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夷区考察记》连载|第五章:雷波剪影
逼近夷区的雷波城
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雷波县城,位在金沙江北岸上,逼近山顶的一小片椅形台地当中。这片台地,就是所谓“雷波坝子”。形状东西较宽,南北较短。大约由东到西,计有十多里的长度;由南到北,则不到十里。名为坝子,实则地面并非与水面相平行;而系自西往东,微向上坡。其上所辟稍带梯式的坝田,满植水稻。此处海拔虽属不低,但以位在金沙江河谷关系,气候殊为温和,稻子长得异常茂盛。即在素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此等稻田,亦甚少见。坝田南面,向前陡临金沙江。自江边上到此片平原,需爬上一匹峭壁。由雷波城十五里下到江边,过江又复陡上十五里,即到云南永善县境的“井底”,乃一汉、苗两族杂居地。此镇名称的由来,大约系因自该处下窥金沙江,宛如俯瞰井底之故。至于雷波坝子的东北西三面,则全有山峰环抱。北面高山,有锦屏山之称。该山峻岩陡立,一片荒凉,堪称壮观。
虽然位在高岗上,雷波气候,已似典型的四川天气;与康滇高原,大有区别。夏天雨季终了以后,阴天常露晴意,可是又老晴不起来,反而常常要飞小雨。县城幅员殊小,作扁长形,东西宽而南北短。城内主要街道,只有东西一条大街,全长约计六百米。南北只有旁巷,并无正街。即此小小面积,里面仍有不少空地。正街以外,房屋殊不见多。大街大部分是铺的石灰三合土。到此正值赶街,中午诚然非常热闹,可是范围也只限于当中那段闹市。绕城四周,有护城小河一道;对于防守此城,颇有贡献。城外街房不多,比较地南门外最为热闹。可是历经夷匪烧掠,劫余所剩,为状可怜。侥幸县城始终未被攻入,迄今仍得倮存固有状态。然而变乱之余,居民有如“惊弓之鸟”。提到蛮子,老百姓类皆不免“谈虎色变”。我们一群人,穿过凉山,来到此地,本地人认为不啻从天而降。第一天到此,全城人就都知道了。偶尔到街上,在一家店里买点东西,许多老百姓,马上围过来,问东问西地,争问凉山情形。父老们来,群向我等慰问。凉山如此逼近,夷人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十分重大。讲起来,这家有儿子被掳,那家有女儿被抓。此等可怕的事,在雷波竟是“司空见惯”。这样无怪他们一提起凉山,就不免有点战栗。
雷波县境,汉人总数不过两万多,夷人约倍此数。县城城厢住户两三千人,却全是汉人。本城商业,主要地依赖汉夷间的贸易。所以汉人虽然惧怕夷人,而且讨厌他们,却不能不让他们自由来往。赶街日期,常有百数夷人入城。其中大部分,当然当天就折回家去。为防少数滞留分子滋事起见,县府大门与二门之间,旁边设有一所可容二三百人的边民公寓,规定在城内过夜的倮夷,必须在此就宿。同时县政府内,附设“屯殖统领部”,以资弹压。至于负责这一带地方治安的部队,则为十七师部下陈营长所带的一营人。那营实在一共只有四连。就中两连(包括一个机关枪连)驻在城内;防护县城以外,随时可以派出剿匪。其他两连,分配在雷波到蛮夷司的大路上护路。
