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访谈:彝族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
问者:发星 答者:鲁娟 时间:2005年2月1日
如果说吉狄马加为首的“大凉山彝族现代诗群体”(可称“大凉山彝族现代诗写作第一阶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诗歌创作中承载了过多的民族责任意识与大使命感的话。那么到了二十世纪初以鲁娟、羿子伊萨(黄建斌)、阿索拉毅为代表的新型年轻新人群体(可称“大凉山彝族现代诗写作第二阶段”),则在这方面另劈新径,朝着自己个性的方向掘进。作为年轻的代表诗人鲁娟,则在自己精神的空间中确立着彝族女性独立意识的个性觉醒与独立之姿。这点相当重要。我们知道,几千年来的大凉山彝人妇女地位一直处于附从或无位阶段。她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所承载的苦难与忧伤,只须一首彝族民间优秀史诗<<妈妈的女儿>>就足以使我们痛断肝肠。作为1982年出生的,属于独女时代的鲁娟,自她诞生之始就处在一片新的生活的天空。由于雷波县彝人聚居腹地,东又与汉区宜宾地区接界,近百年的汉风教育渲染溶进独特的彝区生活环境,所以使鲁娟自小便得到汉语良好的学习与积累。而骨子里流淌着彝人血的她,常常在那个叫“瓦岗”盛产美人草莽英雄的山中看见族人的原始与古朴精神,同时也看见极度的贫穷与韧性的生活。不知不觉这善良纯洁的幼小心灵在汉语言之间寻求着思考与追问。作为山中常见的婚嫁死逝场景以及生活中的病痛等所引发出祭祀、经文、作法道场、密枝以及那些环形粗蛮的山峦、民歌、传说、神话、比尔(格言)等民间文学养料则象清风明月一般流进她成长的骨骼。所以多年以后当她17岁的少女情怀萌动的诗心等一次触动<<凉山日报>>“周末版”上的“纪念海子死亡十周年祭”的专版时,被这个优秀诗人以及他的诗歌深深击中,后来在一个善良的晓夫老师的帮助下,熟读了张承志、叶赛宁、泰戈尔等富有个性的艺术灵魂们。此时她颤颤的心认定自己是属于诗歌的。“没有诗歌,就等于生命失去呼吸与血”。这是她在自己的一本日记中追记的话。
再后来就是2003年春天的某个黄昏,旅途中的追梦者在西昌书店看见了<<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当时她是一手拿着这本黑色封皮沉沉厚重的诗集;一手捂着胸中的那颗颤栗之心。她看见了与她一样做着诗梦的大哥、兄弟、姐妹们。那年春天,这些黑色的语言以及灵魂使她恍若隔世,渡日如飞,然后是寻找这些同梦的大哥、兄弟、姐妹们;与他(她)们一首,践行诗歌与民族色彩的大梦。2003年夏天至2004年秋天,她被踏诗歌的马蹄开始响起,我在山这边陆续收到<<哑奴>、、<<美人>>…….,我已经相信一个事实,即10年来的彝族现代女诗人又走出崭新的一位,她的出世与光艳,似乎在我们漫长的等待中切合着一种时间的缘结与暗冥。她是如此年轻、个性、朝气…….<<哑奴>>的内敛、藏拙、张力。<<彝人自画像>>的明朗俊气,族情奔放、旷达、语言使用的到位、节制、精确……. <<美人>>的女性美感自然香息,女性独立意识的坚不可摧,对爱情的纯洁斩定以及浪漫情怀……<<七月泅渡>>的追忆、梦思、神意天空冥冥缘由…….<<邪行>>的巫与现实互混……<<无题>>的祖系通灵,以及对诗歌、生存之路的执着宣言……。正如她在随笔<<为谁而歌>>中吐露的那样:“从一切之根开始而歌……我承认我将一直不由自主、狂热不止”。可以预见,只要在大凉山一踏上诗歌的大马,那么晚霞与晨曦的美丽,经文与祭词的深邃……便被诗人所一一洞悉。因为诗人也是一个语言与变幻的神者,她连接着现实与神界的桥梁,使两个世界的灵子们能彼此交心取暖。
鲁娟之前的彝族女诗人们取得一定的成绩,但在她们彝族女性独立意识方面掘进有限。这与当时的诗歌环境有关。巴莫曲布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溶入了当代女性诗歌潮流,写作的时间表延伸到九十年代,由于其在人类学、民族学等方面的工作关系与学术成绩,使之没有更多的精力时间探索诗歌。而贵州的禄琴处在彝文化一直受汉风浸浊很久的毕节地区,这里的彝文化原味与承传深度比起大凉山来略弱。这里在整理与研究彝文化上十分突出。所以在这种背景下要想在彝族现代诗上跟进并作为极大很是困难。所以二人的写作实线目前已淡出中国现代民族诗歌的先锋视野。云南至今在楚雄彝区未走出一位具有全国影响的女诗人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有关地域与现代文明的研究话题。
