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会彝文的彝族青年,与故乡的火把渐行渐远。
就这样沉默着前进,一丝声响也听不见
他们广大无边的沉默令人沉默
他们只是一支群山中微弱如烛的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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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9日
与离开故土的阿芝和阿文对话
“飞散四方的火把青年”
在谈起她的童年时,阿芝告诉我,现在她还是总会想起彝族年的时候,县城里会搭一个舞台,她和姐姐在巨大的火堆旁跳舞。火焰高过她的身体,让每个人的脸庞汗津津的,像太阳一样。后来因为家里的经济缘故,父母和姐姐不得不带着她迁往城市去谋生,自此就没能像那样庆祝彝族年了。
彝族人正式场合时穿着的服饰大多是黑、红、黄组成,他们崇拜这三种颜色:黑色代表土地,红色代表火和生命,黄色代表太阳。
阿芝的彝族名全称叫阿柯芝莫,像她一样在中国境内居住的彝族有800多万人口。他们主要居住在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等省和自治区。彝族自称“诺苏”、“诺”、“倮”、“涅”等。
贵州省有彝族约100万人,主要分布在毕节市的威宁、大方、黔西、赫章、纳雍、金沙、织金;六盘水市的水城、盘县、六枝,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普安、晴隆、兴仁、兴义,贵阳市的修文、清镇,安顺市的普定县等地。
阿芝的故乡是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在她上学的地方,几十人的班级往往包含了几种不同民族,以彝族、回族、苗族居多,他们在不同的文化信仰氛围中长大。县城里有教堂和清真寺,有部分彝族和苗族会信仰基督,还有一个叫石门坎的乡村曾住着很多能说英语的少数民族老人。
如今居住在城市的阿芝,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正在面临着工作和升学的压力。但她认为这些近乎神奇的经历让她比更多人都懂得尊重不同的习俗和民族信仰。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产业的发展,贵州也更加注重对于少数民族文化与云算法、服务程序搭建的结合。
得知“首届传统彝文计算机输入法软件培训班”于2021年9月下旬在贵州省奢哲彝族文化研究院开班,近50名彝族文化专家学者在夜郎谷集中学习了3天。我们线上采访了一位在参与彝文输入法培训的彝族青年,他的彝文全名叫阿文诗比,他让我们叫他阿文,下面是我们的对话内容:
对您而言,彝族文化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本身是一个彝族人,从小在一种民族习俗浓厚的环境下成长。彝族文化在我自己的理解里它不是一种宗教信仰,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家和乡愁的味道。就跟汉族人民过春节回家团聚,提到彝族文化我就会想到每逢彝族年和火把节我在家中和亲朋好友欢度佳节的场景。
您觉得彝文输入法这个项目有什么意义吗?
在没有开发出该计算机输入法软件前,贵州传统的彝族文字,采用的是手写、影印、拍照、制版等方式出版。一部古彝文书,短则几月,多则要几年才能完成,十分不易。这个输入法可以帮助彝族地区的日常语文办公,还能帮助彝语文教学,以促进对彝文古籍的抢救、保护、研究。在进入信息化时代的今天,传统彝族文字实现了计算机输入后,贵州传统彝族文字就告别了“千年手写”的历史,这对加快贵州彝族语言文化事业发展,保护和弘扬我们彝族文化,是很有意义的。对促进传统彝文国际编码的获得,也是迈出了巨大的一步。
您主要从事的工作是什么?在工作中应用到彝文输入法吗?
我现在在贵州民族出版社做编辑,主要是编辑彝汉对照的图书,在工作之余也做一些彝语研究和彝文翻译的工作。
在工作中,有了彝文输入法,每个字距的调整和行距的调整都变得很容易,不用再像以前一样一个字一个图的扣出来,再放入适当的位置。而且,在修改时,也能做到全文统改,避免了改动一处而漏改一处的情况。对于出版,彝文输入法更大的用处还在于更方便把已经出版的图书进行数字化,也利于出版图书的转化利用。
还有对彝语文教学,以及对彝族文字古籍的抢救、保护、研究。中国古彝文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对于该软件的应用,在进入信息化时代的今天,传统彝族文字实现了计算机输入后,贵州传统彝族文字就告别了“千年手写”的历史,这对加快贵州彝族语言文化事业发展,保护和弘扬我们彝族文化,是很有意义的。
您身边是否有彝族同胞在用别的方式传承彝族文化,如果有,可以谈谈他们的经历吗?