凉山夷人拿来雷波出卖的土产,直到三十年止,仍以鸦片为大宗。他们所买的,则大体限于盐、布、酒三项。其他尚有针线等。市上陈列货品,因此亦以此数种占重要地位。不过同时汉人所需要的各种普通货品,也是应有尽有。女子所用各色花布、洋式纽扣、红锡包牌的纸烟,以及信纸、信封、草纸、钱纸、贡香、火柴、中国药材等等,市上都有出卖。市面相当繁荣。即在不逢街期的日子,大街上也摆满了摊子。人来人往,相当拥挤。日间固然如此。夜间灯火底下,更加要热闹些。大烟馆相当公开;这是造成夜生活的一种主要原因。烟瘾过足以后,就要消夜,所以街上小吃馆也非常发达(对岸滇境“井底”地方,大烟更要公幵些。因此虽非县城,夜市较雷波尤为热闹)。店铺种类,以饭馆与小吃馆最为显著。酒铺很不少,一部分为的是应付夷人的需要。旅社和茶馆,也颇有几家。其余则大部是些杂货店了。理发店全城只有一家,糖食店也只有一家。摊子方面,亦以食物摊子占去主要成分,雷波人显然是很好吃的。夏末来此,街上卖梨的摊子特别多。梨多来自金沙江边,个子很大。就中最常见的一种,产在高山,以此名为“高山梨”。该梨奇大,且水尚不少,可惜肉粗味涩。据说老鸦岩的梨子,要好得多。我们到此,不巧该处梨子“隔年”,无福享受。那种梨子,大小以及外表形状,和高山梨并无区别,买时需特别找说老鸦岩话的人去买。另外尚有产在凉山区域拉里沟(位在母狗坡附近)的梨子,个子小些,可是味道也很好。
雷波市上,交易媒介,法币与生银兼用。二者之间,有一定兑换率,随时价而高低。夷人宁愿要生银。他们买东西,也大都是用银子。所以市面上银子,相当充斥。连县政府职员的薪水,一部分亦用银子发放。川省别县,抗战以来,铜元几已收尽。雷波以交通不便,独是例外。毛票以外,迄今仍然使用铜元以作辅币。当二百文的大铜元,一枚现在当做五分钱用。
县城太小,里面公共建筑不多。县政府与县党部以外,政府机关办公处所,只有一座“城厢镇镇公所”,和一处“雷波县机关法团联合办公处”。二十九年方告成立的邮局,即系设在最后一处地方。城内唯一的庙宇“禹王宫”,目前用来驻扎军队。西门路北,位在镇公所隔壁的“城厢镇中心小学”(以前称“县立第一小学校”),乃是全城中最神气的一幢房子。门前有高高的石级,里面有楼房。楼上临街一座平台,可以俯瞰全城风景。到此借宿小学,又有木床可睡。可是我们生得贱。夷区睡惯泥地,到此舒服起来,反而觉得不惯。小学里面,附设不少其他公共机关。门前挂满了各种招牌。其中一块,写的是防空指挥部。雷波虽则一直未曾放过警报,可是已经感受威胁。由昆明到成都的直航线,据说经过本城上空。此处正是该线中心点;由此到昆明或成者队均是一小时半的航程。位在城内闹市中心的钟楼,业已改成警报钟楼。但是本城不通长途电话,敌机万一降临,恐怕事先难以知悉。
雷波处在夷巢中心,四面差不多全被夷区包围着。往东通到蛮夷司的大路,乃是本县对外交通的主要路线。这条大道,民初以来,因为夷患频仍,亦常梗塞。近几年来,比较好得多。可是迄今没有武装护送,仍然无法放心通过。途中夷匪、汉匪均有,较之纯粹夷区,更难对付。夷、汉两族间的仇隙,尤令汉人行此道者,感觉甚有戒心。目前办法,是由政府规定阴历一四七为哨期。届时客商行旅,结伴大帮同行,由十七师派兵荷枪护送。每过危险地带,先开一排机关枪以示威。哨期以外,沿途行人几于绝迹。我们此行,因为亟于赶路,不能等候哨期,只好向陈营长特别交涉,拿他几封介绍信,沿途找人倮护。
邮差也只能跟哨期走,所以此处信件,三天送一次。本地没有报纸。叙府(宜宾)报纸,到此普通需退八天。成都报要迟十二天。县府虽有电台,亦只拍发官电(只能通到重庆与成都两处),并不收广播消息。所以关于时局进展情形,此处消息,真是迟钝极了。
雷波一则逼近夷区,二则交通不便,诚然是重大的不利。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此处物价波动,受战争的影响特少。在整个四川省境内,雷波乃是生活最低的地方。这样加上不受空袭扰乱,使当地人民,均能安居乐业,感觉相当舒展。在三十年夏季,本地物价,较以前也差不多涨了一倍。可是当时米价,还只合到十九元国币一大斗(三十二斤);较之川省其他各地时价,不过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杯酒只卖到一角五分或两角钱,请一顿客只要几块钱。