鲁娟的出现,使我对这种绝望有了校正。在她诗歌中的女性意识不同于当年翟永明、唐亚平、伊蕾们,也不同于当代安琪、鲁西西、李轻松、周瓒们。在我看来,她的诗歌中含有以下几种语言层次:①汉语表达。②族性感觉(母语通过汉语表达过程中的母语感觉印痕,含文化与地域山形自然感觉) ③女性独立角度、气质、思想……。一般除少数民族以外的汉语诗人们的写作只有①③,缺少②,而②正是少数民族女诗人们的诗写存在的意义。在族性感觉中,祖系的文化缘源传承,地域的环境影响,母语通过汉语表达过程中的母语感觉印痕以及本族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矛盾冲突都交织在语言中,除此之外,③女性独立角度也很特殊,即彝族女现代人、诗者、地域中人,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所以少数民族诗人们的现代诗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族性味十分浓郁的文化现代艺术阐或张扬。具有历史上的边缘民族们冲击中原,给中原带来影响的同等意义,那异质文化粗糙与原味对汉语言的冲撞。冲撞的结果是华文化的整体整合得到一次再创。虽然这种意义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1、在我编辑《独立.零点》第12卷时,由你及羿子伊萨(黄建斌)、阿索拉毅的作品感觉出,“大凉山彝族现代诗”写作进入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吉狄马加们相比,从运用汉语言的流畅度与保留彝文化为底的根系命脉写作范式,再到题材写作的宽度,你们皆有自己新的突破。你作为第二阶段的女诗人,在让我吃惊的同时,也给我一种振奋,即你的诗歌以及思想已经确立着彝族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这在此前的彝族女诗人中是没有延伸出的深度。现在在你身上得到延伸。这也许是天意吧!你的写作在渊深的彝文化形态与现代文明之间独鹰飞翔。说地域(民族文化色彩)在你写作中给出的灵感份量?对地域及这片黑色的土地,你有怎样的认识?
答:我脚下这片黑色的母性腹地是我诗歌生发的起点和源头,也是其赖以生存并得以向外延伸的一切之根,它赐予我得天独厚的灵感及养份,生长构建成我黑色诗歌的骨血.彝族自古崇尚黑色,黑色是高贵并无可比拟的颜色.这片黑色土地蕴藏着彝族几千年来悠久而灿烂的古代文明以及继续在繁衍演变的现代文明。这片地域本身是一口博大精深、永不枯竭的井。在这里土生土长出的黑色诗歌处于原生、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状态。它给这种纯粹的诗歌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文化场。对于我个人而言,对这片黑色土地的爱与疼痛感是我写诗的原初动力。在我不断成长的路上,它从不曾间断地引发着我对整个民族生存根基的思考。所以可以说,它带给我的灵感份量几乎是全部。民族文化与现代文明对我来说就像一只鹰的左右两翅,在茫茫苍宇飞翔时互补互助、相互融合才能划出最美的弧线。
2、 曾在几年前的一篇有关彝族现代诗的随笔中,我曾预感“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现代诗先锋趋势之一可能在众多边地(少数民族聚居地)生发、形成”。“因为中国文化的复兴天空当由诗歌首先点燃”。你作为一个年轻朝气的地域民族女诗人,对这个问题怎样看?你认为自己有信心成为之中动人的一员吗?践行对自己,对民族文化的现代诗歌探索。
答:您提到的这篇随笔我曾看到过,我是赞同您的这种预感的。我一直以为诗歌在文学中占据一种至关重要而妙不可言的地位。 “中国文化的复兴天空当由诗歌首先点燃”是具有必然趋势的。因为从回归人性到人性的提升,诗歌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启蒙作用。至于“现代诗先锋趋势之一可能在众多边地(少数民族聚居地)生发、形成”也将具有无限可能性。我们目前正处在一个文化信仰及精神指向濒临丧失而导致文本萎糜、缺乏力度、急待注入新鲜、异质的血液的时代,边缘文化恰恰具有这些补充的特质。作为一个年轻的地域民族女诗人,毫无疑问我将一直沿着探索民族文化的现代诗歌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并且始终充满着信心和期待。
3、 在中国大地上的各少数民族诗人必须通过汉语写作才能拓宽写作的前景,因为汉语是汉文明国度的通用语言。然而这种写作范式在放弃母语的同时进入一种大文化语境,许多原生的民族文化语感、诗性、根性、自然性会在嫁接过程中失去一定的生动因素。所以尽可能的保留民族(母语)的文化感觉于汉语中,一能激活汉语的诗性弹力,二能移植民族文化在汉文化语境中存活一种原创感。就像历史上众多边缘的少数民族进击中原,每一次的进击都给汉文明带来巨大的冲撞与影响。换言之,民族诗人的写作具有同样的道理。对这个问题你怎样看?
