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姥(vo)”,我的奶奶
(一)
阿姥,我的奶奶。我用彝语称呼她为:“阿姥”,这个称呼法,在我的家乡就是这样称呼的。我的家乡是父亲的母亲称其为“阿姥”,母亲的母亲称其为“阿妈”。这个称呼法与许多地方的彝族人不相同,他们不管父亲的母亲也好,母亲的母亲也好,大多称呼为“阿妈”。家乡的这个词,也就“阿姥”,其发的音是:wu,而不是发:lao的。
我的奶奶,她应该说是在苦水中淌过和去世的。早年因为我的爷爷去世得早,他在三十岁时因为挂彩去世了,一家人的重担落在了她和我的曾祖母身上,那时我父亲还是一个鼻子环起揩的小孩呐,那时我的父亲就兄弟三人,他是老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不算大,仅大他三岁;弟弟就小得多了,爷爷去世时还没有满周岁呐。而我对奶奶的记忆是有限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回忆,原因是在我没有入学读书头几年她就去世了。我只有懵懵懂懂而又朦朦眬眬的回忆,再后来听父亲说是得了肝炎而去世的。父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我曾插嘴:“为什么不去医呢?”父亲说“那个时候那里去就医嘛”。听见父亲这样说,我也默认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家乡是个极度偏远又落后的小山村。她去世时,生产队里是不准用宰牛来祭奠的。父亲想到她在苦水中淌过来的,一定要在她去世时风风光光的。他于是东说西说,硬是把这个生产队的人说通了,才买下了一头不下崽了的老黄母牛祭奠她。
长大了,我理解了那段时间,确实不能杀牲祭奠的,因为那个时候,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晚期的。我只记得祭奠她的时候,我家的兄弟都出麻疹了,只有我一人没有出。我只记得我白天披着由父亲拿给我穿的军用绒棉衣跟着他到处转,夜晚我蹲守于幺爸家的屋檐下,时不时有人向阿姥敬了燕麦炒面哟鸡蛋这些拿给我吃。按彝族人的规矩,我的奶奶就住在我的幺爸家的。我只记得是个黄昏,我和几个兄弟正在幺爸家的猪圈边拿了锄头犁地玩,我看见我的父亲由屋子里出来,他提了一杆枪在院坝里朝没有人烟的地方放了三枪(那时,还没有禁枪令,幺爸家的一杆德国造的步枪。这也是按彝族人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枪的,用以通知天地人神。),枪响过后,我们就突然听见幺爸家的屋子传出幺婶、伯娘,及我的母亲的啼哭声。我心里一酸,泪在眼睛里打转,循着哭声要跨入门。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幺爸就在说:“谷逖惹,走走走,小娃儿是不该进入的!”就把我拦在门外。我看见他们几个大人,在给阿姥穿着殓衣。我很伤心地喊着:“阿姥啊阿姥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了门边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地注视着他们忙乎。好了,殓衣穿好了,我看见他们把灵棚在院坝里搭起来了;我看见父亲把一张披毡搭在由木头搭成了七级的梯子上,披毡压成了七层;我又看见幺爸和父亲把奶奶侧右睡躺在了那面上,躺在了七层披毡上……所有的准备祭奠也已放上去,有祭奠的酒、燕麦面、有煮好的鸡蛋、有……随着父亲的枪声的传播,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也都陆续赶到……人山人海、大人小孩黑黑压压一片,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哭成了泪人……,黑黑压压一片只因为我的阿姥去世了。我记得最深的是我的外公,因为他是毕摩(彝语,指经师。),是毕摩的哭声就要独特的,这是因为他从十二岁就毕摩养成了习惯,他的哭声与其他人的哭声不同。他在我的阿姥的遗体旁哭,但是他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静下来听他哭了,他哭啊,伤伤心心地哭……
他的哭声,就如同起源于很久远的年代,而又来自很久远的将来……他的哭声,使所有的人都想起了与我的奶奶,我的阿姥有关的往事。
