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 张可佳:民族学视野下的义诺彝族“吉觉”仪式
内容摘要:本文从民族学视角出发,对凉山美姑县义诺彝族的“吉觉”仪式进行了研究。“吉觉”仪式,作为毕摩宗教文化的重要内容,是彝族驱遣类仪式中以遣返祸害、扭转劣势和转返他人咒术攻击为特征的季节性仪式。不仅反映了彝族丰富多彩的鬼神观念,也折射出了鲜明的象征思维、对超自然界的刚硬态度和控驭意识,以及“人力胜天、和谐平衡”的思想特质。
关键词:义诺彝族;“吉觉”仪式;民族学
彝族毕摩文化,是彝族的文化宝藏,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独具特色的内容。以凉山美姑县为中心的凉山义诺彝区,是彝族毕摩文化的腹心地带,有着彝族最传统最本土且种类繁多的原生型宗教仪式,如季节性的“晓补、吉觉、依次拉巴”仪式和临时性的危机仪式,及大型的送祖归灵仪式等。这些原生型的宗教仪式,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民族学不可多得的重要研究素材之一。
国内外彝学界对“吉觉”仪式已有所关注。代表性的研究主要有:摩瑟磁火《美姑彝族毕摩宗教活动简介》对“吉觉”仪式进行了描述;巴莫曲布嫫《凉山义诺彝族的季节仪式及其节日化之走向》分析了三大仪式过程并指出了义诺彝族仪式生活的季节性特征,诠释了三大仪式的节日化走向;等等。从民族学视角出发,以田野调查材料为依据,对“吉觉”仪式进行详细描述与全面剖析的专题研究,尚不多见。有鉴于此,笔者于2009年7月、12月两次来到这里,通过询问当地彝学专家,与毕摩、当地彝族群众进行交谈,以及亲身参与观察,即在深入义诺彝区实地调查的基础上,试图对富有传统和本土特色的“吉觉”仪式进行民族学意义上的深入研讨,揭示出它的信仰特征、文化喻义及价值认知。
一、“吉觉”仪式过程
在彝族传统宗教中,毕摩主持的宗教仪式分为“嘎哈”和“嘎止”两部分。“嘎”彝语为“路”的意思。毕摩用“路”这个词汇将彝族传统宗教中祖灵仪式与非祖灵仪式之间划了一条界限,这条界限是神圣不可逾越的。“嘎哈”仪式,即送灵归祖仪式,其目的和意向很明确,但程序极为复杂,是彝族地区最隆重和最神圣的仪式。“嘎止”是除“嘎哈”之外的其他一切宗教仪式活动,类别很多,包括占算类、诅咒类、驱遣类、禳解类、治病类、除秽类、赔偿类等,每一类又可分为大大小小、具有特殊意义的几类到几十类不等。“嘎止”部分相对于“嘎哈”来说,目的复杂,但程序简单,是毕摩活动的绝大部分内容。“吉觉”仪式属于“嘎止”中的驱遣类仪式。
“吉觉”是彝语的音译,“吉”意为敌人或敌咒,“觉”有转、返之意,“吉觉”意为“转回敌咒”。彝族谚语有称:“春季要还债、夏季要吉觉、冬季要赎魂。”“吉觉”仪式一般在夏末秋初举行。彝族认为在这个时节一年都过了一大半,万事万物都开始回落或朝下坡走,各种不好或反面的东西开始降临。“吉觉”就是为了扭转这个趋势,使万事万物朝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彝族群众认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总会犯下大大小小的口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又在不停地索取自然。这些都是债,需要借助仪式来偿还,如果不偿还,就会有鬼怪作祟,使全家人不得安宁。“吉觉”仪式就是在这种遣返、还债、扭转局势的观念支配下来进行的。在美姑,这种季节性的仪式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宗教节日活动,无论贫富,一般都要举行。以下是笔者记录的某住户家的“吉觉”仪式。
