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而野性的黑色向往——读发星《地域诗歌》中的“黑色系列”
使用“黑色”这个词语,也许不会引来巨大的惊讶,尤其在今天诗歌语言十二分匮乏的趋势下,诗性之苍白、诗意失去了文化背景的支撑,一些网络化的诗句铺天盖地如蝗虫般袭噬了曾经养育人类灵魂的“生机”——那些有生态寓意的艺术景观和人文景观。
城市化加速发展的进程,以及后工业文明的电子网络加信息的时代;除了给我们以高科技产品陪伴生活,一并给我们由“急功近利”而殖伸的诱蛊,人心的“无厘头”式的价值观。恰恰我们到了这个用同一种社会价值可以判断许多“真理”的时代,喋喋不休的争执和断章取义的狡辩,已使多种尚难厘清的思考诳入一场难解难分的恶性循环中。同时,这也是一个低智商投机取巧的时代;“低智商+无厘头+投机+病态”。当你遇上这类人向你挑衅时,为了你的能耗不被浪费,我肯定首先认“输”。他们成功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地以自己的弱智和低能去谋害“敌人”、“竞争者”、“障碍”(其中掺杂着变态心理造成的无故的嫉妒和诽谤)。
这个世道,那些根本没有文化思想的人,在主流媒体传播个人名声;那些根本缺乏诗学理念缺乏诗歌精神的人,在诗界或政界或商界结党营私。他们成功了!
这么多年,我从南方到北方;从深圳、珠海到长沙、到北京;我不需要以“成功”来宽慰自己,我几乎是以隐居的生活在完成自己的人生。我见到了太多太多的已被城市化的诱惑,弄得丧心病狂的人。不知是哪根神经已被魔鬼操纵着,在偌大的“文明舞台”出尽洋相。
不少这样的人都号称是我朋友,更号称他们的事业就是“艺术人生”……我很恶心,很羞耻。
我认真想想,究竟谁是我的朋友?
那些未被异化的人,才算我的朋友。此时我重读发星们的诗,才彰显我的价值观。
“发出自己黑色的声音。”——发星如是说。
打开发星的诗集或诗稿,很多年来的总印象是:黑色的意趣、理趣;黑色的意象、形态;黑色的声音、呼号或天籁……“黑色”这个词更是扑眸而至。
发星所用“黑色”词语,所指宽泛,且神采而具渗透力。他不会仅仅描写或形容“颜色”,他站在大凉山的高寒地带,强烈(比谁都强烈地感受到)地由心性迎接着来自彝民族地域的“黑风”。这种“黑色之风”,就是他以灵巫的眼光看见的生命能量息息拂动的“彝风”——发星也藉此感悟创办了地域性诗刊《彝风》。
发星的眼中:古朴的村寨里飘出的芋香如同那河床上创世般的乱石,不谨不代表贫穷和落伍,而且正是这些荒蛮的野性气息,充盈了他的眼界。在他的意象中,原始色、原生态,以及鹰、山崮和远处的一望无际的山影,都是丰富的“黑色”。他为它们读写和讴歌,所以他要“发出自己黑色的声音”。
“黑色”在发星的思绪中无处不在,乃至他认为连自己的血液都是黑色的。
发星之所以喜欢和擅用“黑色”,因为“黑色”还象征着时间的历史。这种观念与中国本土艺术水墨思想十分吻合。“黑”是相当丰富的颜色总和,这种沉默的颜色穿越无数世纪后,仍能穿越我们现代人的审美思考。它不单纯仅代表了视觉艺术,更诱发了思考的理趣。它不单纯仅为了一个画面,同时它暗示着历史的纵横度。
黑色,是一种文化积淀,是一种超越物象亦包容物象的野性的“精元之气”。
我们需要通过坚硬的自然品质,想象出人性中的如此意蕴。“刚毅”和“尊严”是品质,在所有诗写的意象中,发星以“黑色”赋予它们有视觉想象的品德。
扫描整个中国诗歌创作,“黑色”这种词汇算不上现代语词,成千上万的诗作者使用过它。但像发星这般用出新意,而又用到极致的却真找不到第二人。足见发星对“黑色”的透析和禅机玩到什么程度,且形成了发星诗写中与他人有个性区别的“创意词”。“黑色”也成为发星诗歌创作的重要元素——或许他诗写的所有元素必须刷染“黑色”的彩釉。