我身边的彝族朋友很多都能歌善舞。像我的一个同胞是原创歌手,他就会将说唱和彝语结合起来做原创音乐,朋友聚会什么的就会围在一起弹弹琴唱唱歌。年轻人普遍更容易接受这种形式的民族文化;我到单位工作后也认识了很多的彝族同胞,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在传承着彝族的文化。我们都离开家乡在外工作,在工作之余就会通过写写有我们彝族文化特色的诗歌,祭奠先祖,解解乡愁。
提起彝族最有底蕴的文化结晶,他向我们展示了曾在博物馆拍到的彝族传统戏剧“撮泰吉”的图片,演员们会佩戴着绘制野兽面孔的巨大黑色面具进行表演。
“撮泰吉”是贵州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板底乡彝语的音译,在彝语中,“撮”意为人或鬼,“泰”意为变化,“吉”意为玩耍游戏,一般译为“人类刚刚变成的时代”或“人类变化的游戏”,简称“变人戏”。也有学者认为,“撮泰吉”反映的是变成鬼神的祖先当初迁徙、垦荒的艰难场面,并借助祖先的威灵来保佑后裔和驱逐邪魔瘟疫。因此,“撮泰吉”的含义理解为“请变成鬼神的老祖宗来保佑后裔的游戏”或“人变鬼神的游戏”更恰当一些。
国家非常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 2006年5月20日 ,彝族撮泰吉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彝族文化像“沉睡在群山中充满野性和灵气的动物”,但彝族文化的成长和发展却更像一株植物。彝族人把居住的世界称为“石莫姆基”,它衍生出了草、阔叶树、蕨类等六种无血的“雪族之子”。
威宁的少数民族文化如同在石莫姆基种了一棵树,它在这群山中开枝散叶,它的种子飞散向四方。彝文输入法这个项目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县城独特的文化树苗。
听闻威宁县石门坎是一个信仰与文化改变社会的样本。在这里创造了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许多奇迹,被誉为“海外天国”、“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苗族文化复兴圣地”,是中西文化碰撞出的一朵奇葩。我们决定探访这个地方。
村庄的河流,掩埋了你年轻的往事
在可以点燃木柴和寒冷的村庄
我一直伤悲,伤悲时,把你种成一棵树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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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日
我们来到了石门坎
“就是这里了”
威宁县是季风气候,群山被绿植所覆盖,到处能见茂密的树木。但是在威宁县石门坎乡,种着一棵意义非凡的无名百岁树种。这棵树不是当地树种,而是来自一位名为伯格理的英国传教士。
县城离石门乡有好几十公里,乘车大概两小时。据当地人说,这里常年被评为威宁县里最贫困的乡镇。多年来,这里一直是个典型的“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信息闭塞的村庄,然而这里却有蜚声海内外的石门坎文化。在路过一座比较高的山上看到了白色的基督教堂,在主色调为灰黑色的街道上里显得十分突出。
因为疫情,周边的店铺十分萧条,可以通过每间敞开的房门看到里面人们的生活。问路的过程中,开小卖部的老板得知我们的来意,说在几天前他们这里唯一会说英语的老人已经去世。接着跟我们说有小路可以进去。
从教堂隔壁的住房出来一个老人,看到我们拿着相机就躲回了里屋。我们正打算离开去问下一户人家时,看到那个老人从里屋出来了。老人出来时还特意换上了日常穿着的民族服饰,服饰由蓝色的暗纹和黑色组成。她沉默不语,只是走在前面引路,通往教堂的山路蜿蜒崎岖,来往旅人的鞋上都踩出厚重的泥泞。
曾经这里的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很多文化符号都暗藏在衣服的纹饰。老人与她的服饰融为一体像是一团微暗的火焰。
2021年8月3日
与石门坎当地村民对话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榕树前修建的小学建设简陋,挂着一个破旧的门锁。历尽沧桑的痕迹从拂满灰尘的破碎窗隙蔓延出来,现在已经成了供人们参观的建筑物。在楼道尽头的方向能看到新修建的中学。
在小学旁边,正要下山时我们遇到了一家人,母亲带着儿子和孙子,每人的背上都背了一筐草。我们同中年男子交谈了一会儿:
我:请问可以和您聊一下吗?