首先是仪式的准备。“吉觉”仪式是在每年的七八月份、即夏末秋初举行。一般情况下,邻居和亲戚都选择在同一天或相近的日子进行。毕摩“毕”(做仪式)前,主人家需准备几大枝树枝,割一小捆草,备好酒、石头和需要的牺牲。主人将毕摩请至火塘右上方就坐,再吩咐帮忙的人开始削神枝、插神座、扎草偶等。神座,称“鹫毕十二子”,代表十二神,以六根树丫和六根树枝代表,放于毕摩背侧,此神座象征众神的神位。开始“毕”时,众神将附于神座上帮助毕摩作法。草偶是用草在仪式当事人头上圈绕后扎成的鬼神之形象。毕摩可插许多草偶,形状各异、名称各异。牺牲要用两只大红公鸡和一只小黑猪。箩筐里面的小木块代表金银,称“曲石”,是用来贿赂鬼神的。仪式正式开始前,要在毕摩后侧面插好神枝及扎食鸡鬼、食猪鬼等草偶,草偶枝条要涂抹上鸡的血,用来吸引鬼怪附在枝条上面,最后会把这些东西捆绑在一起,称“草鬼把茨柒”。备好一应物件后,仪式正式开始,按照放神烟、烫石净、报人丁、返口业、祛业净业、圈绕、杀牲、打鸡鸣鸡、报牲遣牲、掷草偶、掷鸡尸、苦胆占、献烧肉、献茶、防同食、断鬼腰、断颈线,最后班师收神枝的顺序,分为上、中、下三大场完成。
(一) 上场:整个仪式的序曲
1. 放神烟,彝语称“木古茨”。在门前将一块点燃的火炭放入草堆(不可出火光),让袅袅升空的草烟通报神灵前来助法。这是各类宗教仪式中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意思是现在的天地相距甚远,世人难以攀达神界,只有借助火烟向天上的神灵通报,请天神下凡助法。咒词中念:“无法无天的作祟鬼,请上天来审判。”
2. 烫石净,彝语称“尔擦苏”。将烧烫的石块投入水中,释放出蒸汽以除秽,将鸡在蒸汽上顺时针转一圈,意为洁身。烫石投入水中发出哧哧之声,代表仪式可以开始,毕摩即诵专门的“尔擦苏”经咒。
3. 报人丁,彝语称“莫色母”。仪式当事人摸箩筐里代表金银的小木块,而毕摩则将当事人的名字按照夫妻长幼顺序报知祖先或神灵。“莫色”指天神、地神、山神、水神等自然神灵。经文颂道:“凡绕头之内的、触手之人,皆为保护的主人。”同时,毕摩念诵《列依莫色母》经,即念主人家每个成员的名字,意为招魂回来。念诵完一段,毕摩就会将箩筐里代表金银的木块抛向前方,意为把鬼怪赶出去,念到:“空中金银飞,下面毕财如雨洒,家里灾难全送走。” 至此,上场结束。
(二) 中场
1. 返口业,彝语称“卡次卡哈布”,即反咒。毕摩口诵咒语《卡次卡阿觉》,请神灵将各种口舌是非鬼及他人对主人家的口头攻击驱遣回去。
2. 祛业净业,彝语称“迪伟洪伟”。毕摩念诵《迪伟》经,将各种孽障驱逐清除。
3. 圈绕,彝语称“石黑几”,用牺牲和金银“曲石”在仪式当事人头上绕圈,目的在于将人身上的各种疾病祸患通过这种方式转嫁到牺牲和金银上,有抵债之说。
4. 杀牲,彝语称“则莫迪”。杀牲在义诺彝区有一定的规矩,猪和山羊是杀死,绵羊是捂死不见血,牛是打死。杀牲后将牲血盛在碗内交给毕摩,毕摩用树枝将牲血浇粘于神座上,以示献祭神灵。
5. 打鸡鸣鸡,彝语称“瓦都瓦古”。牺牲鸡是毕摩用刀敲击头部打死。杀鸡后,毕摩掰断鸡翅膀,用嘴对准鸡的肋骨下吹气,使死去的鸡发出啼鸣,家人跟随和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吼叫,代表一起将鬼怪赶走。
