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文化的歌者——论吉狄马加诗歌的民族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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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学式样,它伴随着人类的劳动而产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一般来说,它比起其他的文学式样,更为短小精悍,集中凝练,更适于抒情言志,反映现实更为灵便,艺术的感染力更强,易唱易记,便于流传。
彝族历史悠久,可称为诗的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广泛使用诗歌语言这种表现形式进行思想文化感情交流。诗歌几乎贯穿了彝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诗歌成了彝族人民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理想愿望的一种重要方式。以上说的诗歌是只就用彝族语言创作的诗歌而言。新中国成立以后,在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地——凉山彝族自治州,由于汉语的极大普及,以及接受汉族文化的熏陶,20世纪80年代初,一些彝族诗人开始尝试用汉语创作诗歌来表达他们的生活,包括生存状况、生活场景以及生活经验等等,这些人中最早也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出生于中国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1982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他已出版的诗集有《初恋的歌》(1985年)、《一个彝人的梦想》(1990年)、《罗马的太阳》(1991年)、《吉狄马加诗选译》(1992年)、《吉狄马加诗选》(1992年)、《遗忘的词》(1998年)、《吉狄马加的诗》(2004年)、《时间》(2006年)、现任中共青海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中国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长。他对诗歌有着浓厚的兴趣,对于中国的古典诗词和新诗他有这样的评价,他说:“中国古典诗词是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形成了成熟的艺术形式、稳定的美学特征和抒情方式,形成形神合一的美学特质。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诗歌像中国古典诗词那样表现出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和审美诉求。我国新诗是东西方文化相交汇的产物,虽然历史短暂,却已形成了自己的传统,这便是爱国主义、乡恋情结、忧患意识和人格魅力为内涵的精神意蕴,构成诗的主体,同时又以崭新的语言结构和意象营造以及更自由的抒情方式,传达时代精神和抒写心灵,从多角度多向度表达当代中国人不断发展的文化心理、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
由于历史、自然等原因,直至20世纪50年代,凉山地区还完整地保留着延续了2000多年的奴隶制社会形态。凉山彝族自治州也是由奴隶制社会一步跨过漫长的封建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地方之一。吉狄马加就是在这片深厚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属于新中国建立以后成长起来的特殊的一代少数民族优秀文化人中的一员。作为彝人,他的身上必然相承地流动着彝族文化、也就是他的母语文化独特的灵性和精神,所以他的诗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这种特别的东西,指的是他的作品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彝族这个古老的民族有着必然的联系,他能客观地指出彝民族文化的落后之处,渴望这些能得到改观,希望自己的民族能强盛发展。在本文中,我把这种特点称之为吉狄马加诗歌的民族情节。
一、独特的诗歌意象
纵观吉狄马加的诗歌,如《母亲的手》、《黑色的河流》、《彝人梦见的颜色》、《夜》、《彝人谈火》、《爱》、《彝人》、《远山》、《生活》等等里面描写的景物有“森林”、“猎狗”、“羊群”“火塘”、“鹰”、“岩石”、“祭师”、“篝火”等大凉山特有的地域景象,形成了他诗歌中极具彝乡色彩的独特意象。这些意象经过诗人的强化处理,成为了具有生命的意象,成为了表现彝族文化心理的象征。在他的眼里,彝乡的每一棵草都是一曲动人的旋律,彝寨的每一座山都是一首悠远的古谣,彝乡的每一个彝人都是一卷噙着血含着泪的历史。相对于其他诗人,特别是其他的彝族诗人淡化地域特征而言,这是吉狄马加的独特之处,也是其对诗歌的一个重要贡献。下面我将从其诗歌本身来进一步探究其诗歌意象的独特性所在。
比如《古里拉达的岩羊》:
“雄性的弯角/装饰远走的云雾/背后的黑色的深渊/它那童贞的眼睛/泛起幽蓝的波浪/在我的梦中/不能没有这颗星星/在我的灵魂里/不能没有这道闪电/我怕失去了它/在大凉山的最高处/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在这首诗中,既有情又有景,把情融入了景中。“古里拉达”是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的一个地名,单从题目来看,这样的一个地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少数民族地区。这首诗中诗人以岩羊为意象嫁接,抒发了他对于自己民族命运的关切之情。岩羊是善良的,但也是无畏的,在吉狄马加的诗里,它分明就是一个山地民族的个性、品格与命运的象征。正是因为彝族的传统文化深深地感染了诗人,那种传承了几千年的传统思想深深地嵌入了诗人的骨髓,诗人才会对羊群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也才使他写出了如此震撼人心的优美而动人的诗句,再现了彝族感伤而古老的传统文化。体现了诗人对彝族传统文化精髓的优秀传承和熟练运用,反映出每个彝人身上那种感伤的情调,一代传承一代,而诗人通过羊群所反映出的这种文化现象,使其诗歌艺术达到了文艺的最高境界,使美得到了升华。
