汉族18名,彝族5名的优待。这样,吉诺家至少有两人通过了科举考试。王成汉的祖父王文焕(吉诺卡卡)还高中举人,民国初期曾担任冕宁县教育局长。今天这个“幽默”的故事都让我们笑了,但当年肯定是有更多的酸楚。老人小时候读私塾,用《三字经》启蒙,先生不懂彝语,有时还需要翻译。孩子们也不懂汉语,经常将所学到的内容误读。课本上的“蚕吐丝,蜂酿蜜”孩子们就用彝语腔调读成“cha dut sy , vu nza hmil ”,变成了彝语“蚕豆死,香肠熟”这样奇怪的意思。老人说他学了一年都觉得这句话太奇怪。确实,当时孩子们听到的汉语读音就是一些简单的音节,他们会有意无意地按照彝语读音将意思附会上去。这就如外国人会将中国人的“买书”听成“my shoe(我的鞋)”一样。
漫水湾乡人口6000多人,彝族只有230余人,仅占4%,且都住在漫水湾。历史上这一带彝人曾处于优势,近百年来,由于汉族移民人数激增,漫水湾和其他平坝彝族地区逐渐孤立,成了汉族汪洋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这种情况下,彝族吸收周边汉族的风俗习惯是非常自然和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但是漫水湾和其它地方的平坝彝族仍然保持着自己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很多时侯他们强调自己是平坝彝族,既不同于高山彝族更不同于汉族。
王成汉老人带着我参观他那空空荡荡的老宅子,堂屋中间的墙边摆放着神龛,上面有祭品,供奉着中国农村常见的天、地、君三亲。老人告诉我过去神龛上面有一幅绘有王氏祖先的画,男性着官服,女性穿彝装。至于彝族传统的小神龛则只是在墙上挖了个方形凹洞,里面除了一两枝燃尽的松针残烬什么也没有。王向我强调这是彝族传统,并让我摄影留念。随后,他又让我看窗棂,上面有木雕的人物。王说上面是彝族传说中的英雄始祖阿格支鲁,这还是自己的祖父表示不望祖先,特地让木匠雕上的。接着,王成汉老人又让我看房屋建筑,房梁上面的吊柱直接接在梁上,而不像一般的穿过房梁伸到地面,王竭力向我说明这也是彝族的特点。我没有仔细观察过甘洛、美姑一带彝区的房屋格局,确实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彝族传统,因为反过来说,这也可以是建筑上的粗简或随意。至于屋子中间的火塘,很显然是从来没有用过了,抹得很平的灶灰已经开始板结,似乎成了屋子中间的装饰品。原来火塘边上是三块锅庄石,后来因拉库起义时强迫“改汉运动”,只好将锅庄石躺倒,因三块不协调,后来就又加了一块,成了现在的样子。拉库起义是1913年冕宁、越西发生的彝族奴隶起义。起义高潮的1914年是彝历虎年,拉库是彝语“虎年”之意,故有此称。当时奴隶不堪残暴压榨,加之冕宁汉族上层也想利用起义削弱彝族奴隶主势力,故先支持起义后提出“改汉”口号,成了用来改变彝族生活习惯的借口。改汉运动的措施是毁彝族锅庄,立汉式高灶,去天菩萨,留汉人头发,脱裙子穿裤子。另外还规定不准买卖娃子,不准奴隶主抽子女去做奴隶,不准吃绝业,提倡习汉礼,学汉文,编连保甲。对于改汉运动王成汉老人认真地说要辩证地看,比如不准买卖娃子这些措施就有很大的进步性。看来,除了语言,漫水湾人认同的资源是多种多样的文化标识,但很多时侯它处于一种隐藏的角度,需要通过一定的隐喻来联想。
我观察到王成汉老人的特殊地位使他在村里有很大的威望和影响,他的这些看法和态度其实契合了现今族群意识和多元化的思想,事实上也潜移默化影响着村民们。漫水湾的很多彝人都力图向我阐明和汉人之间的差别,比如汉族只过春节,平坝彝族春节和彝族年都过,敬神祭祖要用彝族木器;待客用砣砣肉;杀猪小一些烧,大一些的像汉族一样先烫后烧,不过祭祖时一定要烧;妇女们很少穿裙子,但死时一定要穿;葬法仍然采用火葬。但这些区别都有不定性。比如葬式,有些家庭也会用土葬,即便是火葬也会垒坟,有些还刻上碑文。有些家庭会请毕摩做一下仪式,但有些家庭就不费心了。看来这些文化标识正在处于一种漂徙和流变的状态。
晚上我和王成汉老人,还有他的一位侄子在一些进餐。谈到兴头处,老人指着屋子四角挡雨的檐板说上面呈牛头装饰,还有两侧房屋檐柱中间的装饰吊柱是针线包,这些都是彝族特点。我站起来细细分辨,牛头还能看出一点所以然,但所谓的针线包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了。
其实,相邻的族群文化上总是互渗的,但心理界线却会因各种原因清晰或模糊。只要认同的文化标识作为隐喻的因子依然存在,哪一天漫水湾人有兴趣,完全可以再重新把小神龛放大,或干脆就在堂屋中间烧上一堆大火。他们简单到只需要将自身的认同资源由隐性变为显性,难道这就是主流群体和外来人需要寻找的反面映像,一个对应自己存在的投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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