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擀制过年羊毛垫毡
正值布谷声声、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之际，山寨里的庄户人家种下的洋芋已从厚实的土里露出了嫩芽，正在往上蓬勃地生长着，山坡上剩下的土地已经种上了苞谷、燕麦、荞子等农作物。这一切都说明，山寨人家的农活已经告一段落了。
这天晚上，全家人都围坐在火塘边。爷爷正在用他那个古董色的铜壶烧着茶，这是他每天必须要喝的浓浓的苦茶。阿爸在火塘边烘烤着有些湿润的兰花烟叶，阿妈在阿爸旁搓着羊毛线，准备擀制年底过年用的羊毛擦尔瓦（披毡）。我和几个妹妹在堂屋里飞来跑去玩游戏，把此时格外静寂的家里，闹得个轰轰然。爷爷、阿爸和阿妈看着我们无忧无虑的样子，脸上均露出了惬意的笑容。爷爷是养羊能手，每年都为合作社养上一大群羊，给我们家挣了不少工分。那时合作社凭工分在年底分钱分粮。爷爷尽管已接近花甲，但由于养羊算是全劳动力，合作社给的工分比较高。加上阿爸阿妈积极出工出力，年底全家总工分都位列全合作社的前几名，因而年底都分得不少粮食和钱。
爷爷端着黑木碗喝着浓浓的苦茶，还递了一碗给阿爸，阿爸也喜欢喝浓茶。阿爸抿了一口浓茶后将碗轻轻放在火塘边上。他将已经烤干了的烟叶揉碎后，装进烟兜，用火钳从火塘里夹出一个红红的火炭，点燃烟锅上的烟叶，吧嗒吧嗒地吸起来。这时，我们几兄妹已嬉戏够了，开始安静下来。
阿爸一边吸着烟，一边说：“家里的垫毡已经用了好几年了，有几床也烂得差不多了，我看今年还是制一些新的吧！”阿妈在旁一边搓着羊毛线，一边附和着说：“如不制几床新的，过年时娃娃们就没得垫的了，是该制一些新的啦！”我们几个娃娃垫的毡已经穿了好几个洞，早就想换新的了，只是平时不敢说。于是，我们趁机也跟着说道：“给我们换新的嘛……”
我们这个小小的山寨里，家家户户的床上都铺着结实耐用的羊毛毡。它隔热耐潮，冬暖夏凉，御寒驱病。一般殷实人家两三年换一次羊毛垫毡，再穷的人家也在五六年内换一次。
爷爷和蔼地看着我们几个孙儿孙女，满脸的皱纹开始舒展开来，笑着说：“过年时怎么能让你们睡旧羊毛毡呢！”
于是，爷爷、阿爸和阿妈商量说，趁这段农闲时间，剪羊毛，准备制羊毛毡子。原来，那时合作社允许私人家可以喂少量的牲畜。前几年阿爸从曲窝村农户那里买了几只绵羊，叫爷爷饲养着。爷爷将这几只绵羊放到自己放羊的合作社的山羊群里，精心喂养着。结果，这几只绵羊很快发展成十多只，产羊毛率高，而且质量也很不错。
第二天早晨，阿爸和爷爷吃过早饭，就到房背后的羊圈看羊。山羊和绵羊由于习性不同，如关在一个圈里，会经常相互搞摩擦，甚至有时会大打出手，经常伤着对方。因此，爷爷将山羊和绵羊分圈关着。阿爸和爷爷走到绵羊圈门口，只见十多只大小绵羊簇拥到圈门口，嗅着他们的衣袖，咩咩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拥挤着。十多只绵羊都是白色毛，没有掺杂有其他颜色的。阿爸抚摸着羊背，感到羊毛茂密、厚实，是制作毡垫的好原料。只是羊毛里掺杂着不少泥巴，本来洁白的羊毛变成了暗灰色的，制成毡子有较大难度，这就需要到野外山间沟河里清洗干净。这天，山羊由阿妈赶到甘海子的山坡上放牧，阿爸和爷爷将十多只绵羊赶到离我家十多里远的毛家林沟清洗。
毛家林沟是一条自然河，南北走向。河道蜿蜒展开，在不远的地方形成一块水荡。水平如镜，清澈见底，一种静幽幽的感觉。水荡四周的花草相映成趣，香气四溢，灼灼如火，白如玉雪的杜鹃花常开不败，与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构成一幅美幻图景，令人陶醉、惊叹。这是一个天然的清洗绵羊的好地方。
爷爷将绵羊赶到河边，阿爸在河边架起大铁锅，捡来柴火，点燃，开始煮起盐水，准备喂绵羊。当绵羊嗅到盐水时，不会四处奔跑，乖乖地等着主人给它喂盐水。这时爷爷和阿爸做了分工：爷爷负责给绵羊喂盐水，阿爸负责洗绵羊。绵羊们争先恐后地喝着锅里的盐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时，阿爸趁绵羊喝盐水正酣时，一个一个抓起来放进清澈的水里清洗起来。
