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热爱,我不能自拔”——普蓝依诗歌漫评
“因为热爱,我不能自拔”,这是普蓝依诗歌《给故乡江坡镇“江红李”的三首诗》(组诗)的第二首《因为热爱》里的第一行诗句。我觉得引用这一句诗来作为评论普蓝依诗歌的标题,足以从整体上概括普蓝依诗歌的精神内核、情感内核。
我与普蓝依素昧平生。楚小乔曾多次向我盛赞与推荐普蓝依诗歌。但是我一直没有读到过,并不以为然。及至经楚小乔促进,普蓝依把她即将出版的个人诗集《我和雪一起来》里面的诗歌从网络发了一些给我,读了之后,我才深为叹许——普蓝依与楚小乔,的确是当前楚雄州内诗歌创作的“双璧”,也是“双峰”!
普蓝依发给我的诗歌,有121首之多。这应该是其诗集《我和雪一起来》的主要内容了。这些诗歌,展示出普蓝依诗歌创作的精神、理念和诗艺、才情;从诗歌中,也可以领略到普蓝依诗歌情感的两个主要方面:一方面是具有女性特点的柔婉深致;另一方面是具有男性化倾向的豪纵刚劲。这两方面的情感色彩既鲜明又统一地体现在普蓝依的诗歌之中,读者可以体味到她诗歌的丰富魅力。
读了普蓝依的诗歌,我一直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究普蓝依诗歌写作的内驱力是什么?她诗歌文学的精神源头在哪里?普蓝依自己有一篇谈论诗歌的随笔:《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草原》。这篇论诗随笔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抵近和理解普蓝依的诗歌创作。普蓝依在文章中写道:“……不同的社会人群,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生活追求,不同的生命境界,令我倍感孤独。这时,我想到了诗歌,那些隐于生命罅隙中闪烁着的星光,是能在现实中寻找生活的证词。”、“那时写诗,也是我想逃离此处去往远方的唯一渠道,内心巨大孤独产生了蓬勃的表达欲望,近乎偏执的状态之下,诗成为了我生活中的唯一,就像漆黑的夜空突然划过流星,我看见了光。”从上面的两段文字,我们可以相信:是生活的隔离、心理的孤独,促使普蓝依转向诗歌,以诗歌为手段,从而实现对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接纳、包容和跃升——通过诗歌,普蓝依在精神上实现了从被现实挤压、人际孤立、内心孤独这样一种“精神困境”、“生存异化”的境地向着生活丰富、诗歌丰盛、创造自主、精神独立这样一种“精神喜悦”、“抒情自由”的新感觉世界的积极转变。
但是,读者也可以对此提出进一步的质疑:疏解“孤独”的方式可以有很多,为何普蓝依偏偏选择“诗歌创作”这样一条崎岖的文学道路呢?是不是就真如很多人根深蒂固的流行性偏颇认知:诗歌的门槛很低?!普蓝依用自己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爱我的诗歌,因为写作时,每位作者都是一座孤岛,通过与自己博弈而成长。”——对于普蓝依来说:“诗歌”不仅仅是对“孤独”的化解,更是自己精神成长的促进剂!如何“成长”呢?普蓝依继续写道:
“以我的认知,文学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它能够把时光挽留下来,把我们内心里对生活的愿望、渴望存留下来。它不是平面记录,而是挽留,重现,再造另外一种心灵的现实。这就需要诗写者拥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具有“召唤”和“复活”的能力,它能召唤人心,让万事万物从灰烬中浮现出来,让日常具有来历、出处,和血肉;并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有相对清晰、透彻的理解,善于对个人际遇或社会变迁作出敏锐的回应。
新时代的诗人要构建无愧于时代的独立、清醒、深刻的写作一事,不仅要写个人的生命体验,还要写出这个时代普遍的细微颤动的心事。”
这一段引文有点长,但是很重要!正是通过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精准地领会到:普蓝依所谓的“精神成长”并不是指向个人的“智慧增长”,而是清晰地、明确地指向“社会责任与文化担当”——这,正是普蓝依诗歌写作的内驱力之源,也是她诗歌文学的精神源头!普蓝依诗歌的创作,很早就完成了“个人化书写”向“社会与时代书写”的自觉转变。正是因了这个转变,普蓝依的诗歌一方面自觉地承继着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北岛、顾城、海子等几代优秀诗人的精神脉流,其诗歌富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英雄气息;另一方面,其诗歌创作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极其自觉的、非同凡响的“难度写作”倾向,并因此在客观上写出了一大批质量上乘的诗歌。
如果有读者认为上面的评论是无中生有式地吹捧和拔高普蓝依的诗歌创作,那我们且回到普蓝依的诗,看她的作品吧:
“天空像哑巴/独活着舌头上的大海//石头永向苍穹/搅碎远方// 芨芨草赤脚/在霜雪上洗一遍穷苦//干裂的嘴唇/与情歌相依为命//死在眺望里的悲伤/和野花一样好看”,这是题为《我有高原上的孤独》的诗篇里的句子。每次读到这些句子,我总是涌起莫名的悲伤与深广的孤独,自然而然地产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怀。
“凝视不了苦难,就去袒护”(《我和雪一起来》),“太阳之外的光芒并不能使我感到温暖/反而会扩大我内心的忧伤”(《星星》),读这些诗句,我会想起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会想起北岛的“走吧,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红罂粟》),这里面有一种悲剧式的英雄主义的悲壮:执着、果敢、决绝、孤傲!