吉狄马加的诗歌不是那种刻意的描写大山、草原、沙漠等自然景象的诗歌,他能超越对世间万物的的赞美、歌颂,直接写出心态、命运、生老病死。例如在《最后的召唤》中,他这样写到“他是个沉默的男子汉,额头上写满历险的日记/只有在那欢乐溢满高原湖寂静的时候/他才用低低的鼻音,他才用沉沉的胸音/哼一支长长的山歌,那支歌弯弯又曲曲/让那些女人的心发颤,泛起无比的波澜/让那些女人的鼻发酸,比那黄昏的山岩更灿烂/他的头颅上有远古洪荒时期群山的幻影/ 他褐色的胸脯是充满了野性和爱情的平原/人在上面自由地耕种不死的信…”这首诗流露出一种优美的旋律,让我们能感到诗歌的内部精神。作者与我们有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于是我们融入到诗歌的意境之中。认真品读这首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思维的、语言的、风情画式的彝族文化场景扑面而来。
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他用彝民族特有的意象来和他自己的民族精神相通,又与人类的追求相连,比如:查尔瓦、坨坨肉、毕莫、天菩萨等,无不渗透着彝民族特有的文化。但是,他的诗歌并没有将视野仅仅局限在彝族范围之内。他的视野是开阔的,冲破了狭隘的凉山地域界限,将他的关怀与笔触投向了整个中华民族,整个人类。这在他的诗《感恩大地》和《忠诚与背叛》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当我们谈到土地/无论是哪一个种族/都会在自己的灵魂中/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是大地赐予了我们生命/让人类的子孙/在她永恒的摇篮中繁衍生息” “无论年轮在时间中/怎样变成古老/它都会在收获的季节歌唱/历史已经证明/我们的血液、激情和全部思想/都来自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创造” [4] 因此,这些意象不再是单一、零散的,而是具有双重性的,他的反映彝族风情的诗歌作品也具有了超越狭隘民族界限的风采。
吉狄马加诗作最明显的长处,是敏锐的对诗的感觉的捕捉能力。普通的自然风光、景物,日常生活的境遇,一般人难以捕捉到什么诗情,但他却是一位感觉灵敏的诗人,他就会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到展示自己情怀的诗意,并能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把握将其化为诗的语言。
二、独特的语言风格
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更是比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形式的语言要求更高。“诗反映生活的高度集中性,要求诗的语词也必须极为凝练、精粹,用极少的言语去表现丰富的内容。”诗人创作一首诗歌以后,他的诗歌语言是不能用其他的同义词来取代的,一旦置换,便会面目全非。语言是诗歌的生命,是诗人的个性,不同的诗人有着不同的语言,这个不同,也是吉狄马加由诗人转变为优秀诗人的一个关键。
他的诗歌语言首先体现出的是平淡中饱含感情和血性。这在他的《自画像》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诗歌的语言艺术应该是精华的,诗人用浸透着深情与炽爱的笔触,在诗中完成了从表层语言向深层文化和人的精神现实的超越,从而让词语更有张力,读后有一种奇异的意境美。这首诗是吉狄马加的成名作,但这首诗没有读者期望的名言警句,没有超乎想象的意象,没有惊世骇俗的哲思。这首诗,有的是诗人新奇的角度,有的是整首诗完整的语言结构,有的是由意象构成的整体直击读者的心灵。这显示了诗人敏锐的艺术观察力和驾驭文字的能力。这首诗更重要的寓意,是我们认为是诗人看到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说话的事物,他们的内心也一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堂,这个象征意味使诗走向了另一个广阔的空间,让普通的诗句走向了不平凡。“我—是—彝—人”已不仅是简单的四个汉字和一个简单的判断句,而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坚毅、倔强、血性的彝人形象,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彝民族形象。
他的诗歌语言的第二个特点便是彝语和汉语的嫁接性、兼容性。吉狄马加用汉语创造带有民族情结的诗歌,有着一种忧虑和痛苦,有一种尴尬的选择,因为他的语言包含了彝语和汉语两种语言,他承受着多种文化的冲击,他有时很难选择一种适当的言语来沟通民族传统和时代精神。如在《被埋葬的词》中,他写到:“我要寻找的词/是祭师梦幻的火/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我要寻找的词/被埋葬的词/它是一个山地民族/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那些最隐秘的符号”诗人寻找的词,是彝族的语言和文字。在多元化文化的冲击下,彝族语言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磨难,诗人的这首诗歌的意思是:作为少数民族,如果热爱国家的话应该发扬自己的文化,科学地发扬自己的民族文化,那么发扬民族文化从哪里开始,从母语开始,呼吁使用和保护母语是寄托他对他的民族的热爱的一种方式。诗人在寻找,寻找一些像“祭师梦幻的火”一样神秘的词语,在这个找寻的过程中,诗人确立了自己的语言风格,一种让人一看便能知道是一个彝族诗人写的诗歌的风格。诗人的个性化诗歌语言,虽然单个的看仍然是汉语,但经过他的组合和选择,已经变成了“吉狄马加式”的彝族汉语,他是两种不同文化经过嫁接后的新型产物,有汉语的外形,更散发着诗人独特的民族气味。吉狄马加已经走出了对单一、狭隘的种族文化的认同和归属,进入了多元文化地带的冲击之中。在他的作品中,表现了彝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兼容性。