这样看来,“黑色”不仅是发星的诗言,而且还是他的诗学思考;亦是诗歌意象和神性表达。发星的“黑色”是广义的,甚至于偶尔会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金属意境的,但永远携带着强烈的地域背景和场景。
我们读一段发星的随笔,闻闻他散布的黑色气息:“这里的阳光,是清澈之水与绿色枝叶与朗月与清风与黑石与死亡之美……构成一种阳元素,它距离黑色的肺与污染的眼珠;它是山参的洁白之体的献身之气,它是黑牛踏过山地的隆隆鼓声,……所以,没有欲念的山脉之铜与千年树根纠结是为了共叙牛羊滚下山坡的黑色童话……金黄的阳光在善良的族人黑发中升起,……那些祖辈的狂飙与黑气黑色在阳光中成为黑泥……(略)。(《地域诗歌》31页)”
如此强调“黑”的意趣,唯发星第一人。他可以在缺乏充分叙述铺垫时写出“黑色童话”、“黑气黑色”,是多年来他潜意识中对地域文化的确认和自信。我读过他不少的诗,也许能更多一层地理解他擅写“黑色”的情绪。他的诗文中除了有“黑”这个字眼诗化他的意象意境意趣外,其它不少放弃打磨的文字和诗句,也在透射出一股股他称之为“黑气”或“黑风”(彝风)。
“我们必须露出河岸的黑石”——发星又如是说。
整个大凉山上的黑石都象征着原始雕塑,这种原始的自然符号,“由此,巨大的山脉的呼吸开始奔出”。这是发星对大凉山地域最根性最本质的认知,在他的心怀中,地域诗歌的文化底色,甚而大西南最具生机的原创诗歌应该是“黑石”般那种神秘而无袒露……那是一种与天地通灵的自然造化。
这不是我猜想中的分析;通过阅读几年的发星诗作和他粗糙的文字,我隐隐接近他所瞩望的位置,他的山头上,有黑鹰在盘旋,如同一股黑风黑气在弥漫着来自原始物象的信息。
无论如何发星在坚守他的山头——那山头上的“黑色”精灵,渡于这种底气,发星一再强调着“地域诗歌”各种特性与意境;通过这种轮番强调,他把“黑色”意象托出了大凉山。
读发星的诗,尽管我仍保留了我苛刻的要求:譬如我认为他缺乏对汉字的深究,尤其对诗歌语言这一表达个性的重要载体,有非此薄彼的狭隘见识。他对诗性的词语和不够诗意的词语抱以幼稚的不公正的偏见,这样同时也影响了他的阅读和写作,在我眼里,发星应该是很成熟的诗写者,尤其对诗学修养和诗学理念有一定的高度。凭他办民刊十来年的经历,他不能仅停留在最初的“浪潮”般的兴奋中,缺乏冷静的思考。诸如此类的意见我也常常传递给了发星。
回头说发星的诗写,他诗中的黑色意象之宽泛、之恢宏、之强烈,着实让我看到了他至今不减的热情和对大凉山赤子般的诗情。发星运用“黑色”的语词已经相当有功底了,他把整个民族文化的勃然生机都概括于“黑色”即永恒的祈愿之中。
大西南前后出了那么多诗人,都没有一个有发星这种以“黑色”的激情掀起“地域诗歌写作”的黑色狂飙!他热爱彝民族的性情甚至超过了真正的彝人,他是把自己狠狠染成“黑色”的、带着浓烈的地域色彩、以大西南为诗写背景,用黑火把自己点燃的现代先锋诗人。
重读他的《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这部诗,我特别关注《黑色系列》(第三部)。《黑虎群》和《黑石群像•龙之崛脊》是写给大西南“地域诗歌写作群体”的。我知道他藉大凉山虎崇拜传说,他也把大西南诗群以“豹”来形容。黑石群像更酷似大西南的诗歌写作群体了……无论如何,每一种象形物都是以“黑色”的重要元素,赋予诗人、最深沉的情愫。
“螺髻山脚 亿万亩石头
便是我梦的奔腾
借助皮鼓与神文的缠绕
我内心的虎跃饮东海之水为渴念
载动大凉山八百里金黄阳光”
——《黑虎群》
我见过那一群群躺在山脚下巨石,壮观得令人作深呼吸。发星把它当作梦境那再贴切不过了。我说的“神文”应该是“祭文”,或者是毕摩手中的“经文”或“谱碟”,诗人发星确实沉醉于大西南之森林间,所有的“黑色”激情是以让他“啸动部族兴盛的春天”。
紧接着他在第二首又写出了这种有动感的“啸”——“他们把河流啸起来成为民族的狂血”。这是怎样的血才可以让发星的激情不至于白费,那只有“黑血”了。