“膝盖与大地之间/站着光芒”(《无邪》)、“不顺应规律,不接受神谕/不领悟大人物深用其意/总想凭借年轻气盛/把它们拉直,与时间平行/得到应有的幸福,和最终的善”(《弯曲》)、“我又想把一群躬身挥镰驯服稻谷的人/从烈日下扶起来/让他们直立着身子/在大地上签署自己的名字”(《弯曲》)这些句子,冷峻而坚定,显示出普蓝依诗歌精神的高度与深度:这既是个人独立人格觉醒的精神宣言,也是平民平等公正要求的权利宣示,是北岛“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所包含的抗争精神在新时代的延续和发展。
“从口袋里掏出果子/给孩子//从眼睛里掏出天空/给爱人//拍打尽灰尘/在父母的遗像前/双手合十/把一天的阳光/到出来”(《牧羊人》),“群山有纳川之怀。我有母兽之心”(《微观叙事》),“人生所寄,凡属拿不走的/要爱它的中心/要爱万岁岩体组成的那种孤单/要爱狭小但一直延伸/要爱风一吹,就突然破碎”(《大石门帖》),“我须放下天命之忧,浩茫心事/喜欢的人重逢,犹如好天气/我们应该整整齐齐地站在阳光里/由空气轻微荡漾,不谈过往/不提悲苦,不问能留住些什么”(《我们终将在重逢和告别中获得一阵春风》),“看到熟悉的眼泪,就放下仇恨/原谅做恶的人、失魂的人、/心中布满暗道的人。会靠近太阳/挨着庄稼坐下,向一亩三分薄地傻笑/对黄灿灿的粮食,朝拜一生的欢喜”(《在山里》),读这些句子,我想起海子,想起他的《面朝大海,春年暖花开》:“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普蓝依与海子,两位诗人之间相隔两代人,但对“尘世新鲜可爱,人间充满幸福”、对同胞对他人抱有美好祝福的心意情感是一脉相通的:都有一种泛爱、博爱之情,表现出对社会对人世的温暖情怀。
普蓝依的诗歌主题多样,并不集中,但背景基本是确定的,就是她出生、成长、背离、回归、并且现在仍然生活于其上的这块小小的滇中红土。普蓝依深爱着脚下的土地,深爱着满眼的山河,深爱着亲人,深爱着她所遇见的一切美好,所以她才深情而热烈地放歌。
普蓝依诗歌的结构没有定式,每一首诗歌都有专属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外在结构形式。比如最短的诗歌《想念》与《旧信》都只有3行,《先于》和《无邪》都只有5行,《豌豆花》只有6行。最长的诗歌,象《给陌生人的信》,有7小节46行469字;象组诗《给故乡江坡镇“江红李”的三首诗》,有8小节67行715字;象组诗《山岗上云朵舒展我微小的孤独》,有18小节131行967字。但无论结构上的短与长,普蓝依诗歌都给人以神完气足的感觉。短诗中,《想念》、《先于》、《说到辽阔》、《黄昏时分》、《小幸福》、《豌豆花》等等,都是精短凝练、韵味十足的好诗。长诗中,《给陌生人的信》、《给故乡江坡镇“江红李”的三首诗》都是极好的篇什,写得从容纡徐、气沛力足、势如长河。从从总体上看,普蓝依的诗歌创作更擅于收放自如的长篇杰构,也最能见出其诗歌写作的深厚功力。
回看普蓝依诗歌的艺术特色,我认为有三个方面是极为显著的:一是诗歌气象宏大;二是主观意象独特;三是诗歌节奏鲜明。