(二)
我的阿姥,就是我的奶奶,特别爱我们的。我的最初的记忆是我们家搬家时的情景。是个大冬天,白天也是阴沉的,所以我和我二弟夜晚尿湿了的毯子和裤子,需要烘干,就架在大背筐的背部在火塘上烘干,随着大人们都出去劳动去了。阿姥坐在院坝里捻织羊毛线,我的二弟就睡在屋子里,我又跟着阿姥在院坝里玩,院坝里有我的幺爸家的和我的伯伯家的两个儿子。阿姥专心地捻织她的羊毛线,我正玩得高兴时,忽然我看见屋那头浓烟滚滚,我起身向阿姥禀告,阿姥一看不得了了,“啪”地一声把羊毛线放下就往屋子方向奔。正在这时,父母各自背着一捆柴刚好走进院坝。见此情景,只见父亲边冲边喊道:“嗨——阿嫫(彝语,指母亲。),你不要去,你太老啊,由我们去就对了!”阿姥收住脚步,停下来看父母亲把背上的柴去掉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冲到屋子里。他们把二弟救出来了,他们把还没着火的东西尽情的甩出屋了。实在是救不出来的,任由大火把它们吞没了。家就这样由大火吞没了,事实上我的这些内容是我的母亲在我长大后才给我说的呐。我的阿姥,我最初记得她是在我们就因为一把火烧掉了我们原来的家,从新隔原址不远的下头另起炉灶新修起房屋来的时候。我们家有新修房子了,竣工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咯,我们住到比起老房子要宽敞得多的房子了。我记得初进屋的那天,家里火塘内爨了一堆大火,阿姥坐在主人席上,由我不停地加火,火焰窜得老高。斯时,我不记得是哪个给说的爨得太高很了,小心把房子烧起来云云,我只记得阿姥给那个人说:“等他爨,等他爨。这么大的新房子是烧不了的咯,再说,我们大人是在身边的。再说,换了个新的家,烧掉旧有的霉气,烧出新的气象来!”我于是爨火,再爨火,爨得火苗老高、老高的,我们一家人的脸上都经过苦战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时间一过,我们也一样地过。我的名字,我的彝族名字是阿姥取的呐。阿姥取我名字的时候,含满了多少深情和祝福来取的。她是按我出生八字、时辰来取的。因为是在早晨太阳刚好照进我们家门口时刻生的,她就取了这个名字——牧莎·谷逖——留住太阳的光芒或闪闪跳跃的太阳光等等之类的意思。而我的阿姥,一切都为我们孩子——她的孙子们考虑。我记得两件事,一件事吃烧烤的老鼠肉,一件事吃半夏。这第一件事是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大有可感,还没有包干到户,成天就出工,再出工。出工时生产队里举行的,一个个生产队为单位,社员们同时出工劳动,同时收工休息。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些,很有点像羊牛群一样的,而一个个社员大多懒散怠慢、消极处理……大人们出工了,只留我们在阿姥的身边,阿姥因为年迈而出不起工了,她所要做的事情是带我们的。那个时候,生产队仓库堆起的黄豆堆里老鼠成群,而且肥硕,一个足有四、五斤重。那天早晨,她去抓了五个来,给我们解馋。因为啊,除了过年能够吃到肉以外,平时大多是没有肉吃,可以说是没有油腥可闻,看见拿起这个老鼠来给我们吃,嗓子里头痒痒的咯。坐在砮迪敞坝的一棵漆树下边,烧了一堆很旺的火,我们开始烧烤老鼠肉了。久没吃肉,看见阿姥在熟稔地烤鼠肉,甘甜清香的味道弥漫开了,让人直吞口水……另一件事是我和加沙勒果老表一起,到头一年种植土豆的地里去跟着这个犁地的人找土豆,土豆是捡来了,我们也烧来吃了。可是不对头,为什么会感到头晕目眩呢?!我也是,加沙勒果也是。我觉得实在不行了,加沙勒果也不行了,我赶快向阿姥说了。阿姥看了看我们所捡来并吃剩的土豆,她立即在说:“这两个调皮鬼,你们把半夏当成是土豆也捡来了哟!”看见我们俩呻吟不止,她跟着又说:“半夏与土豆有点相像的啊,这也难怪你们是小孩子咯!”……随着,她赶快用两碗清水取来灶母灰泡上,分别给我们俩喝下,这才救了我们……后来,我进一步地认识到半夏与土豆,土豆是食用品,而半夏是一种中药!
阿姥,我的阿姥,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不懂的,她尽她所掌握的知识在教我们这帮孩子,她的孙子们。许多年后,我知道那是她作为彝族老辈子所应尽的义务。而在我的心里,对阿姥的品德肃然起敬,尽管她是在尽她的义务!其他,其他的还有很多很多的记忆。可是,阿姥啊,您为什么而去世了呢?!……泪水涟涟,涟涟的泪水湿透了我那本该属于天真的眼睛、湿透本该属于充满梦幻的衣裳!