发星善于强调某一事象、物象,直至这种事物变成发星式的表达。看来有些意念是需要坚守的,他坚守在“黑色”的族群中,寻找着“黑石”——这些能代表大西南诗歌的原始雕塑。
“把那些诗歌之子引向苍原
对黑色土地朗诵祖系的悲怆
所有石头们深夜听见
持鼓人黑色的面孔奔出亿万匹野马”
——《黑皮鼓》
这种“野马”从“黑色的面孔奔出”,难道不是黑马吗?发星真的是玩到了极致,他要从“黑色”这个语汇之矿里挖出更多的黑色意象和印象。
曾在大凉山见过毕摩们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他们会令人想起在天空翱跃的鹫鹰——像神的影子。
发星的“黑色”是有来由的,他生活在彝胞地区,神秘的黑色是彝人亘古不变的保护色。若要深究其文化起因及风俗意义,那真可以写一部大书呢。发星在其间耳濡目染生活着,他深谙“黑色”诗性。
“一层粗布便隔着两个世界
众多幽灵在黑色中聚集
听从一个生者在山顶讲述阳光”
——《黑祭股》
“虎推动地球洒下的彝之骨血
日月星辰上大雪纷飞”
——《黑祭师》
“而鹰的来处,男人山空荡如也
像被匪徒劫后的蛮寨
满地碎月 正在缝补一个苍凉往事
那美人之裙成为黑枝
拂动鹰们红色的鲜血”
——《黑呻吟》
“围绕我们的就是这些黑色生命之流
他们深玄疑黑的水层 多像祖系旷古的眼睛”
——《黑水谣》
“敲黑色的栅栏是一种热望
敲黑色的面孔是一种亲切
敲黑色的彩裙是一种心跳”
——《黑裙子》
连“彩裙”都被染上了“黑色”元素,还有什么不可以刷上“黑色”的漆呢?发星不会说彝人生活方式中由于长年蹲坐在火塘周围吃食,黑漆漆的屋内除了闪亮的眼珠子,几乎一片漆黑。在诗人的体悟中,他把所有的一言难尽都归纳在“黑”之中。“黑色”带着它浓郁的诗意进入诗行,进入想像,进入向往……发星已然对“黑色”充满了神往。凡是幽密的、旷世的、烈性的、粗犷的、神性的和原始的事象,发星都敢冠以“黑色”这一孜孜不倦而又十二分动人的语词。
在发星的诗作中,和“黑”并置的名词及形容词组举不胜举。诸如在一组《蛮诗系列》中,开篇一首《黑性》,这就宣告了诗人要向世人叙说“黑色”的蛮。于是出现了:黑血、黑蟋蟀、黑鼓、黑声音、黑森林、黑枝、黑虎、黑鹰、黑山、黑雪、黑瀑、黑经、黑马、黑果、黑荞、黑鸟……在其它组诗和长诗节选中还出现了:黑图、黑符、黑相、黑色消息、黑骨……。
彝族是黑鹰部落,在风黑月高之夜,第一支彝人迁徙至这片黑色的大凉山土地上。诗人发星称他们为“黑族”。所以,黑色的诗写和叙述远未结束,发星对“黑色”着迷的程度远非我们的想象,他恨不得在他常常停立的山头上高擎黑旗,用黑声音向黑世界宣言……甚至于有可能黑夜来临就是他借苍天的黑漆,泼向山川大地。最后留下那些永远染不黑的眼瞳般的精灵。
续读一组叫《对大凉山黑色情人的永远沉醉》(长诗残片)的诗吧。这组诗的诗题也都以“黑”组字并置。
记得我在十多年前与朋友谈及诗写风格时说过一段话,大意是,诗人的个性化的技艺要脱离最初摹学而来的东西,渐渐形成与他人有绝对区别的风格。没有区别的诗写方式,是没出息的,而绝对的个性化语言,要有绝对个性化的极致形式和方式,把一个今天看来一般意味的词运用至今人刮目相看的程度……你必须对它赋以精元之气,你坚持而偏执地用你的赤胆守望着,你会完成你的个性自由。
现在回想起来,发星正符合了我的说法;但不是每个诗写者都敢如此守望,如此坚持的,这需要一个时间厮磨的过程,这个过程肯定由生涩到熟谙,由枯燥到圆润,由粘贴到融合。一定是悟透了诗写与个性(自由)的两者关系,一定是对所要描叙的事象已经入神地认知。
入神地想像,出神地诗写;这是我一直以来笃信的最佳境态。如同坐禅养气,不一定做得到。
发星的地域写作是投入了他真精神的,字里行间我感受到了他忠贞蛮气,尤其是他对他所处的大凉山地域的深情眷恋;大西南生育了这样的赤子,真是厚德载物啊。