6. 报牲遣牲,彝语称“莫农莫闪”。将牲尸头朝向门外,毕摩念诵《报牲经》,向鬼神报送牺牲,使其欣然前来笑纳。
7. 掷草偶,彝语称“尼茨布朵”。毕摩将草偶掷向门口,以示赶鬼。
8. 掷鸡尸占卜,彝语称“瓦多”,以鸡头朝外为吉。
9. 苦胆占,彝语称“色福西”,将猪的苦胆取出交于毕摩占卜。
10. 献烧肉,用烧熟的牲肉献祭神灵。
11. 献茶,彝语称“拉西”。将茶水献于神灵,现在大多都以肉汤代之。毕摩口诵《拉西》献词。
12. 防同食,彝语称“则克西”,即防止鬼怪前来与人同食而使人患病。毕摩口诵《则克西经》。
中场结束,仪式进入下场收尾阶段。
(三) 下场:收尾阶段
毕摩念诵几段经文,一是有关神人支格阿龙的经,接着念诵“从此主人家,反咒去的鬼怪不复返……”,在场的人一起吼“平安”。
之后,折杆断鬼、断颈线,以示与鬼怪断绝关系。
此后,将“草鬼把茨柒”送到村外通往“德布洛莫(鬼山)”的路边树权上,以示将各种祸祟、鬼怪、疾病驱逐回鬼域。
毕摩班师,收“鹫毕十二神枝”。
仪式的最后,毕摩还要念经送请来帮忙做仪式的众神灵,“高高的松树,回到该长的地方去,大河三百六十岁,回到该淌的地方去……”。
整场仪式从下午两点进行到六点左右。
二、“吉觉”仪式的信仰特征——鬼与神灵信仰
宗教现象的核心是宗教意识。宗教意识在整个宗教信仰中起着基础性作用。宗教意识伴生着宗教感情,二者共同决定着宗教行为,所谓情动于中而行之于外。“吉觉”仪式作为宗教行为的一种,是彝族宗教意识和宗教感情的外化。在美姑,“吉觉”仪式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宗教节日。之所以如此兴盛,除了毕摩文化的长期熏陶外,还有三大原因:其一是鬼怪“转嫁”的观念,某一家人做了仪式,鬼怪被赶出家门,但是不会消失,而是跑到没有做仪式的家庭去作祟,因此,每年亲戚或者邻居都会相约在同一时间做仪式。其二是立秋之际,万事万物都开始回落或走下坡,各种不好或反面的东西开始降临,“吉觉”就是为了扭转这个趋势,使万事万物都朝有利自己的方向走。其三是据彝族传统观念,认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总会犯下大大小小的口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又在不停地索取自然,这些都是债,需要偿还,如果不偿还,就会有鬼怪作祟,使全家人不得安宁。总结起来,就是“反、防、咒、转、还”这几大要点,从“反的、防的、咒的、转的及还的”对象来考察,我们可以看到,扑朔迷离的“鬼神世界”正是“吉觉”仪式所蕴含的信仰特征。
在凉山义诺彝族信仰中,鬼神崇拜极为普遍。鬼怪类统称为“略茨哈嫫”,泛指一切妖魔鬼怪、邪孽恶兆、魑魅魍魉。这些鬼怪相传是由会飞的吃人魔王阿史索巴统领,聚居在名为“德布洛莫”之地。“德布洛莫”并非只是虚幻的鬼世界,在现实中有其对应地点。据有关资料,该地位于四川省西南部甘洛、越西、峨边、美姑四县相接的深山密林中。因此,在义诺地区举行的宗教仪式中,掷鬼咒鬼皆朝此方向。在凉山义诺彝区,“鬼”有如下几个特点:首先,“鬼”的种类极其繁多,既包括了诸多自然界的鬼怪,如山鬼、水鬼、树精,也包括了非正常死亡的人变成的鬼。在义诺彝族的传统观念里,人死后的属性不定,可能会成为神灵,也可能会成为作祟鬼怪。这一方面取决于人死亡的性质,然而最重要的是取决于“娜格”的归属。如果不及时将它招附于灵位上并进行安灵仪式,它就会被其他的鬼怪所诱导而成为作祟鬼怪。