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中的抒情与抒情中的叙事——《大雪,耳朵里的回音》序
彝族作家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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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三年前,毛兴华(摩瑟西洛)那时候我记得是在高三,有一天,他专程到我家来拜访我,之前我不认识他,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在我们这里,喜欢文学的青少年大有人在,但“鼓起勇气”到别人家里去拜访人的,那一定是“诗歌的狂徒”,或者是从骨子里真正喜欢文学的。根据我的经验,能够如此主动去拜访人的小年轻,一般要么是生动活泼伶牙俐齿要么是很“鬼”的,而他不是,我至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他看似有点木讷的表情,一双大眼睛就直愣愣盯着你,好似就等着你从嘴里“倒”出一大堆“金玉良言”出来,恰恰我又是一个没有什么金玉良言的人,被他盯得心里还有点发怵的感觉。就是这样,他话语很少,但一开口,虽然语速平缓,却充满了热忱与对人的尊敬,显示出他待人接物的热忱与文质彬彬、儒雅气质。
毛兴华就是这样,虽然文文静静,说话轻轻柔柔,但他的内心里我相信是一直有着一团旺旺的火焰的,这旺旺的火焰,就是属于生活的火焰,属于诗歌的火焰。因此,他是属于诗歌的。
果然,这两三年来,他成长很快,诗歌写作进步很大,不断在一些刊物发表,并且我也在这一两年来参加过他作为组织者之一的他们年轻人的一些诗歌活动,他依然文文静静,不骄不躁,但是他带发言稿的一些发言,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当初简直是大吃一惊,他的一些对于诗歌和诗歌史的认识,是非常到位和深刻的,远远超过了他年龄和“诗龄”的认知范畴。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毛兴华和我们彼此认识的经历。下面我们来聊聊诗歌,聊聊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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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坚持抒情是诗歌的基本属性或者说是使命的,我非常反感和反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脱离了抒情和情感表达的纯叙事、毫无味道可言的诗歌写作。那些以叙事和口语来达到隐形抒情、完成诗歌写作的高明之举,是我所敬佩和羡慕的,也是我们所应该努力的方向;而那些自以为很高明的彻底抛弃了诗歌抒情性的,我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一顾的,这点我在我的许多文章里反复提到。我曾经当面请教过当下一些一流诗人,他们也表示认同我的看法和观点,觉得反抒情是有问题的。并且我也欣喜地看到,有不少“有识之士”,也在讨论到中国诗歌的纯叙事问题,也认为诗歌抒情性作为诗歌属性之一不应丢弃。我在这里偷一个懒,引用一下徐敬亚在《海子十论》里谈到的诗歌的抒情:
“抒情,过时了么?/抒情,是人类永恒的念头!‘感觉’与‘抒情’,是人类诗歌之河两个最充沛的源头。但不得不承认:浪漫主义时代早已结束,20世纪伊始,在弗洛伊德‘潜意识’的鼓动下,在艾略特非个人化的理论与写作的双重带领下,在现象学的引导下,诗人们逐渐关闭了抒情的大门。诗由情为主转成物为主。诗的方向由专注主体转向凝视客体。‘反自我’‘冷抒情’‘意象诗’等等,无不像躲避新冠一样躲避抒情。/抒情,是过时的修辞么?现代诗一定要反抒情么?/我承认:浪漫主义诗歌对自我精神与肉体过度抚摸早已大大伤了人们的胃口,由于现代信息交流过度泛滥——抒情越来越趋于雷同越来越同质化——然而,这些都不能成为诗歌彻底抛弃抒情的理由。抒情,永远是诗歌必备的翅膀!只要人类的进化速度没有改变,只要人类内心仍然充满着自言自语——抒情,怎么可能成为过时的修辞!”
为了显示我们是客观性地看问题而并非情绪化看问题,我们再看他接着说的话:“从历史的纵向看,对抒情厌烦的人们不过是在等待着下一个天才的抒情诗人。如果一位诗人的诗,总是在叙述着什么事情或者描写着什么物品,那么他就是‘看’的诗人。而如果某一位诗人总是告诉你他心里在想什么,就说明他是一个‘想’的诗人。后者就是抒情诗人。……写《崛起的诗群》的时候,我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中国现代诗,成了一个爱讲故事的人。叙事,已经成为诗歌的主导修辞。”
好了,通过这么几大段的转述,我想大家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我是在提倡什么反对什么了。我也就不再需要大费周章地阐述自己的立场了。
下面我们进入今天的正题,来讨论讨论毛兴华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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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兴华的诗歌,是叙事化/口语化的,或者也许我们说他走的是叙事化/口语化的诗歌路子更贴切。他的诗歌创作路子、手法,就是叙事和口语化,这是很明显的一个特征。而他的诗歌又是抒情的,也就是说,他写诗的原初目的,是在抒发情感,而不在于“描述一种东西”。从本质上来看,按照徐敬亚先生的说法,毛兴华是属于“想”的诗人,而不是属于“看”的诗人。毛兴华不是一个反抒情主义者。
