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基草
我们这个山寨庄户人家过年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很杂,大家都在尽其所能地进行准备。割蕨基草就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活路。你看烧过年猪毛需要干蕨基草,过年第二天早晨挖席(用鸡祈祷平安)需要干蕨基草,过年烧猪肉敬祖先神也需要干蕨基草……
我们山寨坐落在半高山上,这里四面环山,森林密布,水流充足,土地肥沃,各种植物竞相生长。其中长得最多最好的是蕨基草。
农历的三月,灿烂的阳光裹挟着阵阵春雨,温暖着大地,湿润着肥沃的土地。这时山野里的各种植物竞相迸发,渐渐形成绿的波涛,黛的海洋。
这时,蕨基草也不甘示弱,渐渐地渐渐地,用它那坚毅的勇气,刺破盖在其身上沉重的土壤,露出那黑褐色的小脸蛋,好奇地张望着这春意盎然的神奇的世界。这里一棵,那里一株,竞相迸发,很快漫山遍野都是褐绿褐绿的蕨基草。蕨基草根茎直立,嫩绿,仅有尺把高,长有鸽蛋大小的含苞待放的骨朵。渐渐地,这些骨朵长出了嫩叶,很快就成了伞状的叶片。这些叶片一个紧挨着一个长着,很快长成了成片的蕨基林,覆盖着山野,呈现出郁郁葱葱的样子,与这片大地上的其他植物浑然一体,共同点缀着这片空旷的山野。
蕨基草在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其根茎是鲜嫩而细腻的,是我们这座山寨庄户人家上好的喂猪饲草。每逢星期天,我和弟妹们放学在家没有别的事时,阿妈就带着我们到离我们家不远的空旷地带采集嫩绿的蕨基草。
蕨基嫩草非常容易采集,既可以用手摘,也可以用镰刀割。没有一会儿工夫,我们大家的背篼已经装满了蕨基嫩草。回到家后,阿妈用镰刀将蕨基草切成碎片,加上和麻、天须叶等,再加上适量的玉米面或者洋芋饲料混合搅拌,放进大铁锅里煮熟,然后舀进木制的食子盒,端到几个猪圈前,依次倒进木制的猪槽里。圈里的几头架子猪,争先恐后地抢着吃,两头过年肥猪尤其吃得津津有味。院坝西边那圈里的几头猪把木槽里的食子吃得一干二净,还嗷嗷叫着向阿妈要更多的食子。阿妈责怪道:“这些馋猪!喂了那么多的食子了,还那么直叫唤!”又忙回屋再端来满满一盒有蕨基草的食子,满足了这些馋猪的欲望。
有一年的仲春时节,在天朗气清的一个早晨,山寨里来了几个区商店的人,说是要收购蕨基草,而且说上等的蕨基草每斤一元钱,稍差一点的一斤也给五毛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偏僻山野里的庄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爸吧嗒吧嗒地抽着兰花烟,嘴里轻轻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疑惑地问道:“你们这是真的?”因他不相信长在山寨四周的满山遍野的蕨基草还能值这么多钱。那个方脸蛋的中年男子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烟,给由于好奇而聚拢来的几个庄户散发着,并划上火柴给大伙点燃后,不慌不忙地说:“这是真的。不行咱们一边收购一边兑现钱。”说着从绿色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摞钱,“啪”的一声摆放在大家面前。看来这伙人真的是要兑现承诺了。于是阿爸把烟锅装进烟袋里,不慌不忙地给山寨里所有庄户人家平均分配采集任务,目的是让大家都能找到一点茶叶盐巴钱。我们这个山寨地处偏僻,住着的十几户人家都是亲戚连着亲戚,都认阿爸是民间寨主,大小事都是找阿爸商量着办。阿爸心眼好,不偏心,行事讲究个公平正义,因而有很高的威望。
第二天太阳刚刚露出东边山坳里时,全山寨男女老少都背上竹制背篼,腰挎锋利的镰刀,向山野蕨基草地走去。阿爸阿妈鸡叫头遍就起床忙乎开了。阿妈从屋里木缸里拿出早已磨制好的荞面做荞馍巴,并从楼上抓几把干酸菜放进已经煮沸了的铁锅里做汤。阿爸首先找来几个竹制背篼,稍破烂的进一步加固,没有背带的找来麻绳做好背带。阿爸还从旮旯里找来几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镰刀,放在石凳上认真地磨起来。阿妈把早饭做好,阿爸把采集蕨基草用的镰刀都给准备好了。于是我们一家老小抓紧吃完饭后,每个人都背着背篼,拿着锃亮的镰刀,也跟着大伙儿向蕨基草地走去。
