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就这样老去——《途经之水》(散文诗集)序
干净的诗歌在人间出现得太少,这是应该警惕的。这是我近年来的第一个看法。一首诗被解读,被惦记的时候,也正是诗人被认同被肯定的时候。这是我的第二个看法。彝族诗人在浸淫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又受益于汉文化及西方文化的滋养,所以彝族诗人诗歌的丰富性及所表现出的张力,在天下诗歌中,是非常有识别度的。这又是我近年的第三个看法。《途经之水》,证实了我的这些看法。
彝族是一个山地民族,是一个崇尚火的民族,对于水的认识和依赖,却异乎寻常的深刻和强烈。这点,在普驰达岭的作品中表现得更加突出。普驰达岭不但有一本诗集叫《临水的翅膀》,而且关于水,他写下了数量叹为观止的诗歌:《向河流致敬》、《金沙江在我血液中流响》、《隐于水的村庄》、《掌鸠河》、《那些看不见的水》、《水与酒》、《沉默的水》等等。在宽斋翻阅这些诗歌的时候,说实话,我多少有些困惑。一个从小在山坡上长大的彝人之子,一个长年居住在飞沙走石的北方的诗人,何以有这么多水的情怀,或者说凭什么入水这么深?
在北京的众多彝人中,我俩是走得比较近的。这不单是他有相对自由的时间,酒量跟我不相上下,主要是不需要在酒桌上听那些如何写诗如何拯救的废话。对于几个人凑在一起,扯出一面旗帜,开一座山头然后集体膜拜之类,我向来是拒绝的,也是不屑的。真正的诗歌反对命名,而一切命名也是滞后的,这是我一贯的观点。普驰达岭是云南人,论起来,我们是一个家支,在多年前同属于大名鼎鼎的默部。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做语言学学术科研工作,那是他的本行,但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仿佛却是源于他的诗歌。他每次出场示人,也都是以诗人的不羁而不是学者的严谨。近二十年来,他为北京那座声色犬马的城市贡献了许多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许多和他有关的传说,已经在他的诗歌之前成功上位为民间经典。他耿直,热心,没有花花肠子。他主持的酒局,大多以客人东倒西歪而收场。喝酒之前,他是冷静的,甚而是害羞的,酒到一半,他扬起高高的鼻子,开始入戏了,如果不唱云南小调,他通常是朗诵他的诗歌。他仿佛没有诗歌偶像,因为,这些年下来,我从来没听到过他朗诵别人的诗。有一回在王府井,他站起来读《那些看不见的水》,也许是我醉了,也许是中间隔着太多人的原因,我听得不太清楚,我大声喊叫,要求他重读。他弄了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头发,手一挥,果断地坐下。后来,我找到了这首《那些看不见的水》。
那些看不见的水
停在空中止在六月
那双远离南高原的手
活在家园舞在十月
那棵站立于风中的树
用骨骼的呼吸和生命的光芒
摆渡着历史的忧伤
熟悉的母语被风高高挂着
那些看不见的水
那些做梦开花的树
那双待在风中的手
或在六月或在十月
在北方独自含满一个彝人的思念
说实话,从这首诗之后,这个彝家汉子写的诗,我差不多都关注。要知道,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几乎不读同代人的诗歌。
有一天,我问普驰达岭他为什么写那么多关于水的诗,他说:“彝族族源文明的起源于雪或水开始,彝祖水中生,水是我族源。这是彝族远古文明起源的记忆。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讲的“雪子十二支”讲的也是彝人与水的关系,水之族,水之十二支,有血的六支,没血的六支,讲的也是远古彝族氏族部落分支的文明源头与历史记忆。水在彝族文化中也是属于远古氏族文明源头的经典记忆。我表达的也是彝族历史经典的文明传承主题元素。”他的回答,让我既开心又担忧。开心的是,他用诗歌的方式向自己的族群和祖先致敬,历史上,彝族实在是一个值得致敬的民族;担忧的是,过度的民族性,会让他的写作因此进入一种内在的循环。这一点,在众多彝族诗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当个体的自我的情感和体验被苦荞、火塘符号化,于诗歌而言,是危险的。我们有太多诗人,就是掉进这样的怪圈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来。
在兰波那里,水是无情的,是整个欧洲之水;在里尔克那里,水温柔地承受着死亡;在惠特曼那里,水宽恕了不可抗拒的一切。可以说,在西方,水是形而下的。但是在东方,从诸子百家到范仲淹,从黄河文明到彝族文化,水大多时候是形而上的。水,已经是士大夫精神层面的一种象征。可以说,水,孕育并塑造了整个东方文化,特别是彝族文化。依据这类固有的原则,我花了小半个下午,读完《途经之水》。
好在,《途经之水》一书没有走偏,它表达的是普遍的情感,他肯定的是普遍的价值。只不过他将这种普遍的情感和价值,上升到哲学上的思考和追问。
“我们是谁?”这个话题,困扰了古往今来无数的风流人物,它基本上作为一种不可破译的神话横亘在东西方。许多大哲学家、大诗人为此终其一生,不得其解。如果回到原点,迄今为止,人类所作的种种努力不过是盲人摸象,大多不值一提。读《途经之水》,隐隐感觉到诗人的野心,他以他的方式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当我们拔开哲学的、物理意义上的迷雾,端正对宇宙的、对生命的态度,我们发现,所有有意义的追问,都仅仅源于故乡。如果没有对故乡的远离、反省和思念,我敢说,历史上的许多一流诗人都将降为二流甚至是三流诗人。有一种鱼,长大后,历尽千难万苦九死一生也要返回它的出生地。自然界中,为了还乡,终其一生的物种还有很多很多。反而是作为人,特别是城市化的今天的众多诗人,这种对出生地、对原乡的认同和回归,不管是生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很疏离、淡薄。在书中,诗人不无忧心地写道:
(十)
故乡是一页枯瘦的白油纸,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我总用心中的笔与她黏稠地对话。