《寂静的天空》是我读到的普蓝依的第一首诗。它塑造老鹰的形象“有耐力,时刻保持一种冷/一种警醒/不会为一声鸟鸣回头”、“提着骨头朝草地涌来”、“搅动几朵零星白云,浪花扬起”,寥寥数句,一只孤绝、勇猛、无所畏惧、纵横天空的人格化的老鹰形象就呼之欲出。起笔就气势不凡;开篇就树立起大气磅礴的诗歌形象。
“一个人怀揣鸿蒙/在孤寒之地,也是伟大的浪漫”,这是《自致书》中的句子。“鸿蒙”,原是指天地开辟之初的浑沌、自然元气。在普蓝依这里,也可以把“鸿蒙”理解为是诗人的自然、质朴、真率之性。因为身具这样的“自然之气”、“赤子之情”,所以即使孤处苦寒,其奈我何?淡定潇洒,不亦浪漫!正是有这样的底气,普蓝依的诗歌贯注着一股充沛的静气、真气、大气,诗歌形象因此而具“沛乎塞沧溟”的雄浑气象。写落日与暮色:“他们一起抱着/落日,满身斑斓/像一条古老的河流/以深情,以绝美,以消融/在天地间缓慢移动/以送别或是迎接/不断打磨时间的进度”(《走戈壁》)、“你披过的暮色大氅/挣脱天空,柔软地/盖在我身上”(《秘密有自己的藤蔓》);写月亮:“整个夜晚啊/都不说话/任由若有若无的琴声/顺着,更黑暗的方向/在大野茫茫中/高高的,举起一轮明月”、“走到夜晚,月亮又大又白、天空拿着这颗念珠、轻轻拨动一下,大地更具抒情性的力量”(《小德.之二》);写女人:“一个女人/提着酿好的高粱酒/还独擎于群山/晃荡不定”(《遇见你在大力石》);写女人的哭泣:“一个女人在黄昏时,对着一座山大哭/声音高亢,很久了/停不下来/我不知道她胸腔中浩荡的哀愁来自什么地方/就只把肆意纵横当一场最大的雨”(《哭声》);写瓦猫:“龇牙怒目,绵延于静寂之上/用乾坤角度,替苍穹/俯瞰交替远眺//它满意着蓝色和空/疏于日常优雅,饱蘸阳光/张大嘴巴,吞下不洁/帮我们把风景,从沼泽中取回/保全下来”……如上的例证不胜枚举。普蓝依诗歌的宏大气象,具有盛世之象的恢弘气度。
主观意象独特,是普蓝依诗歌艺术特色的又一重要方面。“主观意象”是每个诗人笔下都会出现的诗歌内容。这里专门拈出普蓝依笔下的“主观意象”的独特性来深入论述,是因为从这一点可以看到普蓝依诗歌的特异性与独创力,可以彰显其诗歌艺术的独特个性。写雨:“滴答滴答的天籁/撞响我体内的钟”(《向雨》);写命运:“把刚刚经过暮色的命运/拖入门缝漏出的一小点光亮里”(《暮访飞来寺》);写火车:“这绿色的骨头/活在赤裸裸的高原上/热烈又迅速//这情欲的腰身/挎着路人/义无反顾的/要夺取下/远方的黄昏”(《一列火车要到哪儿去》);写火堆:“这红色的豹子/持续多年/只肯将那些孤傲的、盛大的沉默/交给大地”(《第三堆火》);写孤独:“而我滞留灯下/被寂静按在纸上”(《雨夜所念》);写往事:“那些往事,像一只死了的鸟/羽毛/掉落下来/软软的/使我瘫痪”(《我多么喜欢这种缄默》);写戒指:“雪/在我的无名指上/闪耀着/一片一片的寂静,洁白”(《戒指》);写死亡:“死亡是黑暗中一只烟头,孤零零的在闪”(《找鸟巢的人——记“3·21”东航空难事件》);写梅花:“黄昏平坦/山岭高高跃起/更多的天空围拢过来/十万公顷的暗香/在二个人之间/若无其事地/轻轻脆响”(《你说过的梅花》);写桂花:“凡是被白天赞美过的事物/无一例外,都提着裙摆,赤脚、弯腰/低头,甚至还可能含着一滴眼泪/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夜看桂花落》)……普蓝依诗歌中这么多毫无依傍、别开生面、具有原创性、专属性与唯一性的主观意象,一定会令读者过目不忘、深铭脑海。
