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磨制过年豆腐
再过几天,一年一度的彝历新年就要到了。整个山寨的庄户人家为了使过年过得丰盛一些,便热热闹闹地忙碌着,做着拾遗补缺的活路。我们家也不例外,尽管从年初开始为彝历新年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但确实还有许多补缺的活路要做。这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磨制过年豆腐。
年初,阿爸从阴山队的姓朱的农户那里买来了一些优良黄豆种子,在自家苞谷地里种起来。为了提高有限土地的利用率,阿爸阿妈在苞谷地和洋芋地中间种了大量黄豆。到七八月份,挖出洋芋并将其秸秆捣碎后作为有机肥料,深埋在黄豆根部。因而黄豆长得很快,结的豆果一个挨着一个,一颗接着一颗,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枝干。种在苞谷地里的黄豆,由于苞谷种植间距宽,加之施了很多羊粪猪粪肥料,长势也非常喜人。这样到了晚秋时节,我们家收获了不少黄豆。
这天早晨,阿妈从堂屋里跑到堂屋外,从堂屋楼下循着木梯爬到楼上,到处翻箱倒柜,好像在寻找什么重要的物件。阿爸见阿妈这样忙里忙外地折腾着,有些诧异,问道:“你在找啥子贵重的东西嘛?”阿妈神情有些焦虑地说道:“我们的岩盐已经没有了。”“去年我才挖了那么多,咋就没有啦?”阿爸感到有些奇怪。我们一家人平时都喜欢吃豆花豆腐,消耗的岩盐自然就多一些,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用完了。“哦,对了,”阿爸若有所思地说,“前段时间下甘海子有两家亲戚来找岩盐,我就送了他们一些。”阿妈着急地说:“都快要过年了,我们家还没有磨制豆腐,你看咋办嘛!”
岩盐是我们山寨人们磨制豆腐豆花用的卤水。用岩盐做出来的豆腐质地细嫩,有光泽,适口性好,吃起来感觉很好。这时,阿爸用火钳夹着火炭将烟锅里的烟点燃,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后,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孩子他妈不着急不着急,我自然会想办法呢!”
第二天鸡叫头遍,东边的山顶上还挂着明亮的启明星时,阿爸带着阿妈给准备好的苞谷馍馍,拿着绳索和麻布口袋,肩扛着挖锄,踏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向对面的鸡公山走去。
鸡公山高大巍峨,横亘在我们山寨对面的东南方向,浩浩荡荡,绵延几十里。山渐渐近了,光秃秃的,似乎没有一色秋。山脚下,嘎尔河奔腾而来,在这里转了个弯,便蜿蜒向雅砻江边奔流而去。阿爸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着。那岩石峭壁,犹如天堑。前段时间,生产队为了方便村民挖岩盐,专门在峭壁缝中长着的一棵粗壮的松树上系上了一根粗壮结实的绳索,供挖盐人攀缘。阿爸一手握绳,一手扶壁。手疼了,不肯放弃,也不能放弃,喘着粗气继续往上攀登。
通过艰苦努力,阿爸终于登上了挖岩盐的地方。这里岩石嶙峋、地形凹凸不平,行人很难走。阿爸循着这条石径小路慢慢往前挪动脚步,渐渐地悬崖峭壁下的山洞映入眼帘。山洞很深,感到幽暗阴森,不时从里面往外飘出一股刺鼻的岩盐粉末味。阿爸从衣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借着光亮慢慢地侧着身钻进了山洞里……
两个钟头的光景,阿爸从洞里拖着胀鼓鼓的装满岩盐粉的麻布口袋,来到洞外。阿爸从头到脚沾满了灰白色的岩盐粉末,像冬天里浑身上下积满了雪的松树那样。阿爸拍了拍身上的岩盐粉末,就拿着细绳将麻布口袋口扎紧,并用粗绳将装满岩盐的麻袋捆绑结实,沉沉地背在身上,又一边握着悬崖上的绳索,一边扶着岩石,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着。
第二天,阿爸吃过早饭后,将岩盐粉末倒在竹制的大簸箕里,用细筛将杂质筛干净。他把筛好的岩盐粉末拿到大瓷盆里,加上适量的热水搅动,并拿捏成拳头般大小的岩盐饼,放在楼上晾干。
吃过晚饭,阿妈点着松光在瓷盆里洗着过滤豆浆用的棕树皮。这是已经用了好多年的棕树皮,中间细密的棕树毛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有几次阿妈磨出的豆腐,由于过滤豆浆用的棕树皮破洞多,在豆浆里漏进了许多豆渣,使本来很好的一锅豆腐变成了豆渣。为此阿妈经常埋怨阿爸:“叫你找一点新的棕树皮,你就是不找!”