此外,还包括了由相互诅咒、盟誓等语言而产生的鬼怪,这正是“吉觉”仪式所遣返的一类。其次,鬼不仅包括自然鬼怪、人死后魂灵所变之鬼怪、咒言之鬼怪,还包括长寿之人。彝族群众认为,活的太久不一定是件好事,反而会让其他人早死,到了一定的年龄后正常死亡是为了让后人生者活得更好。再次,鬼作祟乃是一切病症和死亡、灾难的首要原因,因而几乎每一种病症都有一种鬼名与之对应。而鬼作祟于人并非仅仅因为鬼想害人。据当地彝族群众讲,鬼要喜欢某人,才会到某家去,或依附于某人,但它本身并不知会给人带来灾难病痛。因此,在宗教仪式中,除了以咒鬼、送鬼为主线外,还会哄鬼、娱鬼;此外,鬼很贪吃,如果主人家吃饭时,鬼来分食,则会导致主人生病。因此,在仪式中的食饭环节,毕摩就会念诵《防同食经》,以防鬼同食致祸于人。
在义诺彝区,神灵世界统称为“木尔木色”,包括吴天神、大地之神、毕摩护法神、伴生神和家神五类,具有极大的神通。吴天神居住于天上,而大地之神充斥在整个世间,大山大河必然有神灵主宰。伴生神乃是每个人生而附来的神灵,主宰着个体命运。毕摩护法神是进行仪式时必前来护佑和助法的神灵,家神则是保护家庭成员和住宅安康的神灵。彝族民间所传述的神灵,其最大特点就是具有混融性,即神灵性情不定,可以说“神即鬼、鬼即神”,既可护佑人,也会致祸于人。如方位恶神“勒克特比”,其名就以“恶”命名。如果人们在其出现的时间及方位与其冲撞,必定有灾难。家神通常是附着在某一器物之上,如随意移动器物可能会为家庭带来灾难。因此,仪式开始时我们既能看到请神助法,仪式结束时也能看到送神。
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精神世界中,大至吴天宇宙,小至微尘颗粒,都有鬼神存在,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水火、飞禽走兽,都由其主宰,人类更是摆脱不了鬼神的控制。这些性情不定、游离不定的鬼神,主宰着世间的一切是非福祸。这正是季节性平安仪式“吉觉”的信仰内核。在个人无法把握的鬼神存在的世界中,需要借助仪式行为去祈福禳灾、治病祛邪。义诺彝族将其特定的“鬼神观”融入了仪式程式之中,因此,我们可以在“吉觉”仪式中看到鲜活生动的咒鬼、赶鬼、请神、送神等场景。人们相信通过这种巫术手段,可以控制甚至利用鬼神,达到祈福禳灾、幸福安康的目的。
三、“吉觉”仪式的文化喻义
(一) “吉觉”仪式的时空环境
任何一个仪式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总是在具体的场景中展开的。社会习惯、日常生活,以及具体的时空关系都会对仪式的进行产生影响。“吉觉”仪式在特定的时间、空间中展开,受到时空的制约和影响。“吉觉”仪式的时空规定性,包括仪式时间上的选择及空间上的设置。“吉觉”仪式举行的时间,一般是在七八月份,即夏末秋初那一段时间内,但并没有具体规定在哪一天,具体的日子需要毕摩按照经书测算。另外,因为仪式中“转嫁”的特性,一般情况下,亲戚和邻居都选择在同一天或相近的日子进行。“吉觉”仪式的场地,是在主人家中进行。仪式进行前,需要对空间进行布置。毕摩坐的位置、主人蹲坐的位置是有规定的。面朝门,以适应圈绕时的赶鬼咒鬼方向。毕摩右上方的神座,象征着森林,认为神灵最喜爱在森林中活动。为了召唤神灵助法,在场地中设置这一森林的象征物,使护法神、祖神、山神、天神、地神等神灵附于神座上。在这个特定的仪式场地中,人、神、鬼三者都聚集在这个空间内,神圣与凡俗的世界糅合在一起。在毕摩的念诵词中,毕摩的护法神被召唤来,主人家的祖先神也被招来,通过念诵经文协调好双方的神灵,告之要做仪式,要将家里的鬼怪驱遣出去。整个仪式过程就是与神圣世界的一个接触与分离的过程。在仪式过程中,与神圣世界的接触与分离,都由毕摩操控,毕摩召唤神灵前来帮忙,将鬼怪赶出主人存在的这个空间以后,则送神灵离开,不让神圣干预凡俗。仪式恰当的时间选择及空间的设置,对保证仪式的成功有着重要意义。