讲究应酬的人,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都可有酒席吃。城内十几家馆子的厨司,专门等着替人家公馆办酒席。猪肉只要一元二角一斤。面和抄手,都是两角一碗。面颇不坏,在前清时还是贡面。这种价钱,无怪小吃馆总是人满。本地人喜欢专吃酒,不用菜咽。街上酒铺,不下五十家之多。雷波人也很好。他们大都是由川省各地转来,因此并没有什么特殊方言。我们说不出,什么是典型的雷波话。因为这样,他们对外面来的人,非常客气,而且可亲。从夷区来,觉得雷波太可留恋了。
王雨庵先生的谈话
王雨庵先生,是一位熟悉凉山夷情的本地绅士。他家原是三棱岗人。据谈清朝时候,汉人势力,不但达到黑角,而且由雷波西去,业已直达黄茅壊。当时雷波、黄螂、三棱岗三处,均置有屯卫,以兵屯田,以资守卫。黑角则设汛地。黑角只有街子,未筑有城。雷波筑有砖城,其他两处则有土城。带兵武官,在雷波为守备,在黄螂设有都司及巡检司,三棱岗有巡官,黑角有汛官。在此种周密防范下,虽因夷性好战,卫突时起,然而究未酿成大患。民国以来,防军大部撤换,实力单薄,情势遂日趋恶劣。后来四川军阀混战,各据一方,争夺地盘,渐致有雇用夷兵者。至民国八年,一部分夷兵,杀汉籍军官而叛。影响及于凉山全部,各支夷人,群起响应,遂大举叛变。是年六月,陷三棱岗,掳去驻军三百八十人,人民八百,枪二百余支,死伤尚不在内。带兵的长官邱某,亦在被掳之列,据称迄今仍在省己当娃子。当时王先生年纪尚小,全家住在三棱岗。其父殉难。兄弟被捆去,在夷人家当娃子二十余年。至二十九年,方始以白银十五锭,托人将其赎去,送到成都军校读书。三棱岗经此次变乱后,完全毁灭,沦为马家夷地。但夷人迷信,占领后亦不来此居住,遂致成为废墟。当夷患大发时,夷人长驱直抵雷波城下,实行围攻。南门外市街,亦被焚毁。幸人民奋力守城,乃免沦陷。
家中虽罹此奇祸,痛定思痛,王先生对于夷人,并无仇感,只觉汉、夷两族,在边地为一悲剧。一生志愿,拟对改善汉夷关系,有所贡献。边城有此人才,十分难得。二十七年,川省雷马峨屏区域,添设边民小学,雷波县境,有一所设在乌角,即由王先生任首任校长,前后达两年半之久。后因兼任城厢小学校长,事忙难以兼顾,乃行辞职,改由精通汉情的夷胞李仁安君担任。李在职半年,亦甚卖力。不意三十年夏,川省教育厅,谓各地边民小学,成绩欠佳,令其一律停办。此事从本地士绅看来,认为极可惋惜。据王校长说,至少此座小学,成绩殊佳。黑夷来此读书以后,学得汉人礼貌。对汉人情感亦变好。二十九年腊月,他特亲入凉山,招收黑夷学生。沿途到处有以前学生护送,到一处即有一次盛大招待。其中有一处,甚至聚拢夷人千余名之多,打牛多条以资款待。该次由雷波走到黄茅壊,折往牛牛坝后,原拟北去峨边,为大雪所阻,乃不得不折回。走这一趟,招到夷胞学生四十余人,总算成功。不料回来以后半年,学校竟又停办,真是太可惜了。在王校长任上,上面积欠本校经费不少。王以私人资格担倮,向本地士绅筹借,为数前后计达一万余元。学校关门,账仍未还。王先生为此事,未免有点受累太深。
一位有志边疆事业的青年
提起在雷波短促的停留,我们永不会忘记在该城碰到的李元福先生。李君四川人氏,家住在成都附近,相当富有。他本人专攻农科,二十九年夏天,在金陵大学毕业。当时各方对于农业人才,需要甚殷。照他这种情形,找一件适当的工作,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本来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是在大学期间,李君对于投身边疆事业,早有决心。惟恐家中人阻拦,毕业以后,便一人偷跑,来到雷波。