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若张散文创作浅论
前言
文学是时代的履痕,人性的折射,心灵的呢喃,优秀的文学作品通过审美化的笔法赋予世界以全新的艺术表现,反映出作者宽阔的灵魂空间。各民族都有其特有的艺术形式,有反映本民族文化、心理和社会进程的文学作品,在这类作品中,充分民族化的特质被有着浓厚民族意识的作者凸现出来,成为向外族人展示本民族文化的重要形式。正是因为这类作品在文坛的独特存在,并发散着迷人的美学魅力,才使得文学世界呈现出多种民族特色、语体风格、艺术流派精彩纷呈、相融共生的景观。然而还有一些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他们在积极吮吸汉民族先进文化的同时,将求知的触角扎进本民族的民间文学中,感受特有的思维习惯和语言样式,以此补充在文学表达上的单一性。
彝族作家米切若张以诗歌为文学起步,他的散文创作自1992年起,至今已由作家出版社、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五部:《情感高原》、《天谴狮蹲留宝地》、《秘境高峰》和《三潭日月》、《雾里阳光》,一连串的文学足迹印证了他执著的求索激情,知识分子传承文明的使命感和作为本民族代言人的民族意识在作品中得到了一以贯之的坚持。尤其是《情感高原》荣获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后,其创作渐渐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
一、民间之子的倾情歌吟
米切若张在文坛引起反响的作品是书写亲人师友的系列人物散文,收录在《情感高原》里。他以感性的笔触和饱蘸情感的笔墨书写了对他人生的成长成材有过决定性影响的人物,对他们的性格、命运作出深入内里的刻画和再现,在与写作对象进行深层心灵对话的过程中,表达着他的谦卑意识和报恩的渴望。叙事性的笔法在散文语言中拓伸着表达的空间,使人物呈现出立体形象、鲜明可感的艺术特征。在《倚门的母亲》中,他记叙了勤劳朴实的母亲从小出身贫寒,长大后嫁给“老实、善良,但是懦弱”的父亲,肩负着操持家业的重担,不幸得了一身的痨病,晚年“天天在药瓶药罐中苟延残喘”,还得整日照料着因车祸而导致神智失常的丈夫。《羊倌父亲》、《父亲的烟缘》和《父亲的毡帽》则可看作“父亲三部曲”,将父亲的命运遭际,善良品格,懦弱却不乏坚韧,身处逆境却不失乐观的性格特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读者在满怀沉重与敬意的阅读中,为作者的悲辛身世感叹唏嘘,亦为其笔下的父亲母亲的高尚人格而感动涕零。在《故乡人物素描》、《亦兄亦友师生情》、〈初识李乔〉、〈李世忠阿啵〉等篇章中,那一位位闪烁着人性光泽的师友形象被定格在于文字之中,让读者与之共同细细咀嚼这精神派生出来的营养汁液。
米切若张来源于民间,站在命运的底层,他为小人物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悲伤而悲伤,从他书写故乡的系列人物散文来看,他一直坚持传递着来自民间的声音,他或许无意为故乡人物树碑立传以求千秋扬名,他只是默默记叙着他们的点滴经历。这样的记叙无关宏旨,但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沉潜于民间的人性美在他涌动着激情的文字中喷薄而出,情感如狂涛巨澜般裹挟着读者,让你无法不为之感动和喟叹。“情感高原”其实隐喻着两层含义:红土高原上的男子面对故土母族的深情吟赞;如高原般沉雄深厚的情感散发着濡染经久的力量。这是一位民间之子的倾情诉求,在当代文坛越来越走向盲目抒情、凌空蹈虚的路子,他却选择融入民间,注重散文创作中坚实的物质基础,即丰盈的细节和个人化的生活经验,对俗常意义上民间的“藏污纳垢性”表征进行了有力的解构。
二、理性与自由:文化散文的精神编码