三、对民族文化的反思
吉狄马加的诗作几乎处处都跃动着强烈的民族意识,这是他生命与情感的重要部分,也是他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他意识到,彝人的文化正在经历最严峻的考验,作为现代人,他不仅要承担继续彝族文化的使命,更要有与自己民族一起走向未来的信念。
从血统上来说,他是一个彝人。但他的诗歌能获得成功,能得到广泛传播和赞誉,这跟他积极接受汉族文化有莫大关系,尤其是大学期间,这种影响尤为明显。大学生涯使得他接受了良好而系统的汉文化教育,同时也和同时代许多读书人一样接受过西方文化的陶冶。因此,他的文化构成是多元的。正因为有了这种多元化的文化结构(彝、汉、西方),他才能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理性地意识到:艺术上越进一步,越应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做一次深层抚摸。每一次成功的艺术创造都更加深沉而激越地表现出其灵魂底层对文化之根的焦灼与渴望。
“疯狂地旋转后/他下了马/在一块岩石上躺下/头上是太阳/云朵离得远远/他睡着了/血管里有马蹄的声音”——《骑手》在这首短诗中,诗人看到了彝族的生命内蕴,又让一个现代“骑手”的灵魂暴露得淋漓尽致。由此,我们看出诗人的民族情结是具有双重意义的:一方面挖掘本民族的那些精华文化,以此来唤起民族自信力、自豪感;另一方面,从理性剖析的层面,写出了彝民族文化的愚昧行为,渴望能发扬精华,去其糟粕,力图重塑民族形象。
刘若愚说:“历史意识的一种自然延伸便是文学传统的意识。”人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不仅仅只是表现在运用传说、知识和典故。在所有诗的内延及意境上都充满了无意识的发自本能的传统意识。这种意识是从诗歌的内部散发出来的,只有读懂了吉狄马加的诗,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一种传统文化在一个民族诗人身上的积淀。
彝族作为一个有着远古文明的山地民族,经过坎坷崎岖的历史艰辛,带着沉重厚实的文化积淀,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山地文化模式。这一模式在拥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优秀遗产的同时,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有着不少顽固不化的文化惰性。吉狄马加的这种民族意识是通过抒发乡情、乡音来宣泄的,但他的诗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乡土诗。一般意义的乡土诗多是抒发作者对于家乡故土的怀念与热爱之情,而吉狄马加的诗却总是从民族的历史、文化和传统等人文角度入笔,并将之与故土的山山水水以及繁衍生息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与他们的命运揉为一体,宣泄了诗人对于自己的民族和故土的缘于血脉的深情挚爱以及不同凡响的、颇具文化品位的忧患心绪。这些诗歌体现出的是一种历史沧桑感和厚重感,阅读这些诗歌常使人的灵魂随着作品所透射的历史沧桑感而震颤不已。这些特点在《星回节的祝愿》、《老去的斗牛》、《口弦的自由》、《我愿》等作品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把你放在唇边/我嗅到了鹰的血腥/我感到了鹰的呼吸/把你放到耳边/我听到了风的声响/我听到了云的歌唱/把你放在枕边/我梦见了自由的天空/我梦见了飞翔的翅膀” ——《鹰爪杯》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文化精神的存在方式,有生活方式、民族图腾等,“鹰”是彝民族古老的图腾,他象征彝族这个山地民族飞天的梦想,对自由美好人生的憧憬。这是诗人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的自信感、崇高感、光荣感与对自己民族未来命运的责任感的潜在心理契合。也是诗人对自己的诗歌创作,在文化根基、审美个性、思想力度、艺术境界、宗教意识、以及艺术形式等方面所作的富于个性的创造!正是这种创造,使他的诗具有民族精神传统品质,给人以深沉。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彝族人却将一只死去了的鹰制成日夜伴随身边唇边的酒杯,这一残酷的现象也无言地道出了这一民族文化发展历程中无可奈何的精神扭曲!有鉴于此,吉狄马加才在自己的诗歌中表现出了对自己民族这一文化劣根性的担忧和焦虑,也正在就如何改变这一现象进行着不懈的努力和奋斗。
吉狄马加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诗人,他通过独特的意象和独特的语言风格来歌唱民族的历史、文化,对民族表现了浓厚的爱恋,在歌颂民族的悠久文化历史的同时又看到民族文化的狭隘,他通过独特的意象和独特的语言风格来暗示一种吸取精华,去其糟粕的思想,这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民族诗人不可或缺的。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