阳光明媚,春风徐徐。大家循着山坡,蹚过草地,正在有序地采集着蕨基草。有的一边采集,一边说着笑话,有的年轻人还一边采集一边哼着一曲曲悠扬的山寨歌谣。歌声、笑声、说话声和山间叮咚的泉水声及鸟儿的鸣叫声汇集在一起,激荡在空旷的山野里,悠悠向远方飘去。人们在这优美的环境中采集蕨基草没有感到丝毫的困倦,而是越采集越精神抖擞。没有半天的工夫,大家已超额完成了区商店所需要的鲜嫩的蕨基草的量。
几个区商店的收购员收到这么多质量上乘的蕨基草,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他们依次给每家每户过秤,并根据等级付给了钱。他们请了山寨十多个壮小伙将收购到的蕨基草背到区商店,并付给了工钱。
亲戚们拿着用蕨基草换来的钱,个个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家家户户都在盘算着怎么花好这笔钱。有的想到区商店给孩子添置一点新衣服,有的想买一些茶叶盐巴之类的日用品,还有的想到隔壁山寨购买过年的小猪……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又迎来了秋的季节。凉风习习,送走了夏季的炎热,迎来了秋的季节。阵阵秋风,把整个山野渐渐变成了金黄色的世界。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风毫不留情地将秋叶从树梢上拽下,橘黄色的秋叶在空中飘飞,无可奈何地随风飘散。在这萧瑟的仲秋时节里,只有蕨基草还迎着秋风苦苦地支撑着,只是全身不由自主地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一枝枝、一丛丛、一棵接着一棵、一窝挨着一窝,浑然连成一片,使整
个山野变成了金色的世界。
这正是收割晚秋蕨基草的好季节。这时,山寨里的人,一边收割地里的庄稼,一边到山野里收割蕨基草。在我们这个山寨里,蕨基草晒干后,主要用于垫羊圈和猪圈,由此形成的是上好的有机肥料,用于庄稼施肥。
就在大家忙于收割庄稼和蕨基草时,区商店的那几个收购员又来到了我们山寨,而且还跟着来了两个县中医院的医生。他们说这次来是收购蕨基根。我知道成熟了的蕨基草根部发达,常常一窝有好几斤,更有甚者还有十多斤的,特别容易采挖,而且越挖越能生长,生长周期又短。阿爸给收购员们讲好价钱后,像往常一样,给山寨的每家每户安排了采挖任务。于是,整个山寨的庄户人家背着背篼,扛着锄头,拥上山野开始挖起蕨基根来……
阿爸在家热情地陪着这些来山寨收购蕨基根的收购员,害怕怠慢,因为他们是我们这个偏僻山寨的财神爷啊。阿爸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还从堂屋里端来了一撮箕洋芋放进火塘里烤着。阿爸一边往火塘里放进柴火,一边说:“虽然我们这里很偏僻,条件不如你们县上和区上好,但我们这里空气好、自然环境优美,而且山民们还实在、热情……”
火塘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还夹杂着洋芋阵阵的馨香味。收购员们被阿爸的热情好客所感动,他们打开自己带来的纸箱,从里面拿出两包东西送给阿爸说:“这是干蕨基草,你尝尝!”阿爸一边接过东西,一边疑惑地问道:“干蕨基草?”那个姓张的收购员说:“这些就是上半年从你们这里收购的蕨基草,通过加工而制成的。”他还从另一个纸箱里拿出五把挂面状的东西给阿爸说:“这是我们去年从别的地方收购的蕨基根,通过精制加工而成的蕨基粉条,可好吃着呢!”阿爸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看见过这些遍地生长的蕨基草还可以食用。阿爸笑着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别说人了,就是做成猪食,猪有时也挑三拣四,如果不加一点玉米、洋芋之类的精饲料,猪是不肯吃的。”
原来蕨基叶和茎既可以直接煮来凉拌吃,也可以晒干后煮腊肉吃。蕨基根可以经过机器粉碎后做成粉条食用,营养价值丰富,富含人体需要的多种维生素,经常食用对维持身体健康有好处。蕨基根还有不错的药用功效,能清热解毒,强壮身体,清肠排毒润肠通便,特别还能保护心脑血管。蕨基中还含有多种天然的活性成分,经常食用可提高心脑血管健康,预防心脑血管病变发生。阿爸不敢相信蕨基草还有这么多的妙用,便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我们是身在山中不知宝啊!”