答:您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一直围绕着地域诗歌写作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不能使用母语来写作本身就是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这里面的确存在着“许多原生的民族文化语感、诗性、根性、自然性会在嫁接过程中失去一定生动因素”的情形,地域写作和民族写作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地域写作包括民族写作。我们要在写作中避免民族狭隘的危险,同时思考如何在汉语文化语境中保留母语语感使之相互融汇碰撞出更加瑰丽的奇葩,这一直是地域诗者尝试飞翔的方向。而由于地域对写作者的深厚熏陶,母语语感、根性、异质性等这些元素已植入其深处,不会因为形式的转变而消失。对这一点我抱有乐观的态度,当然这需要漫长的探索过程和不懈地努力。在浩瀚的历史的进程中,时代的进步与语词的变异应该是同步的。
4、 像金黄阳光在大凉山这个黄金般的国度要浩荡肆意每年的大多时光一样,这里的族人以及植物、空气、石头……都充满了自然的阳性、硬性、生存的热情狂烈。从你发在《独立。零点》第十二卷上的作品可看出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浓郁彝黑之色、洒放通达的民族精神。我认为这才是优秀的彝族现代诗。请简述一下你写作这些作品的背景?这些作品是乎代表了你某一阶段的成果?
答:刊发在《独立零点》第12卷上的作品基本上全是我在2004年写的。所以说它至少是代表了我2004年的创作状态。当然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个共同的大背景――即大凉山这片黑色地域对我灵魂深深的渗透。《哑奴》是我蓄谋已久的一个命题,可惜我未能把它写得更饱满。我写它是源于将整个彝民族幻化成“一群围火舞蹈的哑奴”以“守住神的秘密,一言不发”的沉默与巨大的呐喊无形中形成抗争。《美人》、《七月泅渡》是从女性角度对宿命、爱情等难以自述的疼痛感的微妙感受。写《彝人速画像》时是在2004年3月,我正置身于那条热闹?攘、尘土飞扬、空气中飘散着迷醉母语的小小的上田坝街子上,当我的目光所触及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幅素描,组诗中的每个人物都能找到真实的原形。我从小目睹太多这样赶集的场景,在童年的记忆里散集后男人和背着孩子的女人总是一前一后行走在黄昏夕阳下的山路上……一切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邪行》是我在一场手术之后完成的,表述着我对疾病带给肉体和精神上的创痛的感知。
5、 “大凉山是出诗人的窝窝”。已经有很多朋友这样认定了。由于这块土地几千年的彝文化的古风保持,以及上世纪80年代以西昌为中心的《非非》、《中国女子诗报》、《达无诗派》、《二十一世纪诗刊》、《彝风》、《独立》等民刊潮的风起云涌。所以在这里作为一名诗人是幸福的、幸运的。你是乎有这样的同感?就像山顶放羊人去了一拨又一拨,而羊子还在从山口走出来,进入大地、森林、溪水、蓝色的天空下、金黄的阳光中。它们也是诗者。所以大凉山的一切构成了诗巨大的自然语境。这样的地方不出诗人才怪呢?你是乎有这样的同感?
答:我曾不止一次地说过生在大凉山是有福的,做一个彝人更是有福的。大凉山天然是个诗歌的国度。在这块母性的腹地上从天而降的灵感随处可有。就如我曾在一首名为“在凉山”的诗中写道“在凉山盛产最好的诗人/他们深谙一切诗歌的伎俩/但从不运用这样的技巧/他们从不违背祖训和真实……”。凉山出诗人这是个必然,它具有决定事件发生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全部构成要件:地理上的边远、闭塞使得淳朴古风得以存留,民族文化的积淀和传承,野性血质的代代流淌。因此正如你所说大凉山如果不出诗人那才是怪事呢。由80年代红极一时的《非非》到现在独挡一面的《彝风》、《独立》上历年来刊发的诗人群体们的一系列作品可以证明这一点。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