鲜明的诗歌节奏,是普蓝依诗歌艺术特色最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如果说语言是诗歌的华袍,那节奏一定是诗歌的精气元魂。诗歌的节奏并不是外在地由分行转折来确定,而是内在地由诗人的情感起伏变化而决定。张桃洲在《“节奏构成了诗的内神外形”——读<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中写道:“《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认为‘节奏正是诗歌语言细胞的组合方式,节奏构成了诗的内神外形,有可感之肌肤,可观之形体,可悟之神韵。它恰是诗语与诗美之间的使者’。这抓住了现代诗歌节奏之所依凭的根本。”(《光明日报》 2023年02月15日 14版)所以,不理解诗歌节奏的精妙,也就根本不可能体味诗歌的神韵!诗歌节奏至少包含着语流的速度与语义的力度两个方面——以及这两个方面同时、同一地整体呈现的诗美神韵!普蓝依诗歌鲜明的节奏感也体现在这三个方面:语流从容顺畅,毫无滞涩之感;语义明晰有力,没有怪异疏隔之感;诗美神韵具有“密不容针,疏可走马”、“移步换景,峰回路转”、“登高壮观,大波茫茫”等美感。有很多时候,普蓝依会借助“排比”这一修辞手段的外在结构形式来传达节奏:“允许你端着酒杯迷醉随意 /允许你望向别人时与我为敌/允许灯光熄灭后你持有虚空之击/允许你掉在我肩膀上的眼泪另有地址/我甚至允许日落前,你把拐向我家门前的步子/走成最远的距离”(《小任性》);“好在没有钟声或者鸟鸣打破平静舒缓/好在脚下的泥土、枯枝、困扰也一如被掩埋/好在时间尚早,我们可以互相灿烂/好在没有什么心事要安顿的了/好在,灵魂没有折叠过/要原路返回我们陈旧的自身//好在你突然止步,轻轻拿走/我肩上的松针/让最后一片夕阳/顺势落下了山”(《黄昏时分》)。而更多的时候,普蓝依却是依从自己内心的情感节律来自然地催动节奏、安排诗行:“在林间/要语言做什么,要花朵做什么/也无须动用鸟鸣的情绪/单是牵着黄昏这头温柔的狮子/我们走的每一步/就是良辰美景/”(《小幸福》);“他更愿意从高处走下来/活成一蓬荆棘,或是带芒刺的小野果/在去向清明的蜿蜒小路上/趁悲伤与欢愉浑然交织/轻轻拽住亲人的裤腿/促膝长谈”(《他更愿活成荆棘,或者小野果》)。因为节奏的快速推进而带动诗歌中物象、场景、语义的急速变换,进而催迫着读者听觉、视觉和心理的紧密跟进,这样的阅读体验是美妙且令人兴奋难抑,必欲一气到底、读罢方休。普蓝依诗歌鲜明的节奏感,是她才情充沛、元气满满的外在表现。
以上唠唠叨叨地对普蓝依的诗歌评述了一通,但是如果热爱诗歌的人们有机会直接去阅读到普蓝依的诗作,我上面所有的言辞,都多余且让人生厌!
普蓝依的诗集《我和雪一起来》不久就将出版面世了。这本诗集公开出版的最低限度的意义,或许就是把普蓝依这颗隐藏着的诗歌的新星从云幕后推出来,让她耀眼已久的光芒能更加夺目。
因为热爱,放歌人间;怀揣鸿蒙,诗吟山海。愿普蓝依有更多更好的诗作酬予她所深爱的温暖世间!
(2023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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