许多人片面地认为,叙事/口语化-抒情是一组悖论,其实不然,真正高明的抒情是“抒”在叙事中,“情”隐于“口语”里。诗歌的叙事和口语化的初衷,是为了更好地抒情、抵达抒情之境而并非将其舍弃。作为一个“出道”没几年的毛兴华,正走在“在叙事中抒情”“在抒情中叙事”这样一条路上,或者说,他正在不断实践着这样一条路。这是我所一直提倡和赏识的诗歌路子,这样的诗歌创作路子我认为也是值得不断探索和实践的“最为正确的路子”,只是,如何在叙述中高明地、不留痕迹地抵达抒情的隐秘之境,则是另一个值得花费大篇幅讨论的事了。
下面我们来具体谈谈毛兴华的诗歌文本。在诗集《大雪,耳朵里的回音》我们可以看到,诸如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祖母之类以及故乡,自己所到过的某地如“香房”“格朗河”“杨柳桥”“大林火普”“五湖车站”,还有雪、雨,春、冬等物候以及季节和风物,无不进入毛兴华的心间和笔端,甚至是他这一部诗集内容的主体性的东西。这也可以看出,毛兴华的诗歌创作,是立足于自己的真实环境、真实生活和真实情感世界的,而不是凌空蹈虚、“凭空捏造”。从创作技法层面而言,这些人、事、物,成为他诗歌创作中的叙事化的对象和桥梁、手段甚至是“本体”,同时又是他抒情的“客体”和对象。这也即是说,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之类以及自己所到过的地方,以及故乡和自己所谙熟的风土人情,既成为了他诗歌创作时的叙事手段,又成为了他诗歌创作时的抒情对象。在这里,叙事就是抒情,抒情也就是叙事。他这部诗集的这些主体内容,其实也就是他生活/精神生活中的一些重要内容和构成部分。也就是说,他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是从自己的内心和感受出发的,这就是他的抒情性所在;而他对它们的讲述,则是叙事/口语化的,这就是他的诗歌的叙事和口语化所在。在他这里,叙事/口语和抒情是车之双轮人之双腿,缺一不可。虽然他对这两者的综合性运用还不能说已经炉火纯青,甚至有些地方还有很明显的模仿写作的痕迹,但作为一个初学诗歌创作、初学如此诗歌技法者,这已经表现得非常不错了。
就像诗歌的叙事/口语化和诗歌的抒情性是摆在当下中国诗人面前的一道考试题,对于少数民族诗人来说,民族性与世界性、当代性,也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考试题。这样的考试题,表面看来好像是答案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其实是完全可以既此也彼的相互糅合来回答的论述题。在民族性和世界性、当代性的选择上,毛兴华也是做得很好的,他并没有将两者生硬地隔离开来,而是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为一个00后,他在比较“新潮”的诗歌写作模式追求中,却有许多民族性的内容题材不时闪现其中,表现出他对民族文化/传统文化的深刻熟悉了解、浸染及精神跟随。例如他在诗里运用或化用到的彝族相关典故、传说和谚语(这种运用和化用也是独属于彝族诗人或者说少数民族诗人的一种创作法):“在去往兹兹普乌的路上,有一条河/河上有渡船,需要梅花图案当船票”(《梅花图案》),“父亲的教导如铁钉;母亲的教诲像墨迹”(《阿嫫》),“一切事物都像滚石终归有个落处”(《滚石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竭尽力气推开母亲——/八字相同的人/不能在怀里去世”(《挽歌》),“随父赶毡去/随母织布去”(《赶毡的老人》)……但如果我们因此而认为毛兴华是一个“民族性诗人”,则又不贴切:就像他在追求当下占主流的叙事口语化诗歌创作模式的同时,他也追求或者说在意他诗歌的抒情性,他在追求诗歌的当代性的同时,兼顾它的民族性,但他的诗歌又完全不同于他某些前辈一样“民族性”太浓烈的诗歌路子,而是具有了更多的当代性新质。说具体点,就是他在涉及民族性和民族性的内容时,更多采用的是第三者的、旁观者的“讲述”视角和策略,而非以“我”直抒胸臆的方式。
除了上面讨论到的,我还乐意在这里提到诗集《大雪,耳朵里的回音》里的一些优美篇章和诗句,例如《最温暖的地方》《五湖车站》《借宿》《孤独证词》等等是非常成功的篇什,其中还有一些是既见篇又见句的优秀作品,叙事化中情绪饱满浓郁,叙述策略和情绪点染都是非常成熟到位和成功的。像《借宿》之类就是如此,整首诗歌很好,也有佳句:“冬日的核桃树,在夜里结满星星果/我站在板凳上找着祖父的白发/找着找着,头发上就落满了时间”,其中的“找着找着,头发上就落满了时间”,充满了况味,它的穿透力、深刻性和感染力不言而喻。
在此,我们不妨提示一下,上面所引用的诗歌作品中,我们也能够真切感受到毛兴华诗歌的叙事口语化与抒情性的相互融合运用,例如“阿嫫”“挽歌”这样的标题带有抒情性,而里面的诗句是叙事口语化。这样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如书写亲情/非常打动人心的那首《最温暖的地方》:“……我想:那小小的坟茔/是父亲心里最温暖的地方”。标题是典型的抒情诗句式,而正文内容,采用的是叙事口语化的手法,例如“我想”两个字加冒号的写法,就是典型的叙事和口语化,而不再延续他前辈们的那种“啊,那小小的坟茔/是父亲心里最温暖的地方”的抒情模式,这是很好的做法:抛弃了陈旧的老套的写法和抒情法——抒情方式的陈旧老套是诗歌抒情被当下诗人们所舍弃的重要原因。
是为序。
彝族人-网诞生于北京,已经20年了。初心不改,在浮躁的网络时代,留一片净土,为彝族留下更多闪光的文化。(2025-3-19晚至3-20凌晨1点初稿,3-20中午定稿)
(沙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三部诗集一部评论集,曾获“第八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