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迎：彝人印象（四~六）——无闻山间的英雄
彝人印象（四）：无闻山间的英雄
六年前，我还在大凉山的时候，从一个司机朋友那儿得知你的情况，于是我们驱车前往。
你家住在昭觉县极为偏僻的美甘乡某村。1975年入伍，77年参加了抗越自卫反击战，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为救一位战友，你差点献出自己的生命 ，荣立了三等功，79年光荣复原。
从此你默默无闻地在家乡耕种劳作，一如普普通通的山民，从不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战功，也不向上级反映自己的窘况，哪怕家徒四壁。直到你的一位远方战友前去看你，你的艰难处境才为外人所知。
当我们到你村子的时候，你已经在村口等着我们：一身沾满尘土的破旧衣服，黝黑瘦削的脸上绽露着腼腆的微笑，热情地把我们带进你的家。就在我们打量你家不大的院子的时候，你牵过一头羊，和你的家人一起按倒就要宰杀。
我懂得彝族的规矩，家里来客分三等招待：平常客人杀鸡，重要客人杀羊杀猪，最尊贵的客人杀牛。你家养不起牛，杀羊已经是你家能拿得出的最好的款待——你是把我们当作你最尊贵的客人了啊！那时一只羊就是近千元，快要赶上你们多半年的收成，我们怎么可以让你这么破费呢！三番两次，像打架一样好不容易才劝住你放了羊，你又要杀鸡，我说我们一会儿还有家访，不能在这儿吃饭你才罢手。
环顾你的家，院落破败，土墙老房，人畜共居，空空如也；你的“卧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连套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即便是必须的生活用品也寥寥可数。此情此景，让我恍如隔世，我好像回到了我小时候的家——半个世纪过去，已经是2015年，这儿怎么还是这个样？我感到震撼，心儿在颤抖，这怎么也不该是一位曾为祖国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战斗英雄的家啊！
在我们一再的要求下，他才拿出他的立功奖状和单人照。黑白照片上，年轻英俊的面庞，透出刚毅神态和乐观的笑意，胸前一朵英雄花，代表着他曾经立下的战功……这是你吗？眼前的你，衣服破旧，又黑又瘦，满脸艰苦岁月的留痕，与照片上的你判若两人！但你似乎很知足，没有抱怨，没有哀伤，始终笑意盈盈的脸上刻满坚强。
我们留下带去的物资，告诉你开学后我们会资助你的孙女上学，然后踏上返程的路。你送我们走出村口，目送我们车子开出很远很远……
大概两个月后吧，彝族年刚过，你带着你的孙女来到我的住处，要送我你们过年时专门给我留的腊肉，说自家养的年猪，肉香，店铺买不到。看多了传说中的英雄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眼前的你分明有义也有情！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听说民政部门早已按月给你抚恤金，今天的你生活应该很好了吧？因为整个昭觉都在脱贫验收，我想你在这场攻坚战中也一定会再立新功！
彝人印象（五）：藏午餐的孩子
我到你的学校时已近中午，参观校舍，发完东西已是午饭时间。你们的午餐（免费）很简单，一盒牛奶，几块饼干，属于不吃会饿，吃了不饱那种。
我来到校门口，看到你一个人在草地上吃东西。你穿一身红色的校服，上面斑斑点点许多污渍，响晴的天，脚上却套一双大了许多的雨靴。我走近你，你把头低得更低，像是害怕我的到来，山里的孩子大多怯见生人，我能理解。
突然，我发现你吃的不是牛奶饼干，而是小半塑料袋凉米饭和一点榨菜。我感到愕然和不解：你才发的免费午餐呢！
我俯身向你，轻声问：怎么吃剩米饭？你的牛奶饼干呢？你不吭声，更快地将手伸向塑料袋里抓米饭塞进嘴里，像是要以此掩饰着什么。我又问一句：怎么不吃牛奶饼干？你缓缓抬起头，快速又低下去 ，用手指指上衣口袋，哦，你把你的午餐放在了口袋里。我感到很奇怪，问你为什么不吃而要藏起来。半晌，你才嗫嚅着说：“留给奶奶吃，奶奶没喝过牛奶……”
我惊呆了！这是多么懂事、孝顺的孩子啊！自己吃从家里带来的剩米饭和榨菜，却要省下学校发的牛奶饼干给奶奶吃！这样的孩子谁见过呢？！我的泪流了下来。我已年过六旬，世间的悲欢离合不知见过多少，早已心如止水，可这时，我还是为了你哽咽了，我真想抱抱你，带你进城里吃一顿大餐，抚慰你稚嫩而懂事的心！