(二) 献祭与祈祷
献祭是向神灵奉献祭品的宗教行为。献祭中的“牺牲”是神人之间的一种特别交流形式,是神人建立合作关系的媒介。“吉觉”仪式中的牺牲有讲究,羊、猪、鸡都同时用,也可猪鸡并用。上述“吉觉”仪式中选择了鸡和猪两种牺牲。鸡要大红色的公鸡,大红象征富贵吉祥,选择公鸡是因为公鸡会鸣叫;拱嘴猪有开路之意,象征打通去鬼神世界之路。在献祭的过程中,毕摩要念诵牺牲起源经,以使鬼怪信服,镇住它们,也能使神灵欣然接受。牺牲最好的部位在仪式中要献祭神灵,其余部分人们要分食。在“吉觉”仪式中,分食牺牲除了分享神力之外,最重要的象征意义是共同“消化”掉鬼怪,使之不再作祟,集体的力量昭显出来。在仪式过程中,祈祷与献祭总是相辅相成,结伴而行,以奉献礼品和祈祷之词换取神灵赐福,达到自己的目的。
(三) “吉觉”仪式的象征符号
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指出,宗教仪式不仅是对社会需要的回应,更是人类创造意义的行为。特纳在田野调查中经验性地观察到的象征符号,指的是仪式语境中的物质、行动、关系、事件、体势和空间单位,甚至包括社会存在的基本要求。对仪式象征符号的阐释,首先应该以“局内人”的意义阐释为基础。通过询问仪式在场者对仪式行为的解释,可获取象征符号的明显意义。同时,象征意义的阐释也可以从神话分析、对单独的仪式或者仪式过程的片段的解释及书面、口头的教规中获得。在“吉觉”仪式中,几乎每一件使用的物品、每一个动作手势、每一段唱词,在传统上都代表着除了本身之外的另一件事物,隐藏着深刻的含义,浓缩着彝族宗教的、人文的及神话的特定意义。“吉觉”仪式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彝族所信仰的那个神圣世界的显示,都是一个独立的“神显”。宗教经验的连续性、完整性使得彝族在其生命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成为了其宗教经验的一个部分。“吉觉”仪式进行的时间,除了是一个季节性时间以外,还有着宗教的时间意义,而仪式中使用的水、草偶、神座、“曲石”等等,都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代表了宗教行为背后深刻的宗教观念。
一般意义上的天文时间是单向的、不可逆的,而宗教意义上的时间则多是不断地轮回和回归。“吉觉”仪式作为每年举行的固定性季节仪式,标志着一年中时间的变化与生活的周而复始。在时间变化之际,以转咒仪式来配合时间的转变,赋予时间以神圣的意义。七八月份夏末秋初,当地的主要农作物已近成熟,转咒仪式举行之后大多农家开始点播下一季的物种。而此时,一年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不知后半年吉利与否。“吉觉”正是作为一种过渡性的仪式,转移一切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种种祸端灾难。每年的这个时候,经过一次仪式性的“洗礼”,能够除晦气、保平安,以顺利开展后半年的生产生活。