准备对此处农村经济,作长期研究。到此曾在乌角边民小学,任教半年。后来离开教职,以全部时间,自行研究。同时写些文章,送出投稿,借此项些微收入以维持生活。最近半年,他去过大凉山,到了黄茅壊。又曾涉江到“井底”一带。作两星期的考察。对于他这样做法,家庭既不同情,同学也不赞成。他们的意见,都以为此事无异牺牲个人前程,常有信来,劝他回到都市,另就本行职业。对此他却始终不变态度,准备在雷波住下去,暂时不拟他往。结果有几位同学,被他感动了,居然也想来此僻壤服务。抗战以来,边疆考察工作,变成相当时髦。可惜多数人的活动,限于坐在都市,喊几声口号。略为到边地跑一跑。已属难得。像李君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志于边疆事业的青年。
据李君说,雷波对江,滇省永善县境,原属四川管辖。至民国时,始划归云南。因此一切风俗,仍与四川无异,而与云南其他各县,则大有区别。该县位在金沙江之南,沿江展出,作窄长形状。东西长达两三百里。南北纵深,则不过四十里,南面以一匹大山为界。县境汉人、苗人与倮夷杂居,出产以洋芋及大烟为大宗。所谓苗人,全系花苗。他们性情驯良,从不滋事,素来与汉人相安。可是勇敢善战,具有坚忍不拔的精神,为夷人所不及。例如老熊或野猪,伤了他们所种庄稼,他们便会裹粮三五日,穷追之以作报复。万一追者不回,其家人即继之去。如此前仆后继,非得熊或猪甘心而后已。凉山倮夷,平日打冤家或与汉人交战,一次不过死伤四五人。其次黑夷渡江进攻苗人,大败而还,损失竟达八十余人之多。从此他们敬畏苗人,不敢再度尝试。李君又说,苗族社会组织,十分民主化;与倮夷之实行阶级制度,正属相反。他们均系自耕农,并无奴隶阶级存在。一处地方的领袖,称为“苗头”,乃是本地苗人大家推定的。
一位精通汉情的夷胞
在雷波城的茶馆里,我们遇见了曾任乌角边民小学校长的李仁安先生。李先生久住成都,曾在川军里面任职,前后达十余年之久。新近方始回到故乡服务。边民小学结束以后,刻在雷波县党部帮忙,准备为该党部筹设凉山分校。他说着一口极好的汉话。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汉化。身上穿的,是一件箍得很紧的蓝布大褂。对于汉人情形,非常熟悉。他甚至说,夷人当中,精通汉人情形的,一共只有三位,就是屈木藏饶、岭光电和他本人。那两位都是越西人。屈木藏饶,近已去世,令人不免有“又弱一个”之感。川省雷马峨屏四县,只有他一位夷人,够得上说是通晓汉情。许多讨论凉山问题的人,都主张消灭黑夷。李君之意,以为大可不必。他说,凉山夷人,为数根本有限,值不得如此小题大做。许多其他方面发表的统计数字,类皆过于夸大。据他估计,西昌县境,约有夷人三十万。雷马峨屏四县,则一共不过十万左右。就中雷波县最多,也不过四五万;其中四千余人,业已先后投诚。
关于雷波县境矿产情形,李君说,清朝全盛时代,县境开采的铜铁矿,不下十四处之多,均系嘉庆年开,道光年停。咸丰以后,夷人猖獗,矿区沦陷,一切遂全告停顿。近来恢复开釆者,计有黄螂附近的两处铅矿。至昌蒲田附近的铜矿,虽在大路旁边不远,迄今仍在夷人手中。位在龙头山脚下的猴子沟地方,有一处不错的铅矿。该处位在川省境内,距雷波城不过一百二十里。但因川境无法可通,绕道云南省境去,计有一百八十里之遥。以前传说此矿含银甚丰。川、云两省驻军,为争此矿开采权,一度发生武装冲突。川方以交通不便,给养困难,被歼数千人。后来才知该矿并无釆银价值,却又太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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