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的神人之媒
凉山彝人深信不疑万事万物都有特定对应的鬼怪神灵。它们与人为伍,随时随地与人发生着联系。我们进入甘洛村不几天,确实感到这里彝民有一半时间是用来与鬼打交道。而具体的神人之媒则主要是由专门的神职人员毕摩担任。“毕摩”在彝语里是“诵读经文大师”之意,在社区中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旧时,土司面前唯有毕摩可以不用站起来。今天的彝区,毕摩当之无愧是彝族文化的传承者,他们传抄、珍藏了数以万计的古典彝经。
我们去拜访了甘洛村的毕摩吉何阿萨先生,他和蔼,乐于合作,把自己珍藏的十一册经书拿出来给大家过目,并逐册讲解。每册经书都具体驱赶一种鬼,有使小孩生病的鬼,有家畜变成的鬼,还有一种是汉人鬼。我们都觉得奇特,吉何阿萨说有汉人鬼,也有藏人鬼、苗人鬼。不过汉人鬼倒是小鬼,用点猪油烧烧油香就可以驱走。我们都笑了,中央民族大学带队的张海洋老师解释说这是不是蜀人善烹调,所以在彝人眼中的汉人鬼也成了一个哄哄嘴皮就可以送走的小鬼。
吉何阿萨收藏的所有经书纸质都已经发黄变脆,有了一些日子。吉何阿萨一边让大家看一边讲起他学毕摩的经过。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毕摩,彝族有句话这么说,毕摩的经书是老祖祖一代代往下传的,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经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祖宗嚼进子孙的嘴里,父亲嚼进儿子的嘴里。我家以前的经书放满了一个木柜,共有300多本。1955年底,我参加民政(50年代政府在少数民族地区“民主改革”的简称),是当时的积极分子。正因为这样,我家被叛乱分子抢光烧光,所有的法具和经书几乎都没有了,这些是以后又抄的。我从七、八岁开始就跟随父亲,模仿他念经和他的一比一划。我这么学了三四年吧,家里面出了一台事……”
吉何阿萨老人停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病死了,母亲和我们几弟兄日子过得越来越苦。但母亲还是费尽心思帮我物色一个合适的毕摩老师,后来联系到一个叔伯的哥哥,他还答应把我带到家中教。老师答应后,我在家里泡了一桶水酒。后来选了一个好日子我母亲背着酒领我到了老师家里。我用一个崭崭新新的、没有一点点缺口的花木碗盛满酒后双手敬给老师。拜师后第三天下午,我家里按彝族学毕摩的习惯炒了有五斤的玉米籽。老百姓有个说法,学毕摩时边吃玉米籽边背书,吃了多少玉米籽,就学到多少东西。老师家的屋里一盏灯也不点,到了晚上黑漆漆地。我们学毕摩是在晚上,老师说大白天万事万物都在动在叫,年轻人的脑袋里还想着其它东西,像豆腐渣一样乱得很。晚上夜深人静,毕摩的保护神也来了,这时才是学习的好时机。老师从头开始,一句一句教我,我跟着背诵,一步步学习口诵诗词。我们学毕摩的方法很有意思,老师用木笔将经文一段段抄写在一个光滑的木板上教我认字诵读。我自己在木板头头上打个眼眼,串上一根绳子。那时我就将木板系在擦尔瓦上,劳动放羊时没得事就拿出来念念,遇到不懂的字就回去问问。木板上的字都认全以后,老师用水冲掉,再写在新的内容交给我。学了六、七年,我学到了一定数量的毕摩诗词和彝文,一些小场面老师就让我主持做毕(指做毕摩仪式),大一些的场合就帮助老师念一些经书……”
过了两天,小孩阿木跑来告诉我,小学校的玛卡乌哈老师家里晚上要做毕摩。我去找了中央民族大学的候远高老师,候是在京工作的凉山彝人,熟谙彝人礼俗。一听我的来意,他就笑了,“是不是你们走多了?”