村民:当然可以。
我:您知道伯格理先生吗?
村民:这肯定知道啊,伯格理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名人,他是我父亲的英语老师,我父亲那一辈人都很尊敬他。
新旧教室对比照
我:听说之前这里的老人好多都会说英语,您的母亲会说英语吗?
村民:我母亲不会,我们都不会。听我父亲说他们以前会去教堂受洗,晚上是篝火庆祝、大家一起唱赞美上帝的歌曲。在受洗的过程中聊天说着说着就会了。
我:你说旁边的这所小学就是伯格理修建的是吗?
村民:对,都好多年了。我记得在这间教室读书的时候旁边全是一些树林,也没得楼梯,都是走起山路来上学的。后面国家修建起新教室后,这里就被锁起来不再使用了。
我:你和这个小孩是什么关系呢?
村民:他是我的外孙,女儿在外地工作没时间带他,就拿给我们带,在这边上学比较方便,新教室就在山脚下,离家距离也比较近。
我:你们这是刚下地回来准备回家吗?
村民:对,太阳差不多要下山了我们就准备回家,再走几步就到我家了,走我家坐两分钟烧洋芋吃。
结束对话后,我们朝着石梯向下走,来到了伯格理曾经的住所,它位于树木环绕的山林中。
伯格理先生的曾经住过的房屋——由砖墙堆砌,盖着几块防水布,房间只能容纳下一张木床。在酷热的夏季散发着一种冷灰的气息,植物的根须肆意地占据整个房屋。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的传教生活。柏格理曾说他到中国的目的是要获得“一个民族的归信”。
石门坎没有“华夷之辩”
伯格理的传教对沉寂已久的少数民族文化无疑是一种冲击。在2009年香港形成的《中国古彝文在世界古文字中的价值地位评鉴与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建议报告》中,一个阶段性的评鉴结论是:中国古彝文可以与中国甲骨文、苏美尔文、埃及文、玛雅文、哈拉般文相并列,而且可以代表着世界文字一个重要起源。如此古老而完整的文字却在中国近千年历史中始终被忽视,处于边缘。
在中国古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封建王朝推行的是民族歧视和战争政策,推崇“华夷之辩”。在我国的文书和档案中,也很少有客观记载少数民族文化和历史的文档。
十八世纪法国传教士保罗·维亚尔曾深入彝区,第一次对彝族的文化和文字进行了搜集和研究。1898年伯格理以彝、法两种文字翻译了《宇宙源流》一书,编纂出版了第一本《法倮字曲》、并第一次向全世界介绍了中国西南地区世代居住的彝族文化和历史。1907年,法国传教士亨利·科尔也深入彝区,继续研究和向世界报道彝族,彝族才第一次被世界所知道和认识,伯格理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来到中国的。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基督教逐渐传入中国。基督教一神性的特点与彝族原始宗教的多神性相违背,从传教的角度来说由于一神论比多神论更进步、更系统,许多村民开始改信基督教。
1904年
伯格理来到石门坎
创建学校和“人文主义”
1905年,在伯格理的影响下创办了威宁石门坎教会,这标志着基督教循道公会正式传入黔西北地区。以此为开端,1911年建立了循道公会在黔西北彝族地区的传教中心“四方井彝族教会”“板底教会”“结构教会”“四方井彝族教会”的创建,开启了基督教在黔西北地区广泛传播的序幕。
彝族崇奉幽灵,有“魂灵不灭”的观念,认为人的魂灵能离开人的形体而存在,生时附体,死后浪荡人世,彝语称为“撮补”。“魂灵不灭”的观念为彝族先人崇敬提供了思维基础。
黔西北彝族的先人崇敬的特点是亲人归天后,主家请布摩念佛,进行安灵,彝语称为“诺塞果”,以此仪式求得死者的魂灵酿成“披庇”佑护后世,而不酿成“撮补”作崇后人。
当地村民在原始信仰的影响下,重视彼世而忽视现实世界,每年都会为祭祀仪式花费大量钱财,这也是贫穷、早婚一度困扰着石门坎地区的村民们的主要原因之一。当地少数民族青年们在大山环抱的封闭山区里,既不能吃饱,更不能接受到更多新的信息、受到良好教育,因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当地的种种现状正与伯格理所信仰的基督教人文主义相左。笛卡尔、普罗塔格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是人类中心主义,基督教作为是西方中心主义的精神支柱,注重人的此生,这种博爱的思想不断驱动着伯格理对此地的建设。