我眼看着爷爷和爸爸忙上忙下，可我始终帮不上忙，他们也没有叫我做什么。我在河边上一会儿走上一会儿走下，无聊地玩耍着。我感到有些累了，就索性坐在河边的一个石头上看着爷爷和阿爸忙乎着。我脱下鞋，将脚伸进水里。河里的水清凉清凉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我的身体，脚丫拍打着水面，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浪花。好爽啊，那一刻是我从前没有的体验。我从身边捡起一个小石子，“扑通”打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惊吓得正在水中浸洗的绵羊直往岸上涌动，阿爸责怪道：“别乱整！”
阿爸将绵羊一个一个地扑通扑通地放进河水里洗。绵羊咩咩地叫着挣扎着。当它们正要游到河岸上时，阿爸又将它们赶进河里。这样，往返多次，直到将其身上的灰尘漂洗干净为止。
阿爸和爷爷择日准备剪绵羊毛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阿爸在家门口的鸡圈里拿出了一只红红的公鸡，爷爷手里端着一个满满的酒杯，他们一起来到了绵羊圈门口，准备给绵羊“挖席”（祈祷）。因为我们山寨的庄户人家在剪羊毛前，都要给绵羊“挖席”。这样绵羊会兴旺，发展多多。爷爷从旁边拿起一撮干蕨基草，在羊圈门前点燃。于是一股浓烟冉冉升起，缓缓缠绕在羊圈四周，有的直接钻进羊圈里，呛得绵羊直打喷嚏。阿爸提着鸡绕燃烧着的蕨基草一周后，念念有词地祷告着。一会儿，他提着鸡和酒杯，钻进羊圈里，一边向羊身上喷洒着酒，一边提着公鸡依次给洁净的绵羊身上擦扫着。不一会儿，阿爸从羊圈里走出，蹲在已快要燃烧尽的蕨基草旁，继续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祷告一阵后，阿爸用小刀将红公鸡捶打致死，并用力向东南方向甩出。甩出的鸡头朝向东方，预示着这群绵羊剪毛后，不会生病，发展顺利。
阿爸和爷爷计划着明天就开始剪绵羊毛。阿爸从火塘上面的楼道里，拿出有些沾灰的羊毛剪刀，在院坝边上的磨刀石上磨起来。爷爷将合作社的山羊赶到海子荡边上的山坡上放着。随即又跑回到绵羊圈门前，将门闩插紧，防止已经饥饿的绵羊跑出。
原来，剪毛的前一天就不放牧了，不但不让羊子吃草，而且连水都不给喝。主要是要防止剪羊毛时，羊子挣出屎尿来，弄脏了前几天好不容易洗净的羊绒和羊毛。被关在圈里的羊子饿得直叫，叫声震天动地地响，能传出好几里。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爬上东边的山坳，把阳光洒满整个山林时，阿爸和爷爷来到圈门口，准备剪羊毛了。随着阿爸和爷爷的到来，绵羊们一齐往门前挤，咩咩地叫着往人身上靠，声音虽然低了许多，但叫声却更加委婉、悦耳。已经饥饿的羊子半似怨，半似嗲，像哭哑了的孩子见了亲娘似的。总以为阿爸爷爷要放它们出去，但没有料想到这些人不是来放它们的，却是来提它们的。
阿爸挽起袖口，跳进羊圈将那只肥壮的领头羊的后腿抓在手上，使出浑身解数，将其往门外拖。这只领头羊拼命地挣扎着，吼叫着，撅着屁股往后坠，四只蹄子使劲向前撑。领头羊的粪便像滚圆的珠子，从肛门滚落出来，一串接着一串，撒了一地；尿也顺着腿流下来。眼睛则瞪得像个琉璃球似的，呈蓝色。
爷爷递给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麻绳，阿爸接过麻绳，在爷爷的协助下将领头羊的四蹄捆得结结实实，任凭它怎么动弹，也无法挣脱出去。领头羊拼命地挣扎着，并咩咩直叫。那叫声一声比一声粗，一声比一声惨，一声未落一声起。领头羊撕心裂肺的惨烈叫声引得绵羊圈里的其他绵羊也跟着叫起来，特别是绵羊圈对面的山羊也跟着咩咩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领头羊用力过猛，其全身不断溢出屎尿，一串接着一串，随之飘出一股股难闻的腥味。