通过打听，我知道早在你三四岁的时候你的父母就因贩毒判刑狱中，你和妹妹从大老远的家中来到这儿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你却把他们叫做“爷爷”“奶奶”，更痛心的是到现在你还是个“黑人”，没有户口。
我和你的老师一起来到你外婆家，门口繁茂的核桃树也掩不住瓦板屋的破败，屋里一张低矮的床和另一边打的地铺上，杂乱地放着破棉被和旧衣服，你的外婆在一旁用彝语诉说着你的不幸。
我在给了你兄妹衣服、鞋子、书包等物后，又把身上仅有的100元钱递给你，告诉你，以后我们每月都会给你100元。你却一再推开我的手，低声重复着：“不要、不要……”你已上二年级，当然知道这些钱对于你贫困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你却执意不收别人的馈赠，这种美德不正是从古至今一直宣扬，如今却渐渐缺失的吗？最终，在我的坚持和别人的劝说下你才收下了钱。
听说你在家也很懂事，做许多和你年龄不相称的家务和田里的活计。现在政府已给你家盖了新房，村里也给写了证明解决你们兄妹户口问题。孩子，请放心，有政府和众多的爱心人士关心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藏午餐给外婆吃的日子永不复返了！
彝人印象（六）：一个被学生叫做“阿达”的校长
阿达，彝语“爸爸”的意思。被学生私下里称作“阿达”校长的，是四川凉山彝人马锦华。
2013年，我年近退休赋闲在家，于是想出去做点什么。辗转联系上时任四川省昭觉县民族中学马锦华校长，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当即答应我前往，还叮嘱我一句话：路太远，你年岁大了，乘飞机来吧，机票我给你解决。
初见时，看他黑黑的，瘦瘦的，蓬乱的头发，似乎久不梳洗，觉得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但他的精神很好，说话时看着你微笑，声音热情而和气，让你没有一丝初次见面时的生疏局促之感。
许是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我对吃穿一向不讲究。可一连数天观察，他比我尤甚：每天半新不旧的衣服穿在身上，似乎从没换过；一双皮鞋软不拉塌地套在脚上，常常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和我们那边的老农民没有多大区别；杂牌手机用了好几年，屏幕已经破裂毛糙得看不清楚，他也不换。有时我就想，这儿的领导也和百姓一样贫困？
可不久我在校内散步时，却看到路边一块不起眼的告示牌边上，贴着一张“彝心助学协会”成立捐款明细表，上面写着马校长捐款九千多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后来我才知道，“彝心助学协会”正是马校长于2011年11月等划成立的，它是一个以帮助家庭贫困学生和特殊困难儿童为宗旨的慈善机构。就是在它的首次筹款活动中，马校捐出了他全年的绩效工资。一年多过去，写着捐款明细的红纸已经破损泛白，我依然从中看出马校殷殷大爱之心。
正是在马校热心公益精神的感染下，我也投入到了学校的各种助学活动中。
为了解到学生们的真实家庭情况，我们需要利用周日或假日去家访。那时的凉山东五县，交通不便，许多地方不通车，即便有车，车次也很少。马校就经常驾着他那辆破旧的车，载着我山里山外的跑。山区的路，不像个路，蜿蜒曲折，坎坷不平，时时可见悬崖峭壁，平原地区的司机到这儿，可能有过半数的人不敢在这儿开。马校不怕，车子虽破，他依然可以把车开得飞快，不知底细的人坐他的车都会提心吊胆。有次去一个叫石油乡的地方，那路真叫一个险，左边笔直峭壁，右边悬崖深不见底，路却窄得仅容一辆面包车通过。我不敢向外看，心里直发毛，祷告着对面千万别来车。他却笑着安慰我不用怕，闭眼睡觉就好。
其实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担心，他的车开得虽快，却很安全。这是因为他家访的次数太多，四村八乡的路他了如指掌，即便黑天他也不会开错路。至于他去过了多少学生家，谁也说不清，但有一个细节可以清楚说明这个问题：有一个月，他的车硬是跑坏了7个轮胎！
他对家访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他最常说的话是：“我们要让资助人的每一分捐款都用到最需要的学生身上，我们要让每一个读不起书的彝族孩子都回到校园！”