因此他带领教会创建“节制会”,不准皈依的教徒酗酒,创建“改良会”,规定每一个受洗的基督徒,“男子年满二十,女子年满十八然后结婚”教导人们注重文明卫生、家庭关系和道德伦理。
以此为契机,“平民教育”也顺理成章地开展。对于未成年人,设立小学、中学;对于那些没进到学校读书的成年人,教会开办“平民学校”,信徒在主日进礼拜堂时,不仅要礼拜,还要在晚上分班学习文化,通读课本。威宁县在1949年后的一次教育普查显示,当地接受现代教育的少数民族人口比例甚至超过汉族。
简陋的教室很快满足不了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教徒。云南的威县、镇雄、楚雄,甚至远至红河的学生都赶来就读。1908年柏格理回英国疗伤时募集到2000英镑,回到石门坎后,他用这笔钱修建了一幢有烟囱和壁炉、可容纳200多人的宽敞教学楼。
在获得循道公会的津贴后,石门坎小学相继修建了宿舍、礼堂、足球场和游泳池。
上文采访到的那个村民,上到小学,因为家里贫穷,不得不担起家中的重任,下田耕种,没有坚持把书读下去。但是他们这代人的长辈当时有幸受到伯格理传授的英文和教育。
抗战期间,有个美国驼峰航线飞行员被日军击落掉在该地区,被当地一个少数民族救下。这个人用英文与他交流并把他送到了中国军队的驻地。美国飞行员感激得泪流满面,他没有想到一个如此偏僻蛮荒的地方,竟然有人能熟练的用英文跟他交流——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美国。
石门坎也是贵州省“足球的摇篮”,大部分足球队员都来自于石门坎一带。因为石门坎的球员是没有鞋穿的,他们打赤脚踢球。新中国建立的第一支国家足球队,其中就有两名队员来自石门坎。
100年前,这个西南边陲小镇,已经有足球场、双语学校、中学、小学,麻风病院,邮局……1989年,再次调查的结果,石门坎地区10个人共1床棉被,儿童失学率达到88%,因为贫困而接受救济的家庭达到98%,文盲达到80%……
那些曾经的学校、游泳池、医院、孤儿院,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
伯格理从英国度假返回石门坎时带去的树种正好种在教学楼后面。已经生长地如此高大,冠幅广展,扎根在黔西北的山林中。这棵从异国带来的植株在炎热多雨的东方山区开枝散叶,庇护着此地的生灵。
我们的社会什么时候有了精神信仰,什么时候有了文化,有了文明,人民的生活水平就会发生变化,这个社区就会发生变化。石门坎是对全世界的文明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标本,昭示的是信仰和文化如何改变社会,也就是基督教对于现在中国社会的救赎意义。
同那个村民在攀谈后他们远去的背影令人印象深刻,祖孙三代如同一棵树和组成它的根、枝叶和飞散的种子。最小的男孩穿着亮蓝色运动服,胸前写着英文单词,我看到了歌词里写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们曾经被世界抛弃,伯格理却在困苦中温暖过他们,在黑暗中照亮了他们。
人间的诗句
会化在火焰里
在兹兹普乌成为太阳——阿合约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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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线上和线下的方式采访过五位不同的现代彝族青年后,我们发现了他们身上具备一些有关文化和身份的共同点。他们中最有代表的描述之一是: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也不再居住在出生地,但是对民族的记忆却总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溯。当被问到会不会书写彝文时,原本各异的答案也变得出奇的一致——“不会用彝文书写”。
2021年10月7日
与毕业生举举亦格莎莎对话
“那些学习彝文的现代青年”
我们对仍然在学习彝文的少数民族青年产生了好奇,这样独特的文字如何延续下来,又如何通过课堂教授呢?贵州出版社的“阿文”告诉我们可以去学校看看,那里有专门教彝语的学院。
彝族有自己传统的文字,明、清以来的汉文史籍中称为“爨字”“爨文”或“韪书”。基本笔画是以阳体的点、横、竖、勾等和阴体的半圆、圆形、弧形构成。这些基本笔画构成了彝文头粗尾细的蝌蚪形状。
在黑板上的彝文音素表中,每个字的发音都由英文字母作为辅助。和其他语言一样,彝语也分成声母和韵母。这种古老的音节文字,一个文字符号表示一个音节,按每一个文字的读音确定文字的意义。在外形上独立成块,外观上呈方形或圆形,和汉字相似,是一种非常成熟的文字系统。
