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雪日
这是春节前的一场雪。
春雪让我对新的四季生出热情的憧憬。踩在绵密的雪地上,我听到了沉闷的回响声——春雪,繁密如锦。密集的雪花絮乱地飘落在空中,总让人期待瑞雪兆丰年,期待春来时候的繁花。我总以为雪层会融化成温和的春水,浸泡萎缩成团的生命。因而,我未曾意料到这场雪是难以逾越的死亡门坎,忽略了它铺展出的辽阔的寒冷。
入睡前,我瞥了一眼窗外。雪花映着月光,如镜子一般躲在黑夜里闪烁。就这样,我以为又是平凡的一天。
夕阳、瓦房、棕榈树,还有挥着手笑的祖父
爷爷死亡的时候天还没有放亮。我正在做梦,我梦见身边的氧气被人抽空,浑身上下失去气力。我婴儿般抓狂着,张大嘴巴用力呼吸。是梦魇。谵妄之间,父亲惊慌失措地推开房门,朝我喊了一声:“快起来!你爷爷不在了!”嘶哑的声音划破冬雪带来的寂静,我带着朦胧感爬起来。
去爷爷家的路很短,我走得很急促,却出奇平静。我像是陷入空白当中,虽然是第一次直面死亡,但悲伤还没有向我袭来。我的脑海里只有眼睛所能看见的东西:黑色石头矗立在雾白的雪地里,翠绿的竹枝被雪花压趴在地上,无力地佝偻着。远处,昏暗的灯光摇曳在漆黑的深渊里。有些忙碌的人家已经起来了。一辆摩托车急速从我身边跑过,狗吠声断断续续回响于坝子间。好大的雪阿!我心里冒出一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到爷爷家,天色渐亮。爷爷躺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如此慈祥、安稳和宁静。我们点燃了放在他脚边的铜盆里的纸钱,崇敬、眷念和缅怀涅槃于小小的火焰中。火苗在空中颤抖,忽上忽下地起伏着,褪为黑色灰烬。屋里很挤。爷爷的魂灵像青色的烟雾,游离在人群缝隙间,慢慢被风稀释。随后,一串鞭炮在庭院响起。镇上素有名声的吴三伯赶到。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坚腻的头发扬在额头上。常年在镇上主持各类婚丧大事,吴三伯对悲喜情绪早已司空见惯。他瘪瘪嘴,伸出舌头润了一下唇,麻利地交代清楚葬礼的各类步骤和需要的物品。繁文缛节让我颇为吃惊,此刻我才意识到入土为安是多么的繁琐。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望爷爷,心底生出难以言明的悲伤。
常年在外求学。思乡之际,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将健壮的爷爷和衰败的死亡气息结合起来。尤其是爷爷住院的消息让我异常紧张。我一直认为爷爷是个健康的老人,周边的人群也多这样判断。听到爷爷出院,我放下悬挂的心,却又抑制不住地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令人憎恶的字词。熬到寒假,我急匆匆地赶回家去,见到他举止如同往日,但是肤色蜕变得极为沉暗。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又安慰自己老彝人的肤色大都如此。我散漫地和奶奶聊起些许琐事,他则安静地看着电视新闻,偶尔插嘴问我几个问题。
记忆里爷爷总是很沉默,他几乎不和我们讲谈那些已然消散在岁月里的故事。我见过爷爷少年时候的照片,想象得到褐色的相纸上所承载的光阴被凝固在方寸之间,可我无法完整地体验到岁月是如何剥蚀他的青春。老相片上,他身着旧式学生装,胸间别着学校的校徽,笔直而又自然地站着,灿烂的阳光投射在他高昂的鼻尖,脚边的格桑花儿自然而恬淡的绽放着,肩旁柳荑轻拂,或许正有微风流过,触碰到了他的思绪。看起来,恰同学少年的他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向往着苍穹最高处。爷爷在云南会泽中学完成高中学业,因故未能就读大学。而后,他回到黔西北山区小镇,在三尺讲台上耕耘三十八载,平凡度过一生。收拾遗物时,我发现了许多字迹隽秀的教案,以及各级各部门颁发的荣誉证书。我感受得到,爷爷热爱故土,他的母亲和祖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就算是死亡,他也会迷恋地寄居在这里。