(三)
作为阿姥的去世,我想到的是,就像歌谣里所唱到的一样,说什么:“像发黄了的菜叶子,注定要脱落;人老态龙钟死了,纯粹是自然。”等,这些歌谣已形成是“尔比尔吉”(彝语,民间的歌谣及谚语。)的了,而我学会它们是在成长过程中才学会的,我是懂得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是在当时,以致阿姥的丧事办了很久以后就是想不通的,我甚至想:别人的老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只管我的阿姥不死该多好!嘿嘿,这个想法太天真了,但是我幼小的心灵可以理解了。
随着我慢慢地长大,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滑稽、可笑,而事实上也不现实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等着我们一家去拿?事实上是喜忧参半,任何家也一样的,这是我坚定地信念。直到我参加工作了,有一天,父亲到我这里来玩,闲谈中他提出要给阿普阿姥(彝族:即爷爷奶奶。)以措毕(彝语,指超度。),我马上回他的话:“你的哥弟同意不?”
他说:“同意啊同意。怎么不同意呢?有句谚语不是在说:‘父欠儿的债,结婚和安家;儿欠父的债,老死之时安葬。’彝族的规矩是作为老人去世了要超度了才算真正地死亡了,是留给我们儿孙的是不得不超度,超度是大事啊。再说,对他们俩家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哟!”
我还在说:“我听说是要算年份的呀!年份你考虑过了吗?”
他继续说:“算过的啊。就是今年!”
“哦!”
……
过了不久,听说他果真给阿普阿姥超度亡灵了。而我没有去的,因为:一是我单位正在进行年终考评,请不到假;二是我在和他通电话时了解到我的出生和阿普阿姥的生辰相互凶克。在这种情况下,我去了也只是白去,所有的措毕用的东西是不准我摸的,由其他人——我的叔辈和我的兄弟去摸的,所以我没去。后来,我了解了一些措毕时的情况,就不了了之。阿姥死了以后,我还要说一个事情。那就是听说她成为了我们家的“吉尔”,吉尔一词,指神佑。彝族人大多相信灵魂存在的,人死了后大多为子孙造福的神佑。彝族有一句话,就是“你的吉尔,我的鬼怪”,这句话指出了有天底下多少户彝族就有多少个神佑——灵魂。这句话纯粹是后话了,我要说的是“吉尔”,阿姥的灵魂化身。阿姥的灵魂一直在庇佑我们,我们是好幸福啊。有过多少毕摩、苏涅(毕摩、苏涅,均是彝语,都是彝族的神职人员,所不同的是毕摩是经师,而苏涅是巫师。)到我们的家,我记得他们快要结束法事活动时,都说的同一句话:你家的阿姥,是你家的吉尔啊!听说阿普阿姥的灵魂,要超度到一个叫兹兹普巫的地方去和他们的先祖们团聚。这个兹兹普巫啊,有人说是指的云南省昭通市,原因吗?最有说服力的要算凉山人、和凉山周边的彝族,都是从那个昭通市渡过金沙江而来的,在古侯和曲涅时代。而古侯与曲涅距今已有三千年左右的历史了,这个古侯与曲涅可是我们大多数彝族人的祖宗啊。可我觉得不正确的,原因是彝族所描述的兹兹普巫与现在的云南省昭通市相去甚远,我只知道它是一个在天地之间的美好的家园,和煦的阳光、充满梦幻的月色、草木旺盛、牛羊成群、灵与灵之间和谐相处……所有的彝族人都要去、或都已去的地方,在天之底下,在地之上。
“被超度过后,还能来当我们的‘吉尔’吗?”一定会当的,而且时时刻刻在护佑着我们啊。每逢过年过节的日子,也就是彝族年和火把节的日子,我们彝族人是要请这个先祖和我们过年过节的。我的心里也就安了,要知道,头顶上有神灵,神灵就是我们的吉尔,我们彝族人的任何人都这样的。他们看着我们生活啊,神灵的祖宗可是看见我们生活的呐,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但是,我们还要在百年之后要去跟着他们的。我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啊。
阿姥啊,我的阿姥,我的吉尔,我们一家的吉尔。我在你和阿普的护佑下,我在、我正在认真的生活与思考啊,最起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的。良心是阿姥,是你给我们留下的唯一遗产啊。阿姥啊,我的奶奶啊我的吉尔!
(原载:《含笑花》2010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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