2013年暑假，在昭觉县永乐乡，我们见到一个孩子，他的父亲病故，母亲也被传染上AIDS，哥哥因此辍学，还有个幼小的弟弟。那是个清冷的雪后的上午，正上一年级的他瘦弱矮小，穿着破旧的薄棉袄，脚上套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胶靴，怯怯地看着我们。我们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用笔写给我们看，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马校又问他：“你想要什么？我们下次给你带来。”他说：“我想要书！”澄澈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当时我们很是感动，因为许多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大都是要衣服，要鞋子，他却要书！
我们再去的时候，马校真的给他带去了许多书。他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翻看着。看着他对知识的渴求，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马校当即决定带他到县城读书。
暑假后，马校给他联系到县城最好的小学，并妥善地解决了食宿问题。他很争气，学习努力，成绩都是班级前几名，去年考取了绵阳二中。马校又向绵阳二中反映了他的家庭情况，绵阳二中给予了他全免费入学的特殊照顾。
从他的目前学习情况看，这个孩子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但可以说，没有马校，就没有这个孩子的今天和明天。马校对于他来说，就如父亲般的存在 ，
马校如此尽心极力地帮助学生并不是哪一个，在凉山东五县，他帮助过的学生不计其数。那儿的学生和家长们都知道：“读不起书，到民中，找马校。”每学期开学，他的办公室里总是人满为患。披着破旧披毡、脚上沾满泥巴的家长，抱着书包、红着脸的学生，络绎不绝。马校总是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
布拖县的日扯拉曾是昭觉民族中学学生，家境贫寒，数次要辍学，马校帮助他读完中学、大学，后来他到日本东京学艺大学读研，马校又资助他一万元。现在他已学有所成，正在在日本的广岛大学读博。
昭觉县的小阿火，年幼时父亲去世，后来母亲入狱，大弟弟瘫痪，小弟弟年幼，妹妹身患重病。马校资助他读完初中后，为了弟弟妹妹，他执意不再读高中。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马校同意了，除给他生活费外，还给他家置办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并多次去他家，具体教导和照顾他们日常生活。
马校所做的，正如他所说的：“绝不让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读不起书！不让一个我们知道的孤儿、留守儿童感受孤独和清冷！不让一个我们知道的孤寡老人因没有子女而守望无助！”难怪有学生和我聊天时称他作“阿达校长”，对于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来说，他不正像一位时刻关爱着孩子前途和未来的父亲一样吗？！
他的事迹很少见诸报章，却一直在彝族普通民众的口中传颂，向世人形象地诠释着什么叫“有口皆碑”。
我有幸和他共事近六年，他多次称我“阿普（爷爷）”，可我有时感觉他像朋友，有时感觉他像某个孩子的父亲，有时又感觉他像一位慈善家，却很少想到他是一名校长。
他真的不像一名校长，却又比谁都像校长！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 Recommendation
/ Reading list
- 1 快乐的彝族年
- 2 良心莫瘦――感悟人生系列之十
- 3 天堂里有没有互联网？――追悼文友杨...
- 4 火把节记事
- 5 读写人生（自传体散文）
- 6 彝人，望你一路走好
- 7 曾经年少爱追梦
- 8 最后的晚餐
- 9 彝族过年
- 10 母亲在夜里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