水,在世界各地的宗教信仰中都有着特别的意义。它是万物之源,是宇宙诞生之前混沌状态的象征,拥有着洁净、再生、创造的权能。在很多巫术仪式中,水都有“洁净”和“治疗”之意。在“吉觉”仪式中,用水洒在树枝上,用树枝拍打主人和牺牲,以洁净除秽;进行“烫石净”时,将烧烫的石块投入水中,释放出蒸汽以除秽,经过水的洗礼,仪式才能正式开始。
神座,称“鹫毕十二子”,是每一场“吉觉”仪式中所必需的象征符号。仪式中代表十二神的神座,象征着森林,毕摩认为神灵喜爱在森林中活动,在仪式中设置这一象征物,是对神圣世界的一个复制。将神灵在神圣世界的居所转移到了世间,神灵自然就高兴地附于其上了。
形象各异、功能各异的草偶也是每场仪式的必需品。神鬼乃是无形无相的,用有形的草把神鬼显形出来,不仅有视觉上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有巨大的心理慰藉作用。在“吉觉”仪式中,毕摩会扎代表各种牺牲的草偶,比如鸡草偶、猪草偶,再用代表沟通人鬼界的使者草偶骑于其上。鸡血和鸡毛在仪式中也有着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将鸡毛、鸡血粘抹在草偶上,认为这样才能吸引鬼怪,以增加仪式的效力。正如毕摩对牲鸡的赞美诗所言,“鸡血似泉涌,荡尽鬼与祟;鸡毛像云雾,卷走鬼与祟;雄鸡展翅飞,扇尽鬼与祟”。
牺牲草偶、使者草偶扎到一起被称为“茨柒”。在仪式中用什么牺牲,就插什么“茨柒”。牺牲的组合方式有如下几类:鸡、鸡+猪、鸡+山羊、鸡+绵羊、鸡+猪+山羊、鸡+猪+绵羊、鸡+猪+山羊+绵羊、鸡+猪+绵羊+牛(最高级的组合),一般根据经济能力选取,但鸡是必不可少的。“吉觉”仪式中的“茨柒”由鸡草偶、猪草偶和使者草偶组成。“茨柒”象征着沟通人鬼界的使者手执神矛、神戈兵器,骑着带给鬼界的牺牲,以传达毕摩之意。在仪式的最后,会将“茨柒”搁置在通往“德布洛莫(鬼山)”的路边,并用石头压之,以示将鬼怪遣送回鬼域。如前分析,“德布洛莫”在现实中确实存在,山形似一倒扣的大锅,周围云雾缭绕,阴气森森。我们可以看到,彝族的魑魅鬼怪聚集之地不仅存在于神话传说中,更要在现实中有其相应的地点。虚幻的鬼神世界在现实中有了对应点之后,便能增加对鬼神世界的信力及仪式的效力。因此,送鬼、掷鬼皆朝此方向。人们总能够在朝着“德布洛莫”方向的路边看见缚着“鬼神”的“茨柒”。
此外,在“吉觉”仪式中还使用了用以贿赂神灵、吸引鬼怪的象征金银的物品,如“曲石”等。“曲石”等顺时针向外与逆时针向内的圈绕动作有着赶鬼与招魂的象征意义。在凉山彝族的宗教世界里,可以很强烈地感受到彝族对于鬼神世界的那种完整性、连续性的宗教经验,即生命过程中几乎每一个遭遇,都认为是受到了鬼神的影响,每一样物体,都可以与鬼神扯上关系。彝族群众用其丰富的象征思维,以极其形象的东西将这些宗教经验表达出来,有着强烈的视觉效果和巨大的心理慰藉作用。
四、“吉觉”仪式的价值认知
笔者在两次深入美姑县田野考察时,还与当地彝族群众进行了深度访谈,重点调查了他们对“吉觉”仪式的价值认知情况。第一户访谈对象居住在县城里,男女主人五十岁左右,男主人从事会计职业,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读书。主人谈到,每年要做三次迷信,三四月做一次、七八月做一次,然后彝族年前后做一次。这是保平安的迷信,一定要做的。现在是假期,小儿子回来了,大儿子没有回家,但是都要拿他的衣服代替他来做。