书写时将文本侧置后,按从上到下的形式书写,阅读时又要把文档放正,按从右到左的形式阅读,这也是彝族书写和阅读的一种特殊形式。
由阿文推荐的这所学校坐落于威宁彝族苗族回族县,是当地的中等职业学校,我们乘坐公交直达,距市中心附近十多公里。整个彝语学院设置在一间小教室里,几平方米的空间由前后两个黑板和几张课桌椅组成,桌上零散地摆放着学生的作业和课本。
九月份的课程止步于第四次作业,是生字组词和词语翻译。作业本上写着“怪物”“森林”“树枝”等词汇。除此之外,学生还要求掌握关于祭祀仪式的知识,绘制祭祀时的图片,并能写出祭祀时用具的名称。祭祀是每个学习彝语的青年都要了解的,彝族许多经文卷轴都是毕摩在各类祭祀场上念唱吟诵的经文。
在一次作业《献水》中,学生绘制了毕摩用竹枝献水的祭祀场景,其中的草叶在彝族文化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在彝族原始宗教中,人们相信“万物有灵”,无论是动物还是草木,都要崇敬。因此毕摩文化中的草扎神像和扦插文化得以保存下来。
一个毕摩能用草扎出许多鬼神像,初步统计,数量达近300种。每一个草扎的鬼神像都有其名称和经文。同时,彝族毕摩做各种祭祀时,要用树枝、竹片等能扦插出800余种神奇图案。这些图案包涵了彝族的神话传说、人类变迁、迁徙路线、神鬼信仰、伦理道德等。
除了彝语之外,他们还开设了语文、英语和体育课。晨读和晚自习都是学习彝文。
“做这个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文字。”在采访彝族输入法的开发者阿文时,他告诉我们,“除了开发这个项目之外还有别的工作。使用的人数多少没有关系,做这个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自己民族的文字。”他的朋友圈里很少分享日常生活,但却总会转发彝族的诗和音乐。
世界各地的文化,无论是芬兰的《卡勒瓦拉》,古希腊的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还是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法国《罗兰之歌》都记载了民族早期的神话故事、英雄传说、先民生活场景。彝族的民族史诗《勒俄特依》也是如此。
彝族神话史诗《勒俄特依》由公卷、母卷和子卷构成。《布茨》可译为《万物起源史》是这套神话史诗中的公卷,《勒俄》可译《天地起源史》是这套神话史诗中的母卷,《博藩》可译为《ꁧꀿ》,是这套神话史诗中的子卷,这就构成了一套完整的彝族神话史诗。
文字媒介在当时具有垄断性。这套神话史诗主要以三种形式传承,一是以书载的形式记录并延续至今;二是以演唱——“卓”的形式,口诵至今;三是以故事的形式,口头传诵至今。关于彝族历史文明的传播通过文字媒介使信息在空间中传之广远,亦在时间上传之久远。
《勒俄特依》开篇就这样记叙到:“远古时代,上没有天,天上没有闪烁的星星;下没有地,地上长不出青青的绿草;中间没有空间,空中没有七彩的云朵;周边没有界,界上没有柔和的风。整个世界漆黑一片,混沌一团。分不出白天,辨不出黑夜。
那个时候,天地溶成了一体,日夜不停地旋转。有时候顺着旋转,天和地就顺着起变化;有时候反着旋转,天和地就反着起变化。天地就这样在旋转中变化,在变化中运动。”
彝语课本是天文志,列成三段,第一部分是彝文,彝文下面有简化的字母辅助阅读;第二部分是按照原语序翻译的中文,第三段则是按照汉语语序翻译的中文。除了天文志,民族史诗也是彝文学习必不可少的文献。
我们采访了这里彝文专业毕业的一名彝族青年,她的彝族名叫举举亦格莎莎,汉语意思是清澈的水。采访时我们叫她阿莎,她说自己初中数学成绩不理想,但天生对语言比较感兴趣,作为彝族对自己民族的语言有一定的基础,她就来到了这所学校的彝族学院求学。“通过系统的学习之后,我才懂我们彝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后我想做一名彝语老师,让更多学生了解彝族语言和文化的魅力”。
今夜不会有雷鸣
你要习惯沉默
像田野里的麦子默默生长
把所有希望和苦闷的余力都伸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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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9日
与城市彝族青年依杰对话