(十三)
从脚下土壤中生长,又回到脚下的土壤,那就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十四)
冰凉中的秋雨,籽种里的暗香,一旦春风拂面,故乡总能在心空发芽。
浪漫主义大师屈原对天、对地、对自然、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等一切事物现象进行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发问。这一百七十多个疑问,尽管气势磅礴,奇气逼人,感情激越,内容广博,可惜他仍然没有回答出我们是谁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事实上,我们是谁这个问题,必须有一个前置条件它才有意义,那就是作为每一个人的具体的故乡。无论是物理意义上还是精神层面上,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出生地,都有他的故乡,离开这个条件,可以说,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诗人写得真诚而直率:
即使就这样老去,只要我的头颅枕着南高原这片广袤的土地,
我幸福的泪水,会挂满彝人的家园。
在本书中,诗人用大量的诗篇反复述说他的大黑山,他的发窝,我认为,他从而以那种与生俱来的依恋,那种到此为止的追问,完成了一个纯粹的诗人对我们是谁的终极思考和回答。
彝族是一个承认万物有灵的民族,我们最根本的崇拜是祖先崇拜。诗人对原乡有清醒的认识,换句话说,他非常清楚他是谁。他之所以对故乡反复的吟唱,根植于他对祖先深深的怀念和崇拜。可以这么说,族群意识和祖先意识是彝族诗人有别于其它诗人的重要标识。就彝族诗人而言,我们很少有其它诗人那种身份的焦虑,因为他们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寨子,每一代人的迁徙之路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许多诗人困惑于我们从哪里来?并因此而郁郁寡欢的时候,诗人自豪地吟唱:
(六)
在这片充满神性的天空下,绵延千万年的父子连名谱系承载着彝人高挺的英雄髻,祖先崇拜灵舞而出的氏族谱牒,鼓点浩朗,声响铿锵。他们在这里播种爱情,他们也在弯弯曲曲的金沙江两岸收获希望。
这些大珠小珠的诗句,诗人只不过是信手拈来,一点也没有刀笔的痕迹。从夜郎国到南诏,从太阳历到彝文,祖先不绝的马蹄声和灿烂的历史文化就是这样铺展在广袤的大西南。当李白发出“蚕虫与鱼凫,开国何茫然”这样的悲叹,那时候,彝人早就有条不紊地在自己的宫殿中发号施令,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放牧。所以,在彝族人的诗歌中,我们很少读到这样的茫然和自怨自艾。诗人对自身身份的清晰认知,使得他的诗歌有那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指向,并且一往情深。
我们到哪里去?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地球变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奇怪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当我们远涉千山万水到别人的故乡,当我们在人潮人海中感到无边的孤独,诗人何为的疑问越来越现实和直接。由此,我们读到了太多这类的诗歌,甚至这些不知何去何从的诗歌,几世几年来一直把持着诗歌江湖的话语权。如果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这两个问题太过于虚幻,于现实生活无益,解决不解决都无所谓的话,那么,我们到哪里去?这是关乎到每一个正常思考正常生活的人的切身问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就是最为真实的写照。人类无法控制无法掌握过去,但是我们可以决定未来。到哪里去的问题,也是诗人们最为关心的问题。海德格尔研究荷尔德林之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只是他的这一观点,这么多年来,在诗歌界,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诗人们以卧轨的方式、以绝食的方式、以吃药的方式回到极乐之地。他们所用的手段,都是通过肉体来完成。或者说是用肉体完成了他们表面上的到达,用肉体取代了他们精神层面的回归。
在彝族人的世界,人在世的时候,灵魂是依附形体而存在的,其灵魂有相当的自由度。人死亡之后,他的灵魂也还继续存在,就是所谓的亡灵。而这个亡灵,是不死的。他有三种存在形态,一个魂灵守在坟墓或火葬场,一个魂灵守护在家中供奉的灵位,另外一个魂灵,可以说最重要的一个魂灵,它沿着祖先迁徙的足迹,回到祖界与祖先团聚。它之所以不辞辛苦,翻山越岭,抵挡各种诱惑,回到最初的地方,因为它要向祖先汇报子孙的各种情况。这种朴素的归祖思想,让诗人有充分的理由和底气向世人宣告:
(三)
生与死的轮回、交替,是万物排开的风景。
那些在入夜之后,被树枝绊倒的月光,或许是世俗的灵光镜像正五心朝天地铺陈。
(五)
只要有骨头在,脱光了羽毛,也可以像一只鹰笛,生长天籁之音,赋予生命另类的晴空。脱落了羽毛,依旧可以让鹰的灵魂在骨头中飞翔。
(七)在火塘边诞生,在火光中归祖。我们都将如来之初,站在足下的土地,又将回到足下的土壤。在人性的天平上,万物都将归一。
一个知道自己是谁,并且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一个知道自己是谁,并且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诗人,是最有意思的诗人。
是为序。
阿诺阿布
2020年5月17日 宽斋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