我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洁白的雪花飘落在街道和山岭间,很快就把小镇淹没。春夏多姿多彩,秋天又以红黄色为主,到了冬天,白色的晶体构成世界的主流元素。我猛吸一口气,鼻腔犹如灼伤般疼痛,赶紧用食指抵着鼻孔,用力地呼气。今年雪日里的空气尤为干冷和凛冽,像是火热的手掌突然捏到寒冷彻骨的刀面,没有一丝防备,钻心的燥冷感就刺到心里去。去年的冬天恰好相反,大雪日溢流出喜悦的气息。那几天是堂哥的新婚日,爷爷杵着拐棍走在雪地上,他穿得很厚实,梨黄色的拐杖握得光溜溜的。他握了二十年了,握住的还有掺杂在时间里的落寞。我很小就记得爷爷步履蹒跚的模样,但爷爷又没有显露出老态龙钟的衰败。我和堂姐急忙跑过去扶他,他则像往常一样倔强地拒绝旁人的帮扶。道路并不长,他的确有能力走完这段短促的道路,就像从容的走完这八十五年人生。
如今,他再也走不动了。他的拐棍斜放在墙边的梨树下。梨树外面的雪地上有几只斑鸠和画眉鸟,一蹦一跳,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印迹。院坝挤满来人。周边的宾客和帮衬的亲友大多围在火炉旁。屋里的火炉小,便在院坝中点燃清香的黄松木。人们围在火边。烈焰熔炼一片片雪花,琐碎的语言交织在一起,串联着爷爷的生平事迹。爷爷打篮球极好、懂音乐、会舞蹈,来人都将所识的有关爷爷的事迹摆出来,缅怀他的人生,继而又哀叹光阴的无情。大家都知道一个抽象的哲理,时间会辜负每个小人物的生命。热闹过后,少有人再会去追忆逝者的年华。
等到雪停,我跑去爷爷的墓地。云开雾散,站在墓地所在的山丘,能够望见银色绸子般的光芒——只有春雪才能将满世界的光芒汇聚起来。坝子里的光芒自然不用说,老天毫不吝啬的将阳光倾泻下去。回首身后林中,春雪点缀在低矮的干枯的枝头,光芒也从茂密的松针缝隙间流淌而下。光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被二者所掩盖的花圈和挽联也是白色的,软绵绵的白色。白色似乎给人寒冷和死亡的联想,当思想被抽离了以后,也会被理解为蜉蝣在白色的世界里。我知道,从此以后爷爷就要依靠着白色的头枕,永远地沉睡在他母亲的左侧。是啊!谁不想永远睡在母亲的身旁?谁不想永远地怀抱着甜蜜、踏实和温暖?睡在曾祖母身旁的爷爷就实现了。熟透了的生命掉落成死亡后,新的循环就开始了。
祖父葬礼之日
圆坟以后,我再次眯着眼睛眺望远方——一望无垠的冬雪。双眼所极之处,铅白色的云层和山岭一线相接,重叠得严丝合缝。阳光又消失了,蔚蓝色的天空不见了,大地和天空在真正意义上焊接为一体。从纯白色到铅白色,世间还点点圈圈的裸露出松林、泥土和人群。黔西北这片世界,是时间开辟以来就生长在记忆里的喀斯特地貌。在《指路经》的祷词里,彝人死后会去一片白色的世界,那里是祖先居住的地方。也许只有白色的雪花才能掩盖罪恶和痛苦,也只有白色的纯洁才能完美的贴合呓语不断的天性。
晚上,为了驱寒,我们点燃坟边的柴堆,烧裂开的松木飘露出松脂的香味。木头烧完了,火光的颜色逐渐暗淡,收敛成橘红色的余晖,像爷爷常年蹲坐的那把木椅上面的油漆,扩散着一圈圈光阴的涟漪。火会熄灭,雪会融化,人也会死亡。然而,文字和血脉会永远地背负着期盼,写照每一次火灭、每一次雪融、每一次沉默,也颂扬每一次火燃、每一次雪来、每一次啼哭。我并不忌讳生与死的轮回,祖先与子孙的血缘和爱意会筑造跨世的谱系,刺激隐匿在我们骨头和血液里的虔诚。
我盯着火光和雪花的交融点,干涩的瞳孔开始散光,派生出黑色的漩涡。看得越入迷,视线就越模糊。没有办法,我只能闭眼滋润一下眸子。睁开眼的时候,风又裹挟着沁凉芬芳的雪花扬撒起来。我知道,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雪,注定要落满整个高原和人心。在将来的回溯念头中,雪花、光芒会是沾满哀怨气息的线条,简单地勾勒出一个困住情绪的环境架构。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作者简介:王丹,男(彝族),贵州威宁人,云南民族大学学生。文学作品散见于《高原》《草海》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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