“我们采访这里的初衷”
在与另一位彝族青年依杰的交流中,我们得知他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年,他将自己曾经眼中的世界形容为“像井底之蛙一样望向被圆圈束缚的天空”。作为在县城长大的孩子,他说自己会感到有些许自卑,因为在成长中很多东西都与大城市里不同。文化和民族对他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无法描绘出摆脱过去选择在大城市生活的抽离感,也困惑于何为自己真正的追求和理想。
这样的担忧在世界范围内并不少见,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霸权下提出的东方主义就是典型的例子。它认为只有西方的文化是优秀的、先进的,而东方则代表着落后、迟滞。而长此以往,东方国家也会自我东方化,逐渐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和审美,崇洋媚外、忽视对本土文化的重视与保护。
正如同在中国古代将彝族文化称为“夷族”,不在史料中真实记载彝族的民族文化一样,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对于“周边”文化的统治。让彝族独特的祭祀文化被诟病为封建迷信。
这些歧视和偏见同样也体现在文学空间内。卡萨诺瓦提出了一个由文学组成的共和国概念,将世界结构化空间化。利用布迪厄的社会学工具,卡萨诺瓦对作家世界的结构化动态进行了说明,并考虑其跨国性。在这个竞争的空间里,对文学世界的主导者实施了一种真正的象征性暴力。
简单来说,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如何在文学共和国中占领中心位置,其实是看这个民族是否能使自己的语言确立中心位置。这也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各国不断为之努力的原因。
例如,将文学发明的主要阶段分成了四个部分:16世纪的杜贝莱《法语宣言》,法国的“七星诗社”主张保卫和发扬民族语言,用法语取代拉丁语,在能够与古代诗人的伟大成就相媲美的文本中确立了自己的文学语言地位。
第二次变化发生在18和19世纪的欧洲,英国的《约翰逊字典》以及与之相伴的“语言学-词典学”。民族语言和流行语言被发明和重新发明,这些都为被统治的领土提供了宣示其独立的工具。扩大文学星球的第三个过程是非殖民化,以及来自世界最远地区的主人公参加国际竞争。
如今的这个世界空间以同心圆的形式呈现,在配置的中心,是主导世界空间的国家。这些“中心”积累了最多的文学资源,在赋权过程中处于高级阶段。他们为来自“省”或“边缘”的作家制定规则。这些“边缘”,由文学修养较差的民族组成,可能会受到不同类型的统治——政治、语言或文学影响。
就像石门坎这个地方,从1949年开始就像从一个抛物线的角度又往下跌落。如果说它的起点是1904年,到现在100多年。这100多年可以分为两部分,从1904年伯格理进去到1949年,这个抛物线一直向上,石门坎地区文明程度提高,教育程度提高,少数民族原住民的生活水平提高。
1949年以后,这个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面临着各种重构的严峻挑战。从50年代初期起,这里勒令基督徒还俗,驱赶外国传教士,对本土的传教士,通过杀、关、管的方式严惩,几乎让这个宗教信仰体系崩溃。信仰体系的崩溃直接导致文化的退化,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停滞。
到了1989年,曾经做过一次调查。我们1979年就改革开放,1989年改革开放十年了,石门坎是什么状态呢?1989年的调查,这个地方十个人共一床棉被,儿童失学率达到88%,因为贫困而接受救济的家庭达到98%。文盲达到80%,贫穷和落后是非常惊人的,石门坎重新被边缘化。
前一个阶段,现代文明已经渗透到这个地方,是从愚昧到文明,从没有信仰到虔诚信仰的阶段。本来是“拉屎都不长蛆”的地方变成文明高地,但是把文明和信仰抽走后,这个地方就再次回到愚昧、从富裕回到贫穷。
彝族面临的情况也是如此,作为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一,建立的还不是独立的奴隶制国家,仅是奴隶制形态下的一个以原始部落形式的半独立社会,这没有使彝族民族文化消亡。