于是阿爸吩咐我说:“我已经挖岩盐粉累了,这点事你去办吧!”第二天,我一早就蹦蹦跳跳地来到赵家湾子姓赵的家里。因这家的当家人跟我阿爸关系好,经常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当我说明来意后,赵叔叔二话没说,拿起弯刀就爬到房背后的那棵高大棕树上,噼里啪啦地割着棕树皮。棕树的树干上总是有一层黑黄色的纤维,那就是棕树的皮了。棕树皮用途广泛,在我们这个山旮旯里,主要是做滤豆腐和制作蓑衣用。阿爸经常用别人送的或者用钱买来的棕树皮,找人用篾块或细麻绳把它们紧密连接制成蓑衣给爷爷,让他在下雨天放羊时披在身上遮风挡雨。一会儿,十几张上好的棕树皮就装在我的背篼里。我谢过赵叔叔后,背着棕树皮很快回到了家。阿爸阿妈见我这么快就将棕树皮拿回来,着实夸了我一阵,我感到心里喜滋滋的,满脸乐开了花。
点豆腐的岩盐粉有了,过滤豆渣用的棕树皮有了。阿妈从这天上午起就张罗着磨制过年豆腐了。阿妈是我们这个山寨里做豆腐的好手,她做的豆腐白白净净,老嫩适中,绵软而富有弹性,而且香味十足。寨里新安家的年轻媳妇,经常请她作技术指导,不仅如此,有时候回朵洛外婆家时,远近村寨里的许多亲戚人家的年轻妇女也来找她取经,阿妈十分乐意给她们传授秘笈。
阿妈将锅和磨制豆腐用的木盆和石磨槽清洗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将棕树皮洗了又洗,直到没有异味为止。看着阿妈为磨制豆腐而忙碌,我鼻子里似乎闻到了年夜饭里那缕缕的香气,耳朵里似乎听到了杀过年猪时猪的嗷嗷叫声。
阿妈将磨过年豆腐用的黄豆从屋里搬了出来,轻轻放在篱笆筐里,开始进一步筛选起来。阿妈说:“制作过年豆腐用的黄豆要颗粒饱满,更不能被虫蛀和老鼠啃过。不然,供奉给祖先,祖先会不高兴,而且搞得不好,还会降祸给主人家。”
去黄豆皮可以采用两种办法,一种是浸泡去皮,一种是磨制去皮。阿妈在平时制作豆腐时,两种方法都使用,而且都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前一种要提前两天用温开水浸泡,直到把那些小小的黄豆泡得鼓鼓涨涨的,用手轻轻地把外皮搓落,把脱了皮的黄豆放进石磨里推磨成豆渣,然后做成豆腐。
因为过年时间临近了,阿妈直接采用磨制去皮法,这样比较节省磨制时间。阿妈将黄豆装进竹钵里,拿到放在屋檐下的石磨旁,开始去豆皮。我家的磨子是奶奶去世后,爷爷从朵洛搬家搬过来的,已经用了好几十年了,泛出一种文物般的光芒,上下两片,非常好用。阿妈叫我协助推磨,因我是我们家老大,弟弟妹妹们还小,只有我可以随时帮父母一点忙。阿妈一只手紧握着磨柄,另一只手抓出竹钵里的滚圆的黄豆,一把一把地往鸡蛋大小的磨孔里放。我右手握着阿妈手上的磨柄,使劲地推起来。由于两手合力使劲,上半片的磨盘飞快地转动起来,使得破碎的豆壳和豆粉从两片石磨的契合处飞速地流进磨槽里。磨槽是凹形的,是爷爷从山寨旁的一片森林里,精心挑选的一棵粗壮的青杠树做成的,质地坚硬,经久耐用。两片磨盘放在上面,无论磨子怎么飞速转动,磨槽始终稳稳当当。
磨豆浆的程序跟破豆皮一模一样。不过磨豆浆,感到磨杆很沉,推起来非常费劲。我协助阿妈推了一阵后,累得心儿嘣嘣直跳,汗珠子不断从脸上簌簌滚落下来,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阿妈叫我停下来休息一阵,但她自己并没有歇着,而是艰难地继续推着。因为做豆腐还有很多工序,阿妈还得赶时间。石磨飞速地推动着,豆浆从磨缝隙里汩汩地流了出来,沿着磨盘的边沿流下,急急地流进磨槽里,冒着无数个小气泡,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豆浆呈白色,像冬天里挂在树梢上的雪,玲珑剔透,煞是好看。
阿妈将磨好的豆浆端到火塘边,放进锅里煮沸。她从楼上取下岩盐,放进木碗里捣碎,加上适量水浸泡备用。她又将洗净了的棕树皮一层一层地小心翼翼地铺在竹制筲箕上,准备过滤豆浆。
