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家园——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忧思录
感悟母语
在东西方文化走向全面碰撞、深度对话以及互渗互透的今天,我时常这样想:作为中国境内少数民族文化人,我必须通过多方的努力,真正意义上进入到这个时代文化语境中,塑造并展示一个自觉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形象和生命姿态。同时,在多元文化大撞击、大整合、大汇流的时代大潮下,我深深感到我所拥有的纯朴、厚蕴的彝族母语文化正在遭遇空前的震荡与损毁,随着我的汉语思维与汉语叙事能力的不断提高,我身体内的母语语感、母语思维、母语智慧日渐削弱乃至萎遁。为此,我时刻承受着来自内心世界莫名的悸动与恐慌。于是,我便拥有了一种天命的责任: 即用我至今还十分健全的生命肌体和旺盛的思维活力来完成对我与生俱来的母语文化生命力的承载与接续,用我一生的文化行为、精神举措及生命内涵去破译并保护我的母语文化。想必每一个少数民族文化人都自觉不自觉中,不可推卸地担负着同样的文化使命和历史职责。
文学与母语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他主张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里所谓的“语言”和“诗意”就指涉着一种母语,一种与人的本真存在息息相关的,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自由流动着的生命的真音;是血缘文化内涵天命的砾响,又是这种砾响外化的载体。母语,由此成为一个族群走进文明的起点与归宿;母语,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前提与终旨。故而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活动,特别是诗歌创作活动是一种“诗首先使语言成为可能。诗是历史的人的原初语言。语言的本质必得通过诗的本质来理解。”①的母语发生与言说真正意义上的诗性化过程。母语沉淀历史,母语潜滤智慧,母语彰显生命,母语净化魂灵。当今中国,汉语以其宏博开放的历史襟怀,超凡高妙的文化整合力和强盛不衰的文化精神,逐步实现为中华民族共同的母语。除此之外,在这片幅员辽阔、广袤无垠的疆土上,还居住着55个拥有至今还相对健全的自我母语能力,且大多还保存并沿用着这一母语较为完整的符号载体――本民族文字体系的非汉语民族。正是这种丰富的少数民族母语及其文字符号的存在,且当今中国,仍有众多的少数民族作家诗人正以无比坚忍的文化意志,孜孜以求的创造精神,运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真实记述着每个民族自身的发生、发展历史;生动描绘着其生存竞争进程五彩缤纷的人生场景;及时反映了其现实生活中一切合理的物质需求与精神愿望;努力再现并深入揭示出本民族特有的文化品格和精神风貌。以期通过母语之捷径一次一次深层体理本民族历史文化构筑的崇高的人情美、人性美之神圣 的精神文化殿堂。不言而喻,这些少数民族母语文学行为及其创造成果,必然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的丰富性与深邃性做出了贡献。这当然也就是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甚至于母语文化存在、且继续开拓发展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遭遇汉语
中国境内各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发展史上共同经受的最大的历史性冲击就是遭遇汉语。在主流汉语文化的强大整合力,在世界文化发展大趋势和来自本民族母语文化内部历史性的危机面前,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人不得不在遭遇汉语的深切痛楚与特殊愉悦中深信:
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拯救。――《荷尔德林全集》IV190页
当代少数民族母语作家们写雪域,总带着“雪崩”的声音,写荒漠,总携上“流沙”的讯息;他们来自森林,裹挟着野林“失火”的烟气,来自大山,伴随而至的是奇峰异峦“坍塌”的悲凉。很明显,他们在遭遇汉语之后的母语创作中,深深体察到了自己所秉承的本民族母语文化在汉语及其以汉语为载体的大时代大文化的冲击、挤压、消解过程中,正在承受的深度的尴尬、无奈甚至恐惧。母语濒危的梦魇时时困扰着每一位具有充分的母语文化自觉,深厚的母语文化底蕴,强烈的母语建构使命感的母语作家诗人的身心。
缺憾与困惑
当然,由于历史背景、自然地理条件、社会发展层次、经济基础、精神文化传统,以及民族语言文字使用范围的局限性等诸多方面的原因,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创作还存在着较多的不足与缺憾,主要表现在:
其一,文化视野较狭窄。受传统观念意识的限制,受作家自身接受现代教育程度深浅的影响,受相对封闭的人文环境和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在作品的审美意识、文化观念、思想内涵、思维方式等层面表现出难以掩饰的文化视野的狭窄与艺术思想的浅显等缺憾。因而,在艺术形式创造方面很难见到具有创举性的作品问世,大都陷于所谓“旧瓶装新酒”式的怪圈。有的由于自身文化视野过于狭窄,其作品很难感受到真正把握了本民族地区或本民族文化发展脉络的,时代性与民族性高度统一的艺术思想旨趣。有的甚至根本不顾及自己所处的时代文化语境与当代审美观念的更新事实,完全处于固步自封、作茧自缚的状态下进行母语写作,使其母语写作在更深的层面陷入了封闭性与孤独性的泥潭。