问及仪式结果时,主人答道。做迷信保平安嘛,每年都这样做,都平平安安的,那肯定是有作用的嘛。第二户调查对象也居住在县城。因男主人患有风湿病,而现在正值“吉觉”仪式期,因此主人连做了“吉觉”与“招魂”仪式。在这两场仪式中,“吉觉”在前,“招魂”在后,“吉觉”是将鬼怪等赶出去,等于铺路,路铺好了,魂灵才好顺利归来。该家庭男主人对仪式持保留态度,只是顺从习俗。他讲到,每年都要做,那就做嘛,是习惯。女主人深信毕摩及其仪式,声称每年都会做三场,本来治疗风湿病的“招魂”仪式是应该单独做的,但是儿女嫌麻烦,就连同“吉觉”仪式一起做了。另一访谈对象是美姑县巴普镇村民,年龄在25岁左右。他讲到,他们家就做一场仪式,就是七八月份的“吉觉”。这是传统,能保平安吧,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他们也做。当问及为何不是一年进行三次仪式,他回答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可以看到,年轻一辈虽然遵从传统,也确信仪式的作用,但同时也要以经济标准来衡量。还有一访谈对象是随机偶遇的中年妇女,家住县城。她对毕摩与仪式深信不疑,每年至少会做三次仪式,平时生病的时候也会做仪式。她确信世间存在鬼神,曾为自家小孩做过“招魂”仪式。此外,笔者还与美姑一位老学者进行了访谈,他给笔者讲了不少有关祖先灵魂的故事,对毕摩及其仪式持肯定态度。
综合访谈资料可以得知,年轻一辈和父母长辈对待“吉觉”仪式的态度存在差别。虽然他们都做仪式,但年轻一辈多以经济、方便、实用为标准,而父母长辈则坚持传统并相信仪式效力。此外,曾经有过亲历仪式效力的访谈对象,一般都会坚持正规化的仪式程式。总之,通过调查访谈笔者感受到,义诺彝族以其传统的宗教信仰为精神支柱和价值取向,仪式生活演绎着他们丰富深奥的信仰世界。“吉觉”仪式作为一种巫术行为,乃是其宗教思想的展演。作为一种季节性的平安仪式,“吉觉”仪式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通过“吉觉”仪式,仪式主体确信达到了“反、防、转、咒、还”这几大目的,许诺了一家人平安吉祥的希望。作为“吉觉”仪式的观察者与记录者,我们可从中进一步挖掘出彝族群众更为深刻的信仰文化价值。
首先,“吉觉”仪式反映了彝族求吉避凶、祈福禳灾的心理。仪式作为一种巫术手段,本质上是人们相信有某种可以控制和利用的超自然力量存在,而且可以凭借它实现非人力所能实现的意图。人们获得幸运和避免不幸的方式,就是巫术的开始。彝族毕摩文化的强大影响,使得彝族群众深信鬼神的存在。游荡不羁的鬼怪,天界性情不定的神灵及地下的鬼怪随时随地都会来左右人们的生产生活。为了求得更好的生,避免灾祸死亡,人们便想出各种办法来控制和利用这些鬼神。毕摩的各种巫术咒语得以兴起。通过毕摩举行的种种仪式,彝族群众确信控制住了它们,在心理上得到了极大安慰与满足。正是有了这种心理效应,才增添了人们克服困难的信心和对生活的希望,最后可能真的达到了求吉避凶、祈福禳灾的结果。
其次,“吉觉”仪式显示了团体力量,增强了家庭凝聚力和民族认同感。“吉觉”仪式过程中的鸣鸡环节,毕摩使死去的鸡重新鸣叫,在场的人亦随声附和,代表着集体力量战胜了邪恶。参与的人越多,人们和声吼叫的声音越大,表示力量越强,由此也增强了团体凝聚力。仪式最后的共同分食,即家人和在场的人通过共同分食仪式牺牲,代表着一个受祝福的群体分享了神力;另一方面也代表着集体的力量“消化”掉了鬼怪,强化了彝族群众的信仰意识,夯实了各个家支间的情感。同时,孩子的成长也一直处在定期举行的仪式活动之中。他们通过观察或者参与仪式,从实践所提供的榜样中吸取了许多规范,仪式活动逐渐成为他们的习惯,并逐渐变成他们自身的一部分,由此彝族传统文化得以延续下来。