爷爷用有些瘦削的双手将领头羊双脚摁住，主要怕它挣脱绳索跑出。阿爸用手将羊身上的毛捋了捋，感到羊毛茂密，柔软，是制垫毡的好料。他用剪刀从羊的上半身开始往下半身剪起。这时领头羊已不再吼叫和挣扎了，因它终于明白了主人家不是杀它们，而是剪它身上的毛而已。领头羊安静多了，也不怎么吼叫了，只是低沉地喘着粗气呻吟着。
阿爸轻轻地拨开绒毛，小心翼翼地剪着。阿爸一边嚓嚓地剪着羊毛，一边对我说，剪羊毛应贴近皮肤，留楂要低，若毛楂过高，也不要重剪，以免造成二刀毛，影响羊毛利用。同时要特别注意不让粪土、杂草等混入羊毛。剪羊毛动作要快，时间不宜拖得太久。翻羊动作要轻，以免引起瘤胃鼓气、肠扭转而造成不应有的损伤。
阿爸一边说着话，一边利索地嚓嚓地剪着羊毛。双脚捆着的羊感到浑身不舒服，便使劲动弹了一下。随之羊悲鸣地叫了起来。原来羊在动弹中，阿爸失手将羊剪伤了。好在伤口不大，只是划了小小一层皮，一股殷红的鲜血从皮下渗出。阿爸放下剪刀，从别在腰间的皮烟包里掏出一撮兰花烟，放在手中揉碎，轻轻地敷在伤口上。这是我们这个山寨传统的给动物止痛和消炎的土办法。很快羊不再叫了，只是低沉地喘着粗气，任凭阿爸在身上剪掉羊毛。
阿爸和爷爷通过一整天的努力，就这样依次将圈里的十几只羊的毛剪完了。茸茸的羊毛装满了两三个背篼。
光阴荏苒，转眼间就到了仲夏之季了。这时，我们这个山寨天高云淡，气候宜人，是制作羊毛毡的好时节。这天早晨，阿爸起了个早，将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将在门边倚着的大竹席放在地上徐徐铺开，从屋里拿出早已晒干的白色的羊毛堆放在上面。他拿着一把早已使用多年的弓箭似的竹制的弹羊毛工具，开始弹起羊毛来。他左手握着弓背，右手操着用麻绳做成的拨子上下拨动弓弦。阿爸膀圆臂粗，浑身充满着力气，把弓弦拉得嘣嘣直响，使得猪圈里过年肥猪停止了吃食子，伸出脑袋向阿爸这里张望着，不时喷着鼻涕好奇地叫着。随着阿爸弓弦的颤动，羊毛被弓弦弹成白净的絮状。
阿爸将弹好的羊毛平整地铺在竹席上，用嘴将热水喷洒在上面，并轻轻地再铺上一层，又用嘴喷洒一次热水。就这样，在毛边上加毛、压实、喷水，再将竹席卷起用绳索绑定，继续擀制。阿爸从家里拿来一根长凳，坐在上面用双手和双脚分别多次从上及下、从下至上、从左至右反复搓揉着，直到将羊毛擀紧擀实为止。
阿爸被艳阳直晒得汗流浃背，但他没有顾得上休息，一个劲地擀制羊毛毡，因为他知道这僻远山寨的天说变就变。阴雨绵绵的天气是无法制羊毛毡的。阴雨天在屋檐下擀制羊毛毡，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质量也很逊色。
阿爸为了能掌握好毡的尺寸、厚度，也能确保毡面平整，他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在竹席上跳压洗毡。稍停，阿爸将成型的毛毡展开铺平，四边洒水、搓毛压边、把尺按压、勾角定型。最后把整个成型的毡坯用凉水浇透。这样，一条毡子便基本成型。
阿爸卷起毡坯在院坝角落处控水晾晒。第二天，他将微平的毡坯进行最后的把尺定型。就这样，阿爸趁着炽热的阳光，将全家过年用的垫毡全部擀制完毕。
阿爸将有些湿润的羊毛毡，挂在院坝四周的简易木架上晾晒。天空没有一丝云朵，太阳将其炽烈的光直接洒向大地，将整个山寨晒得暖烘烘的。羊毛毡在烈日下曝晒着，使其因湿润而有些暗淡的颜色由于湿气的蒸发渐渐洁白起来。
在这天的黄昏时节，阿爸将晒干的羊毛毡一床一床地收起来，折叠后放进堂屋的楼顶上，准备过年时再拿出来让全家人垫。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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