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亮中
我与亮中并不认识,也无交往。五日晚听说亮中于凌晨猝逝,时年32岁,非常惋叹,询问能否在新浪网作一专栏。翌日,向郢请薛野将亮中生前学术和随笔类文稿转给我。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浏览他的文字并了解他的观点,随着阅读量的增多,我不禁越来越难过:这个人的英年早逝,实在太可惜了,他不仅仅是个学者,还是个诗人,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也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乐观和天真率性,他还有相当成熟的小说作品,在他的文字里,显露出了很多的信息,意味着丰富的可能性。
后来我看到亮中的照片,觉得吃惊,似乎是认识的;把几张照片一起仔细对比看了,觉得确实是在哪里见过的,但是具体在哪里,何时,何事,却全无印象。这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眼神温和,纯净,闪烁着智慧和热情的灵光,形象健康而明朗,在脸上和身上都看不出任何命运的阴影和忧郁。但是,非常残酷的现实,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毫无征兆地,猝然去世了。
七日晚我去了牛街亮中的家里,看望亮中的夫人马茜和家人。向郢出来接我,说,我去了他家,不要觉得意外。我想,会有什么意外呢,一个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年轻的知识分子,他的家里,不至于给我多少意外。
踏着零星的积雪薄冰,我们走进了牛街近旁一片低矮的住宅区,头顶是密集的电线,小灵童和手机的信号都变得微弱。这里是一片三层或两层的简易筒子楼,楼旁堆满了废弃的纸箱、居民搭建的临时窝棚,以及零乱停放的自行车,我们在其中小心地穿行。去路上向郢先指点给我看了亮中的自行车,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黑暗中一辆黑色的赛车,向郢说:“亮东一来就看到这是他哥哥的车子。”向郢说着就哭了。
走过曲折逼仄的行道,向郢带我上楼,楼道里没有灯。上楼后,我注意到这里是几家共用卫生间和厨房,楼道口进出的大门相当破旧,不能关严。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终于,向郢说:“这里。”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推门进去。
林谷在屋里坐着打电话,后来我们就聊到亮中的一些事情,林谷三日晚曾经来访过亮中,林谷说当时他觉得挺冷的,可是亮中一直喊热,他虽然觉得有点怪,但也没多想;其实这个房子非常冷,坐了一会儿我注意到这屋里虽有暖气管却没有暖气。
屋里摆满了书,人类学、地理学、民族学方面的资料到处都是,类目分明而整齐,他的学术新作《霞那人家》打印稿就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这部书稿子内容非常有趣,显示了亮中深厚的学术素养非凡研究天分。我坐在那里看着这部手稿,百感交集。
稍后史大姐和亮东他们过来了,亮东个头较亮中瘦小些,朴实、忠厚,就招呼我们落座喝水,处处把我们当客人照顾。房子太小,三四个人连转身都困难,我们就挤着,或者见缝插针地坐着。还来了一个纳西族舞蹈家七林,亮中的少时伙伴、大学朋友,他跟马大姐聊了他们以前的事情,以及最近的联络情况。七林最后说,“亮中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很贫穷;但是在另一方面,他的智慧、学识和见解,留给大家的财富,又可以说是很富裕的。”他说根本没想到亮中在北京是这样的生活——是啊,谁会想到一个公认的家族的、民族的骄傲,写出了那么多有价值的作品,发表了那么多新颖的创建,竟然会住在一个贫民窟里,过着穷困寒碜的生活?
亮中的家——大家都说这里就是贫民窟。他坐的椅子是光板靠背椅,连个垫子也没有。一间屋子大概十三四平米,前面大半间是他的书房,兼会客用,一整面墙上是书,后部放着书桌和电脑,书墙对面放着一段沙发,来客了大家只能规规矩矩坐着,没有挥洒比划的空间。后半间是夫妻俩的卧室,素朴到了简陋的地步,一张窄小木床,上面是简单到甚至可以说没有的卧具,一个带镜子的大柜子跟床挤在一起,人进去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稍晚一些时候,七林陪我去见了马茜和亮中的亲属。亮中的姑妈、姑父此次赴京处理后事,带着悲戚的表情。我看过亮中老家以及他父母的照片,算是殷实人家,亮中身上汇集了他家的骄傲和精华。但是现在,他的才华见识,他的年轻和一片光明的前途,他曾经带给家里的骄傲和快乐,都变成了尖锐的刀锋,扎在亲人的心上。
马茜秀丽、苍白、纤弱,还没有从这个过于突然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美丽的眼睛眼神空洞,楚楚可怜。我们拥抱在一起,她反而抓着我的手,安慰我不要难过。她说,她和亮中的感情一直都非常深厚,就在亮中逝前,他们仍然是最幸福最恩爱的;回想起来,他们的困难仅仅在于物质,精神上仍然是最快乐充实的。
她给我讲了亮中第一篇文章发表时的故事。当时两个人都特别振奋,一大早手拖手出去买报纸,当时《南方周末》是星期五出街,他们去得太早了,走了好几家报纸还没有来,就一家一家去问……从那时的鼓励和希望开始,亮中一步一步走进更深邃的学术研究,到各处做调研、搜集资料,回家就半夜半夜读书、写调研报告,他太年轻也太热情,勤奋和艰苦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而他仗着自己身体好,根本没有注意到随着精力的投入,成果的出炉,死神也在步步逼近。
亮中的学术立足于他的家乡,我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的偶合。冥冥中似有定数在主宰着我们的生活,他开掘了民族、族群、田野文化的源头,却不能由自己把这条路走下去。坐在屋里,我问,谁能把他没做完的事情做下去,大家都沉默无声。
告别了亮中的亲友,借着手机的微光,出来走到大街上。外面星光明亮,灯火次第,是典型的北京夜景,安稳而美丽。然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沉重坚硬的东西,在心里打着结。
我知道亮中这样贫困的青年并不鲜见。很多年轻人放弃了优渥从容的生活环境,放弃了金钱和别的方面的满足,为了自己心爱的事业,过得都非常艰苦。可是苦到亮中这个地步,勤奋到亮中这个地步,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也难以承受的,只能说,薪尽而火传,幸亏他的事业的线索,我们能够给他保留下去……
但是我仍然悲伤难抑。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有德好学如此,贫困寒蹇如此,初试啼声而夭折如此——斯人而有斯疾矣,时也,命也,运也?也许真正是“宜其然哉”。
我在大街上飞
我想欢笑,然而我看见太多的眼泪
我的
从那些不经意的面孔上我看见伤悲
无处言表的伤悲
无法抑制的心碎。
夜色笼罩了整个城市,
灯火又要他不能沉睡。
睡吧,睡吧,
每个张开眼睛的人
请回到无法集中的梦境,
休憩。
——那么,别了,亮中!
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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