实则正好相反,彝族所传承的文明是原生的文化,是异于其它民族可能已经消亡或被他民族文化侵蚀和渗透的一种最古老的文化。它并不是一个民族国家,因此不会因为征战灭国而被其他国家同化,这也使得它成为研究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的最珍贵的文化遗产。例如它的民族史诗《勒俄特依》。
在文学价值上,它与世界各地的民族史诗同等重要,但是它却因为彝族经济的制约而不能广泛地传播。我们所接触到的五位彝族青年中,五人皆无民族信仰且不能书写彝文。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许多东方国家开始维护本民族的语言,哈莱姆文艺复兴,黑人性运动,巴西的食人主义运动的出现,使得东方的文学作品开始表现出更强的生命力,通过表现本民族独特的文化反对西方的文化霸权。
不仅仅世界空间如此,中国本土也是如此。在汉文化影响力如此庞大的今天,少数民族青年不得已去适应这样或那样的新文化冲击。
大多数少数民族青年在很小时就会离开聚居地到城市中求学。阿芝在回忆时说“最初,县城很贫穷,身边的人都没有很高的教育水平,就走不出县城。后来政府修了路,越来越多的路通向城市,县城里的人也就都走出了原本生长的地方。”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依杰给我们分享了他高中笔记里的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唯有我少年之强可令国久强,唯有国强可令中华民族真正立于世界之巅。敢问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能否出自我威宁民族中学少年之口?
这句话像鲁迅说过的: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要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光,发一份热。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所谓的“冷气”就是青年因为环境、前景等一系列因素而踟蹰不前、自暴自弃、醉生梦死。青年人的状态总是相似的,且不论国内国外。世界终究是青年人的,但却非即刻交到他们手中。鲁迅的愿望是,即便世界天然让青年不满,也要向上。向上的方式,就是要看到美好的未来,要行动,做一点事情。即使能力有限,也要为之呐喊。
很多像依杰这样来自小地方的人,跑到大城市求学,他们很多会选择留在城市,似乎离自己的根土文化愈加遥远。但依杰说:“转了一圈再回到成长的地方,那些以前非常老土的习俗和景观,反而愈发具有生命力。”
人类创造了城市,但上帝创造了乡村。不只是中国的文化在乡村,我们的精神家园也离不开乡村,离不开祖祖辈辈成长的地方。虽然县城里的孩子离开了成长的地方,但是他们都会经常回到故里看看那些被火把燃烧过的地方。
野柚子。
太阳一样的路灯。
吃饭的时候不会说谎。
电影是假的,但回忆不知道真假。
只要念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飞向太空的人,身体无处可以依靠。
我们与历史长河里那些远离故乡将爱和希望播撒在中国这片土地的外国人虽然从未谋面,但是似乎能够理解,哪怕是一种遥远的理解。听老人说,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在晴朗的夜晚闪烁。晚上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我会想,他们在最后一刻会想些什么,大概会有不舍吧。这热烈的人间,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完美,但依然值得。
想起顾城的诗歌:我总觉得,星星曾生长在一起,像一串绿葡萄,因为天体的转动,滚落到四方。我总觉得,人类曾聚集在一起,像一碟小彩豆,因为陆地的破裂,迸溅到各方。我总觉得,心灵曾依恋在一起,像一窝野蜜蜂,因为生活的风暴,飞散在远方。
文化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不是也学牡丹开,而是也如牡丹开,所有的生命都一样高贵一样绚烂,都一样本能地要绽放要炽热。阿芝很久没有看到那些火了,依杰也是。但是她说,小时候从没有见过火熄灭,因为总会有像阿文和阿莎那样的人在添柴火,即使歌声没有了,火也能燃烧很久。
(作者:李欣,西安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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