我一下子知道了他的意思,我和民族大学的同学们都住在小学校,这老师的家就在学校围墙边,他开了一个侧门让人进出,我们为了图方便,很多时候都是从那个便门进出。彝人信鬼神,我们是外人,天天进进出出,人家肯定就会想到请毕摩驱邪禳灾。
今晚主持仪式的是69岁的阿尔阿日毕摩,他已经做了46年的毕摩。阿尔阿日毕摩,他已经做了46年的毕摩。阿尔阿日毕摩依然留着自己的天菩萨(凉山地区彝族男子头饰传统上要把头发剃光仅留一撮发,彝称“助尔”,汉称“天菩萨”),这表示它们毕摩遵从传统。这次做阿尔阿日还领着儿子和孙子,看来连孙子也要继承他的衣钵了。有意思的是,玛卡乌哈老师告诉我,这位阿尔阿日毕摩的大哥阿尔格日是甘洛县的老红军,早已离休,现在每个月能拿到1000元左右的工资,这在当地已经是很高了。我们向阿尔阿日毕摩询问,他很高兴地向我们证实,看得出他很为自己的长兄自豪。两种不同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在两兄弟中出现,这确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主人家先烧着一盆火,里面放上一块石头烧,这是要召唤毕摩的保护神前来驱鬼。这个过程较为随意,毕摩坐在最里边的位置舒舒服服烤着火,他一边指挥着儿子和孙子,一边和主人家聊天。看看石头已经红了,乌哈就去抓鸡。阿日毕摩抱着鸡念经,他一会闭着眼象睡着似的吟诵,一会又会双目圆睁,用手指着鸡头大声训斥。过了一会,阿日把石头钳起放到一盆冷水中,由乌哈拿出去扔到河里。他告诉我们这个过程表示除秽,但他又强调这是一种“迷信”活动。
在民族地区调查多了,我知道“迷信”是普遍流行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个高频借词,以前的无神论宣传确实力度很大,少数民族地区都用“迷信”来带称一切与时代不协调的民间仪式。记得在“夏那藏家”调查时,一位叫央珍的年轻人一面给神龛上香一面对我说“藏族家是很迷信的”。这不,阿日毕摩接着就说:“不过是彝族家几千年的老事情啦,就连领导们都信这个,有礼不得不行啊!”
轻松的过程结束了,8时左右毕摩开始静坐在角落摇铃念经,骂人的样子。我采访了毕摩的儿子,他读过一些书,也对我表示毕摩活动只是一种迷信。现在,我真不知道,他们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对我这个外来人存在戒心,讲话时就自然设防,这大概也是过去极左年代的某些残存记忆复活。
10时半,家里要准备杀牲。今天选的小猪大概有三四十斤,这是奉送给鬼享用的,目的是让他打打口福后就不要再影响这一家人,当然世俗社会的毕摩和全家人免不了一顿口福。两个年轻人抬起小猪在玛卡乌哈老师一家人头上绕了三圈,然后按住猪脚,舅舅*刀宰杀。他用娴熟的技术将锋利的长刀由颈部刺入仔猪心脏。阿木在旁边用盆子接血,盆子里事先已经放了一些水和上盐。这样猪血能很快凝固,放在肉汤里煮熟后很鲜嫩。
猪杀好后,毕摩又用右手抓住鸡的双脚,左手执刀,他的眼睛盯着鸡头念念有词,几分钟后,毕摩用刀背砸鸡头致死,然后再在鸡脖子处割开,吹鸡嗓管,让死鸡发出“喔喔”的叫声。这时,全场的人都同时喊“喔喔”声,气势诙谐而又庄严。
杀鸡后毕摩继续摇铃念经。大家都坐下来喝酒休息,气氛又轻松下来。毕摩仪式有一套严格的程序,但在时间安排上较为随意。不一会,猪和鸡解剖完毕。主人家先取出苦胆和脾脏来看,猪胆胆汁饱满,外面有光泽,脾面平展、润洁。这些都预示着来年人安物丰,神灵保佑。主人家很高兴,把猪脾和猪肝放到火上烤让大家分食。
猪和鸡都煮熟了,毕摩拿过鸡头,抽取舌和相连的三根软骨。其规矩是“左”主主人家,“右”主客人。中间一根最重要,要平滑伸出才为吉,向外或卷曲都是不吉。今天的鸡骨明显呈“左”短“右”长。这说明主方弱于客方,谦下过多,而客方则有些咄咄*人。毕摩脸色有些不好,对主人家说了几句。旁边的阿木悄悄告诉我,毕摩说家里面口舌又多又杂,要清一清才是。
毕摩又开始了长篇累牍的念诵。最后,他把猪胆和另外一些猪内脏放在自己旁边一个扎成的树枝束上。做完毕摩之后,主人家要走出门把树枝往德古乐莫山的方向扔去。这一带的毕摩认为位于斯角镇的这座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山上有一个索玛花(彝称杜鹃花为索玛花)围成的池塘更是猛鬼的住处。把树枝往德古乐莫山的方向扔去就是把鬼送回老家。
最后的程序就是吃肉,主人家热情地邀请我们这群观察者吃砣砣肉。毕摩做完法事后,主人家都会把猪头、猪肝等送给毕摩带回家。
吉米的老百姓笃信毕摩驱鬼,并且说都有作用。从外来观察者的眼光看,长篇累牍的仪式自然有一些催眠作用。而作为阿木这样的孩子们,他们却盯住最后的聚餐。因为就平日的饮食而言,这顿饭是非常奢侈的。我们在吉米的很多家庭采访,通常的饭菜都是一簸箕煮熟冷却的土豆蘸一碗蘸水就是一顿饭。在凉山的日子长了,知道这就是很多彝胞的主食,丰盛的砣砣肉在贫瘠的日常饮食中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调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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