再次,“吉觉”仪式反映了彝族对待超自然界的刚硬态度和控驭情绪。“吉觉”仪式的时间选择,表现了彝族对鬼神存在的时空环境的积极利用。仪式中以特定的空间设置来适应仪式的需要,更展现了彝族强烈的控制意识。从仪式中的一些咒词和经文来看,“吉觉”仪式中的“祈求”意味并不浓厚,不是乞求神灵达到什么愿望目的,而是我要达到什么目的,神灵需要为我做什么,仪式过程也是以咒鬼、赶鬼为主线。彝族强调咒语的力量,强调呼鬼名并治之。此外,仪式中的掷鸡尸等占卜环节,如果没有出现仪式期望的结果,则必定要一直进行,直到期望结果出现为止。即使在预测天意的占卜中,彝族的“控驭”意识也是如此强烈。《凉山罗彝考察报告》中的一段话,清楚地表明了他们对待超自然世界的刚硬态度和控驭情绪。“彝人不能自已之事,则祈祷于人、权威,而不是祈祷于天,遇不能自医之病,不日‘祈祷于鬼’,而是送鬼、咒鬼、赶鬼。如遇无可奈何之敌,则祈师于亲戚,而不是祈祷于鬼神。祈师亲戚而不胜,则塑泥为像以煮之,编草为敌以射之。”人力胜天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因而,我们可以说,彝族信鬼,但更信人力。既然生命过程中的每一个遭遇都是受到鬼神的影响,那相对应的就有成百上千种的巫术仪式与之抗衡。
最后,“吉觉”仪式中还债的观念,表明了彝族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平衡的价值观。从“吉觉”仪式的目的来看,无论是遣返类仪式还是还债类仪式,都与索取与归还有关。彝族群众认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总会犯下大大小小的口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又在不停地索取自然。这些都是债,如果不及时偿还,就会有鬼怪作祟。不仅人类群体内部应该和谐相处,人类与自然之间也应和谐相处。如果打破了这种平衡,就会出现不好的结果。这些都是“吉觉”传统仪式所展现出的重要文化内涵与信仰价值,对现今社会而言,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为有着丰富知识和专业技能并能和鬼神世界沟通的宗教职业者,毕摩对当地彝族的精神及社会生活具有重要意义。由毕摩主持进行的“吉觉”等仪式活动,许诺了彝族群众一个吉祥安康、平安幸福的结果,为他们提供了心理上的慰藉与支撑。当然,如果人们把追求幸福安康寄托在宗教仪式上,把解决事情的办法寄托到现实世界之外,那将也是对人自身价值和力量的一种否定,必定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在这次实地调查中,笔者也发现,现在的彝族群众更加重视人本身的力量,更加重视并依赖科学,作为彝族传统文化一部分的“吉觉”仪式等宗教活动,渐渐成了一种习俗。他们并不怀疑毕摩及其仪式的作用,只是更加重视为个人、家庭及社会的幸福安康做出自己的实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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