一会儿,放置在火塘上的豆浆煮沸了,阿妈用木瓢将其一瓢一瓢地舀进筲箕里过滤。所谓滤浆,就是将浆水中的豆渣滤净,以免影响豆浆的凝结。按我们这个山寨里的习俗,过年时的豆腐一定要凝结成形,不然会视为不祥,要重新做,直到凝结成形为止。去年山寨里的一家庄户人家做过年豆腐,结果做成了豆渣,主人家惶恐不安,感到有可能出现不祥之事。他们来找阿妈作指导,阿妈很快就给主人家做了很漂亮的豆腐。原来这家人由于没有经验,在滤豆浆时不小心漏进了许多豆渣,结果豆腐给做砸了。
阿妈将过滤好的豆浆放进架在灶膛锅桩上的大锅里,重新煮
沸。待豆浆煮沸后,她将灶里的火灭掉,让滚烫的豆浆慢慢冷却下来。过一会儿,阿妈将有一定浓度的岩盐水,滴进锅里已经冷却下来但还有温热气息的豆浆里,用木瓢轻轻而均匀地搅动着。豆浆在锅里飞快地旋转着,还不时地冒出小小的气泡。只要豆浆久久往一个方向旋转,说明需要继续点岩盐。一会儿,沿着锅边转动的豆浆减慢了速度,而且还向相反方向慢慢转动一会儿就停止了,这说明点进豆浆的岩盐已恰到好处,阿妈将木制锅盖盖在锅上,等待豆浆凝固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阿妈揭开锅盖,映入眼帘的是豆浆已经凝固成块状的豆腐雏形。同时迎面扑来一股股清香的豆腐味,让人垂涎欲滴。我忍不住用木瓢舀了一口尝尝,感到鲜美可口,令人回味无穷。当我再要舀一瓢喝时,阿妈轻轻拍了我将要伸进锅里的手,嗔怪道:“馋鬼,不要再吃了,如现在吃完了,那过年那天吃什么呢?”我只好停住了手。几个妹妹向我做着鬼脸:“谁叫你那么馋呢,活该!”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缩了回来。
阿妈将滤豆腐用的筲箕放进锅里,左手使劲摁在上面,让墨绿色的豆窖水缓缓溢进筲箕里。她用右手握着木瓢将豆窖水不断舀进放在火塘边上的木桶里,直到一点豆窖水也没有了,只剩下干干的豆腐为止。
阿妈看见已经好久不见油荤的我们几兄妹,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她跟阿爸商量后,决定将这锅豆腐给娃娃们打牙祭,另外再做一锅过年时用。听到阿爸阿妈的决定,我们几兄妹高兴得跳了起来,妹妹们都一个劲地亲着阿爸阿妈脸说:“阿爸阿妈真好!”这时,全家人都忙乎开了。我和几个妹妹按照阿爸吩咐,跑到菜园子里扯了一把葱子,还摘了一把藿香叶子,回到家里洗净后交给阿爸。阿爸将葱和藿香切细放进碗里,然后放进一些花椒油和辣椒,做成浓浓麻辣味的蘸水。
阿妈将热气腾腾的豆腐舀上了桌,还给每人舀上了一碗黄澄澄的苞谷饭。我迫不及待地将白净的豆腐蘸上蘸水,和着苞谷饭狼吞虎咽起来。阿妈做的豆腐滑嫩细腻,与阿爸做的蘸水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其味道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几个妹妹也不甘示弱,都争先恐后吃着鲜嫩可口的豆腐,使得阿妈不断地从锅里舀进豆腐。
我们几兄妹一个个都吃得肚儿滚瓜溜圆,嘴里不停地打着饱嗝,可心里还想吃很多很多。
吃过晚饭,阿妈又开始为第二天的过年豆腐而忙乎开了。她一会儿去豆皮,一会儿磨豆浆,一会儿清洗棕树皮,一会儿准备岩盐。这样,她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阿妈又做成了过年用的豆腐。阿妈把已做成的豆腐,用锅铲切成方块状,一块一块地放进筲箕里,然后放在楼上通风处将其水分沥出。
此后的几天里,我们在堂屋里走动时,不时闻到一股股扑鼻的豆腐香味……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Recomme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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