当代历史文化散文已成为声势浩大的写作潮流,作家们采用向后看的审美视角,力图在对旧人物、旧文化的追缅中建构自己气势磅礴的话语梦想。中国新时期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创作曾一度淹没在这种文体的洪流之中,然而在众语喧哗之后沉静下来仔细思索,却发现能经得起惊涛拍岸而屹立于江心的高峰巨石实在是寥寥无几。此种文体不成功的原因之一,便是作家在处理材料的时候失去了基本的评判能力,在精神触角无法到达的地方往往求助于史料的堆砌,这样,作品中不乏悲天悯人的作态,不乏豪言壮语的空洞,不乏动辄潸然泪下的作秀,在大而无当的陈辞滥调背后,唯一缺乏的恰恰是作者那颗敏感而真切的心。
米切若张的文化散文写作刚开始就对上述缺憾怀着清醒的警惕。以《天谴狮蹲留宝地》为例,这部以云南省武定县狮子山及罗婺文化为解读对象的文化散文专著,以狮子山传统的古八景为线索,层层铺展、循序渐进,透视出这座“西南第一山”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对狮子山标志性建筑正续禅寺由来的考证,对其宗教源流的探析,和对民间传说中曾隐逸于此数十年的明朝建文皇帝略带历史玄想的追思中,可看出他驾驭材料的功力。面对浩如烟海的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资料,他并未表现出手足无措的困窘,而是以思辨的理性精神切入砖块般的典籍之中,孜孜程程,爬剔梳证,透过重重烟云迷雾理清历史发展的源头和脉络,凸现了文化散文的创造性品格。
散文是自由的文体。在散文中,如果没有自由心性的抒发和心灵力度的展示则不能称其为优秀的散文。由于历史文化散文写作对象的特殊性,导致有的作者在一些历史上已有定论的人物面前常常失去了平等对话的自信,障碍的产生,与之进行心灵交流就变得异乎困难,限制了审美想象力的极度张扬。米切若张以平视的姿态进入历史,在对历史人物进行评判与臧否中,并未成为知识的附庸或简单阐释者,他建基于基本史实之上的文学想象,不但辉映了“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知识分子品格,让文学真正折射出作家的主体人格和意志,而且因着作家个性风采的自由展示,散文的多重审美意蕴和迷人魅力便愈发彰显了出来,避免落入公共话语模式的窠臼。
然而在《秘境高峰》中,他却并未将这种自由且张扬着生命理想的散文精神继续贯彻下去。从该书“后记”中得知,作者写作此书的机缘是意外的,过程是仓促的,高峰对他而言并不象狮子山那般熟稔。他依旧在为占有丰澹的资料而苦下工夫,依旧用勤奋的双腿去触摸那神奇美丽的民族高原,从而感受那从地心源源传来的地气。与狮子山那种和他血浓于水的关系不同的是,作者即使以满腔的赤诚去拥抱山水、亲吻土地,却很难产生家园眷恋般的共鸣。在《秘境高峰》中,穿插进了许多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和民俗学方面的资料,乍一看,内容宏富,包罗万象,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却使得散文语言出现了令人遗憾的板滞。或许是作者对收藏的资料太爱惜了,不忍舍弃,选择中难免有所偏狭,或许这并非出自作者本意,而是为了符合此套丛书的写作体例,增强其所谓的学术性与资料性。但散文毕竟是散文,如果受制于意识形态的粗暴干涉或附着的东西过多的话,容易失去其空灵隽永的诗意,对它本身而言也是一种深深的戕害。笔者并不反对在散文写作中有历史文化资料的羼入,事实上,对举重若轻的作家来说,丰富的学术资料在其笔下会如同巧匠运斤,愈发增强作品的厚重感,当代散文大家中亦不乏其例。
笔者对米切若张散文的研读自中学始,迄今已近十个年头,对其艺术个性是异常偏爱的,苛求之心也随之愈严。在此想继续追问的是,同是写山水文化且地域色彩极其浓厚的专题性长卷散文,两本专著放在一起比较,就艺术特征而言,为何出现如此明显的差异?与《天谴狮蹲留宝地》相比,《秘境高峰》缺少的便是那溶入骨髓的故土意识和尽情抒发心性的自由精神。然而文因地传,地因文扬,狮子山何其有幸,罗婺故土何其有幸,这块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文明的神奇土地,因为《天谴狮蹲留宝地》里饱含丰富历史认知价值与充满绚丽色彩的文学性书写,使“人文”与“宝地”交相辉映,散发出耀眼夺目的璀璨光芒。