不知不觉太阳已快要落山了。凛冽的寒风从树林里、沟涧里徐徐吹来,使得几个收购员赶紧围着火塘烤起火来。这时,寨民们背着装满蕨基根的背篼,肩扛着挖锄,陆续向我们家走来。收购员们有的在过秤,有的在登记,有的在兑现钱款,忙得不可开交。寨民们拿着收购员现场兑现的钱,欢天喜地回家做晚饭去了。
当收购员打理完蕨基根时,夜幕已完全笼罩住整个山野,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阿爸热情地挽留他们说:“天都这么黑了,还是留下来住一晚上吧!”可他们还是准备出高价找山寨里的人将蕨基根送到区商店。可干了一天活的寨民没有人愿意送货。在阿爸的执意挽留下,他们决定在我们家留宿一晚上。
贵客倒是留下了,可给他们吃什么呢?阿爸阿妈在门外屋檐下嘀咕商量着什么。一会儿,阿妈回到屋里,点着松光到内屋掀开木柜盖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黄澄澄的老腊肉。她走到火塘边,用火钳夹起腊肉往旺火烧起来。不一会儿,腊肉皮已经烧黑,放进木盒里清洗起来。阿爸点着火把走到院坝边上的鸡圈门口,伸手将圈里的公鸡抓出来,拿到屋里当着客人的面用锋利的小刀杀起来。因为按彝家习俗,招待客人的鸡或其他牲畜,如果不当着客人的面杀,被视为是招待客人不真诚。
阿妈的老腊肉已经清洗干净,阿爸的鸡也开始破肚清洗干净了。阿爸将老腊肉和鸡砍成拳头般大小的坨坨,放进锅里,并放上少许盐和蒜,开始炖起来。阿爸笑着对客人们说:“这是我们这个山寨里非常有名气的一道菜,叫腊肉炖鸡。”
看到阿爸阿妈这么朴实、诚恳和热情,收购员们十分感激,动手做起凉拌蕨基菜和蕨根粉条,以感谢主人家的浓情厚意。他们将蕨基草和蕨根粉条分别倒入木盒里泡着。他们首先做的是凉拌蕨根粉。其具体做法是:锅里烧水,待水烧开后关火把泡过的蕨根粉放进去焖两分钟,然后捞出过凉水,在漏斗里沥干水分后放进盒里,将葱、姜、蒜、辣椒、酱油、香醋等佐料,随其倒入搅拌即可食用了。蕨基菜也用同样的方法制作而成。
不一会儿,阿爸将做好的热气腾腾的腊肉炖鸡端上了桌,收购员们也将制作好的蕨基菜和蕨根粉端上了桌。收购员们还从帆布口袋里拿出两瓶江津白酒,倒进每个人面前的大碗里。
阿爸阿妈热情地用竹筷将腊肉炖鸡夹进每个客人的碗里,劝他们多吃些。客人们也将他们制作的凉拌蕨基菜和蕨根粉夹进阿爸阿妈和我们这些小娃娃的碗里,劝我们尝尝鲜。客人们端着醇香扑鼻的美酒,敬我们一家人。我们家只有阿爸喜欢饮酒,阿妈和我都不会喝酒,几个妹妹还年幼,更不会喝酒。
平时家里来客人时,阿爸阿妈也经常做腊肉炖鸡给他们吃。我和妹妹经常跟着沾光,对此感到不怎么稀奇。可是平时猪都不怎么喜欢吃的蕨基草还能当菜吃,感到很新鲜。我用筷子将凉拌蕨根粉和蕨基菜夹进碗里,然后疑惑地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我感到这些凉拌蕨基菜和蕨根粉清脆、醇香,特别那凉拌蕨根粉更是滑嫩、细腻,比阿妈经常给我们煮的鸡蛋还香许多。我们几兄妹一个劲地夹着蕨基菜和蕨根粉,和着碗里的饭,狼吞虎咽着。不一会儿,将桌上的蕨基菜和蕨根粉吃了个精光。但我们基本上没有动桌上的腊肉炖鸡。阿妈难为情地对收购员们说:“这几个娃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蕨基菜和蕨根粉。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叔叔笑着对我们说:“要是喜欢的话,下次多给你们带一些,保管你们吃个够!”我们心里乐滋滋的,可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感激的话,只是对着他们咧嘴笑着。阿妈一边给他们夹着腊肉和鸡肉,一边说着:“这些东西挺贵的,不要再带了。待我们有钱时就到你们商店去买。”