其二,艺术表现手法单一。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一方面受本民族原有的民间文学表达方式的制约,另一方面受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学艺术表现形式较单一化的汉语文学的影响。为数不少的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作家接触的汉文学几乎仅限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对中国古典文学和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知之甚少。故而从他们的作品很难看到真正的艺术创造意义上的古典美,也缺乏严格的现代艺术精神。由此,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在艺术表达形式和表现手法上,存在着简单化、单一化的缺憾。从而局限了其母语创作在更深层次上完成对母语文学超越性传承的可能性。
其三,语言意识简单、呆板。高尔基先生说过:“文学的根本材料,是语言――是给我们的一切印象、感情、思想等以形态的语言,文学是借语言来做雕型描写的艺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的语言意识、观念的正确与否,语言智慧、语言变构、语言直觉、语言创造能力的高低,会直接影响到其文学作品艺术审美价值的高低。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创作,今后要创作出高致深蕴的作品,创造出对本民族母语文学传统既有真传,又有符合新时代要求的变构与超越性,要产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的话,必须努力改变当前较普遍存在的,对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超越性发展产生深层制约的,作家语言意识过于简单、呆板的现状。
同构同辉的双语人生
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文学,是各少数民族母语文化活态存在的根本方式和重要内容。因为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中,各少数民族文化本身就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因而在更广泛的意义内,文学抒写、文学叙述成为各少数民族族群记忆、宗教精神、生存命运的唯一载体,是一个至今尚能保持相对独立与完整性的族群最后的“存活”形式及其象征化的符号系统。在这样一个“我写作,故我生存”、“我用母语写作,故我以母语的方式生存”,即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化生存命运与母语写作同呼吸共命运的母语渐失、母文化转型的特殊时代,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母语作家们应采取什么样的对策呢?
首先,文化观念须更加开放、超前,艺术视野应更加开阔、拓新;当今时代,任何局限于单一民族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心理结构、文化观念、审美意识都将受到多元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与其固步自封、渐趋萎缩还不如敞开胸怀、迎接挑战。作为传递民族精神信息,传播时代文明与良知的作家,其文化观念必须开放、艺术视野必须开阔,要具备强烈的民族意识的基础上,还要具备自觉的世界意识、人类意识和历史意识。
其次,文化构成力争多元化,题材内容要打破只记叙单一民族生活故事的局限。一部文学艺术作品的优劣,艺术创造成就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创作主体的文化构成是否多元,精神内涵和心灵世界是否丰富、深厚。少数民族母语作家的知识结构必须进一步完善,文艺审美旨趣必须全面提高,文学作品的文化构成必须多元化。由文化构成的单一导致很多母语作家的创作只局限于单一民族生活表象的描绘和生活故事的叙述。很少将一个民族的生活境遇放到整体的社会文化背景和时代文化语境下来作深刻的思考与再现。这实际上就是一个作家的作品难以有长久的生命力的最致命的因素所在。
再次,充分发挥双语优势,努力完成本民族当代母语文学对当代母语文化的创造性实践。世界文学史上,有无数大师级的作家,如秦戈尔、艾特玛托夫等曾充分发挥自身具备的双语能力、双语思维、双语智慧的优势,留下了大量的传世名著。中国少数民族母语作家也有自己的双语优势,在进行母语文学创作时,应自觉发挥这一优势,创造出优秀的母语作品。艾特玛托夫曾就这一问题作过以下精辟的论述:“双语把不同的语言联系在一起,因而是把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观察世界的方法联系在一起。而这,正像科学相互结合时产生各种现象那样,将创造出新的认识水平,创造出一种附加运动和附加作用……。因此,通过双语,我们就可以寻找新的反映形式,去刻画人的自我表现,而这种表现的形式,正如生活所展示的是数不胜数的。到目前为止,只要存在着人,作为人的自我,看来,在新的特性方面,是没有穷尽的。”可见,双语作家与单语作家相比,在思维方法、认知方式、艺术视角、思想意识、文化智慧上确有不可替代的“天赋”。优秀的少数民族母语作家,完全可以凭藉这一“天赋”,在双语文化、甚至多语文化的参照、互渗、互补、互动中来完成成功的母语创作实践;从而自觉建构起本民族母语与中国人母语――汉语之间经过深度撞击、深层对话、文化精神互融互渗、互补互动之后可能会实现的同构同辉的双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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