发星对大凉山黑色情人醉得如此“深黑”,直抵彝人心经和图腾——彝人崇尚黑色、崇尚虎图腾、崇尚鹰龙之子支格阿鲁神图;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遗产。
“黑鼎悠远的歌在你脸上传唱
歌词是一些颜色新鲜的狂气与大度
那些没有栅栏的马匹
让每一颗心都坦荡都如无垠草原”
——《黑脸膛》
“我身上怀揣毒草
是为了距离邪恶与疼痛
那片黑在我身上某个部位晃动
我这个部位就没有疼痛
那片黑消失在我的呼吸中
我与天堂和气地相溶”
——《黑毒草》
很精彩的描述。诗人交待了他与“黑”之间的息息相关的生命缘由,他沉醉于大凉山的天堂般的人间,他拒绝那些没有生命能量的、没有历史传唱的伪善和伪知识。这是我们可以从他诗学随笔中多次读到。他一看见这些东西就“疼痛”,所以他要怀揣“毒草”(大凉山的神咒)来消解这“疼痛”。
这组诗(长诗残片)以写《黑地》到《黑器》,无不流露出诗人以“高贵”的“黑色血液”自居的一种民族骄傲气息。黑彝民族的黑色骨质里黑魂不泯,发星一定是有深刻的领略,不然,不会这般“黑”到了家底。
我仍想再介绍一组“黑诗”,以让我评介的“极致”。还是《黑色系列》,共十首——《黑香》、《黑经之一》、《黑雾》、《黑词之一》、《黑蛙》、《黑词之二》、《黑经之二》、《黑河谣》、《黑鼻梁》、《黑声音》。
我从每一首中提纯出二、三行组成一首,我想发星的“黑色”意识及意象是可能贯通的。
“香味的颜色改变了所有石头的颜色
坐在石头上面的男人
会常常跌下悬崖
去看看自己的前生” ——《黑香》
当月色升起于山顶
像经文升起于心灵 ——《黑经之一》
走不过夜色的兄弟
左肩扛月 右肩扛山
把美丽与土地收获回家 ——《黑雾》
我想这是我们这个民族
为什么在山巅上昂立身影的一种力量 ——《黑词之一》
这些从彝文典籍中跳出的
一个个象形符号
使我想起黑色与白日的两面 ——《黑蛙》
我们的渴望常常在词里
揭示出深沉的水声 ——《黑词之二》
影子中潜藏着众人的祈祷与命运 ——《黑经之二》
冷风与明月波动一种愿望
透视一座座山脉的胸膛 ——《黑河谣》
突出的部位
永远是在时间切割着什么
使一种沉重 或艰挺
感受岁月之琴弹动的悲怆与酣沉 ——《黑鼻梁》
巨石内部的沉钟被悄悄摇响
男人在一种冲撞的激越里腾起来
跨上山中黑亮的骏马
驮出皎洁的月色 ——《黑声音》
真是读得我喘不过气来,发星的“黑色”笔调点缀了他和他的诗歌。说实话,“黑色”意念在诗人发星的世界观中形成了他独特的审美个性,也成全了他诗写的个性。没有这种个性,所有的诗可以说是不够力度的——等于白费气力的。我真的为发星感到莫大的慰籍。
尤其在当今的诗界,要彰显个性和是否有彰显的能力是许多诗人难以实现自己诗写功德的最大关口。可以说大部份写诗的准诗人往往是缺乏彰显个性能力的人,他们只有张扬个人功名的欲望,唯独没有能力。
这种能力源于思考的能力——独立思考才能成全自由自在的个性。
或许我们写了很多,唯独没能写出“独特”的看世间的角度和方式。一个诗人要完成独立思考的过程,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认识发星近十来年,迟迟未敢动笔评论他的诗写和他的诗学修养到何程度。毕竟发星在我眼中不是吵吵闹闹为图名声,混个脸面的人,我知道他卯足了黑劲黑力气,有过一番番写作痛苦的人。所以我期待、我指望,我更愿意相信;发星又到了一个亟待提高,亟待圆满的阶段,在他继承自己个性传统的同时,要全面修炼中国学术的方方面面的东西。要学会每一个阶段完整自己、完善自己才能有自在自足的功力。
最终我喝叱一声:发星,强化思考的能力,有时需要稀释析辩,有时需要浓缩提纯;你要放弃“克隆术”,但要学会“纳米术”。因为我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2007年9月整理于北京—长沙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