我二妹乌质鼓着大眼睛说:“我们以后多挖一些蕨基草卖给你们,我们不就有钱买蕨基菜和蕨根粉了吗?”她那天真无邪的话语引得收购员们大笑起来,连连说:“是的是的。”于是与阿爸开怀地饮起酒来。那位喝得满脸通红的胖叔叔把自己碗里的酒递给我,乐呵呵地说:“小伙子喝一口!”我说我不会喝,他不相信,就问旁边的阿爸:“你儿子真的不会喝酒?”阿爸肯定地说:“他长这么大了,还真的没有喝过酒。”阿爸见这位胖叔叔这么热情,鼓励我说:“那就喝一口吧。”我双手接过胖叔叔递过来的碗,轻轻咂了一口,霎时一股浓烈的辣味顺着喉咙缓缓流进肚里,顿感脸发热,心儿突突直跳。叔叔们见我如此狼狈相,却哈哈大笑起来。阿爸也笑着说:“我娃娃真的还从来没有喝过酒呢,这还是头一次!”
阿爸和叔叔们你一口、我一碗,继续相互敬着酒,不一会儿,两瓶江津白酒已喝了个底朝天。胖叔叔又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一瓶酒,跌跌撞撞地回到餐桌边,将酒放在餐桌上说:“我们今天真高兴,大家喝个痛快!”
此时,阿爸已喝得差不多了,但他还一个劲地劝收购员叔叔们多吃菜,而叔叔们却极力劝他多喝一点酒。阿爸醉眼蒙眬地贴着胖叔叔的耳朵说:“你们那个磨蕨根粉的机器贵不贵?”胖叔叔瞪大了眼睛说:“我原以为你要给我说什么呢!”他从桌上的盆里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并咂了一口酒后,对阿爸说:“不贵不贵,就是三千多块钱。”那个时候三千多块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老哥你准备买啊?”他接着问道。阿爸难为情地喃喃道:“我只是问问而已。”胖叔叔和其他几个叔叔来劲了。他们说这里蕨根资源丰富,可以买机器来自己加工,这样会提高附加值,给老百姓增加很多收入。他们还说,只要阿爸愿意买机器搞加工,他们愿意协调银行贷款支持,并进行技术指导。阿爸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给他们敬酒、夹菜。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冷风穿过门缝,徐徐扑打在餐桌上,直接浸润到我的衣服里。阿爸和几个叔叔只顾喝着酒,大声说着话,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可我感觉浑身上下异常寒冷。我从外面拿了一些柴火放进火塘烧起来。一会儿,一股股暖烘烘的热浪弥漫在整个房间。我因为是第一次喝酒,头脑昏昏沉沉的,浑身感到无力。只好给收购员叔叔们打招呼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床上。我在阿爸和叔叔们热闹的碰酒碗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家那只雄实的公鸡,扑扇着翅膀,引吭高歌,声音洪亮、清脆,把山寨里的人从睡梦中叫醒。阿妈从公鸡的第二遍叫声中起床,穿上衣服后出门,从院坝边上的柴堆里抱上一捆柴,放进火塘里燃烧着。她将洗净的锅放在三角锅桩上,并从木制水缸里舀进清冽的泉水,开始做起早饭来……
收购员们吃过阿妈做好的早饭后,收拾行囊,找了几个寨里的壮小伙,讲好运费后,开始和阿爸阿妈及寨里来送行的人们告别。阿爸目送着他们循着寨里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缓缓向山那边走去,心里盘算着:明年开春后去区上找他们帮忙贷款,买进一架亮堂堂的机器,组织山寨的人们办起蕨根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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