三、民族血统及其民族意识
少数民族作家在其文学起步之初,大都接受了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熏陶,这种知识营养的吮吸也许是无意识的,在对民族舞蹈、音乐、祭祀等活动的观赏与参与中得到耳濡目染。传承民族文化的地点也不拘囿于学堂,火塘边、场地上,只要民间文学和民族风俗所能延伸的地方,便是认知民族传统心理和历史文化的场所。米切若张的知识谱系得益于汉民族典籍文化与彝族民间文学的双重浸染,他虽然因故未能接受系统的高等教育,但在四十余年的人生历程中,他痴情阅读,沉潜涵咏于典籍之中,以勤奋弥补人生的缺陷。同时他又是一位善于在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的作家,早年在基层的武定县文化馆任职时,就积极搜集整理民间文学三大集成(民间故事集成、民间歌谣集成和民间谚语集成)以此丰富自己的文学感受和实践。在成为文学刊物的编辑以后,他仍然不断拓展着阅读的空间,给自己有意施加阅读的深度和难度,而且写出多篇民俗学方面的论文发表于学术刊物,使创作向着学者化的方向发展。无论为人还是为文,他的民族意识及其使命感都体现得尤为强烈,他说“我从小生长在乌蒙山区贫穷、落后的地理历史环境里,直接品尝了我们民族的淳朴善良和愚昧落后,血液里灌注了民族的苦难、源远流长的民族传统文化和保守封闭的历史积淀,使我的民族情感发育成爱恨杂糅的复合体”。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民族标识,而且为鄙薄本民族的言行感到愤怒,亦为自己民族存在的某些陈规陋习而忧心,处处洋溢着“我是彝人”的民族自豪感。
许多作家终其一生写得最好的作品便是那块生于斯长于斯的“邮票”般大小的衣袍之地,以民族风情、地域色彩为主要着墨点,体现出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关系,从而成为经典的范本,那小村庄往往就是作家喷涌不竭的灵感之源。就我个人欣赏品味而言,尤其喜欢他那些描摹故乡风情及人物的篇章,特别是在文坛引起广泛影响的《我的故土 我的母族》,此文“以一种文化人类学的视点重新关照、审视自己的民族、自己的衣袍之地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的过程,并以人文精神关注民族现实的生存状态。由于视角的高度使朴素真切的文字显得凝练而有张力,显示出文化散文应有的分量。”(《边疆文学》卷首语)他为文学创作找到了一个准确的井眼,勤奋深掘,佳作如井喷之势源源而出。
作为一名有着自觉文体意识的作家,米切若张是很爱惜自己笔墨的。除去早期作品中文字稍显不够精炼导致情感表达失之浅白外,近年来的创作无论炼字炼意还是谋篇布局都力求精进,少有赝品。这种写作姿态是值得称赞的。在当代文坛被浮躁与浅薄裹卷的今天,许多作家关注的大多只是版税与稿费,对熙熙攘攘的名利趋之若骛。年轻者急欲成名,不惜屈尊炮制阿谀奉承之文,白白糟践了青春和才华;年老成名者养尊处优,躺在昔日的荣光上面享清福,不思进取。很少有人能沉静下来读书、思考、酝酿情感、经营构思、积蓄喷薄的力量。米切若张散文中虽然尚存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从他近年发表的单篇作品来看,他在做着丰富自己,超越自己的努力。
由原来的山乡视角投注向更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空间,包括对正史、野史和民间文学的读解,多种元素的有机融合,必使其作品呈现出更大的精神气象。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米切若张:彝族,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楚雄州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楚雄州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