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福:云南彝族神话创世史诗同源异流浅析
研究云南彝族的神话创世史诗,首先使人产生兴趣的,便是几部史诗在情节结构上的同源性问题。就以《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而论,它们所流传的地域不同,而且分属于同一民族的不同支系,但它们在情节结构甚至一些内容上却是如出一辙,难分难解。几部或多部作品在情节结构乃至内容上产生同源,是民间文学中常见的现象。民间文学的集体创作、口头流传方式,造成了对同一事物有多种解释;同一内容有多种异文的状况。《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便是集体创作、口头流传造成同一内容同一作品出现多种异文变体的例证。那么,这三部史诗在情节结构和内容上有什么共同性?这种共同性说明了什么?产生这种共同性的根源何在?所有这些,正是本文要去探讨和研霉的课题。
一、从总体结构说起
神话创世史诗是一种规模宏大、内容繁杂的古老民间文学作品,它产生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童年时期朦胧的思想意识伴合着生产力十分低下,物质生活资料极度贫乏的状况,设置了一个神话创世史诗和其它形式的民间文学蓬勃生长的理想园圃,有了这样一个理想的园圃,人类的童年时期才如此给我们留下这些“具有永久魅力”的民间文学作品。《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在体裁上虽然是史诗,但在题材上却包含了几重因素:有“神话”的因素,有“创世”的因素,还有对一般日常生活的“写实性”因素。所谓“创世”的因素,也就是解释性因素,即原始初民用神话来解释自然界的神秘和万物的起源。而“神话”和“写实性”因素,也就是唯美性的因素,即用以补充实际生活的单调枯燥,寻求娱乐,将人们带开尘嚣倥偬的世界。这三部史诗内容之复杂,反映生活面之广阔,用诗的语言记述了彝族先民有关天地起源、人类产生的传说以及洪水泛滥和人类早期的血婚制,它们是伴随着民族的历史一起生长的。革命导师列宁称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从这面镜子中,“反映了农民在我国革命中的历史活动所处的各种矛盾状况”。我们也可以称这些神话创世史诗是一面镜子,一面奇特的镜子,透过这面镜子,也可以看到原始初民的生活状况。难怪彝族人民把它们看成是“活在人民口头上的百科全书”,看成是“彝族的根谱”,是彝族文学的“宝库”。
我们所要探讨的总体结构,就是《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自始至终的情节内容的安排构成,三部史诗的总体结构都是这样一个程式:开天辟地→人类起源→洪水泛滥→人类文化时代。从这个简单的程式里,不仅反映了三部史诗的情节结构的共同,而且还包含着物质进化的科学性,它们都遵循了历史发展的规律,由史前时期进入原始时期,再由原始时期过渡到人类文明时期。
三部史诗在共同的总体结构基础上,还有一个共同的中心母题:天神创造了天、地、人类及世间万物。天神对人种进行了原始朴素的科学选择,最后都选定由兄妹成婚来繁衍人类,成为各民族的始祖。
这三部史诗在总体结构和中心母题上相同或相近的具体表现,我们用图表的方式加以对照比较。
通过三部史诗总体结构和中心母题的比较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三部史诗的同源关系,但这还不足以说明它们具有同渊源或是同一部作品的本质方面。鉴于此,我们需要剖开总体,到各个分体中去寻找它们的同源元素。
二、开天辟地时代
在这一部分开辟神话里,各部史诗都以一种原始唯物主义的观念带着天真幼稚的幻想解释了天地的产生。“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是已经通过人们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木身。”是人类童年时期自发的幼稚的幻想的折光反映客观世界的产物。神话作为原始初民的一种综合性的意识形态,是初民知识的积累;是初民的宇宙观宗教思想;是民族历史的最初传说以及对自然界的朦胧认识。《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虽然以史诗的形式出现,但也包含着丰富的神话知识,这三部史诗的开篇都描述了天地的起源,而且描述得非常相似,如出一辙,其“起源论”的基础都是“借助神的力量”,都认为“格滋”和“盘古”两个创世主神是借助了某种工具造出了天和地。这种对天地产生解释中的“物质构成”观念,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考,它们都明确地表明造天地的材料是一种具体的物质而不是抽象的东西,更不是天神挥手就把天地画出来了。例如《梅葛》里的天是用伞和蜘蛛网作天的模子和底子做成的,地是用轿子和蕨菜根作地的模子和底子做成的。《查姆》里的天是用盘古生的蛋的蛋皮变成的,地是蛋黄变成的。《阿细的先基》里的天是轻云飞上去变成的,地是重云落下来变成的。这种天地构成于物质的认识,似乎又不是神话,这的确体现了原始初民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天地造出来了,但还在摇动,还不符合人类及自然界的一切生命生存的要求。幻想的确是一种奇妙的思维,人们认为天地摇动是由于造得不完善或因某种外力作用的结果。因此,《梅葛》和《阿细的先基》都这样认为:因为没有撑天柱,天才摇动,于是,《梅葛》中用老虎的四根大骨作撑天柱。《阿细的先基》中用四四一十六根金银铜铁柱作撑天柱。天撑稳了,地还在动。《梅葛》中说:“公鱼不眨眼,大地不会动,母鱼不翻身,大地不会摇”。《阿细的先基》中说:“那团团的地,铺在三个大鱼背上……,大鱼跳起来,地也跟着动。天止的银龙神,把银练子放下来,叫阿托去拴色……大鱼拴好了,鱼跳不起来,地方就稳了。”由此可见,“大鱼不动身,地才能够稳定”是《梅葛》和《阿细的先基》对大地安定的共同的朴素唯物主义的解释。它虽然天真幼稚,但表现了知识十分贫乏的人类童年时代,入们为了认识天地宇宙万物的本质而把感性的知识大胆地组织在虚构和幻想之中。
为了便于比较,我们把三部史诗对天地起源的解释和有关天地的叙述的相同或相近之处列表归纳如下:
三、人类起源时代
人类起源的神话,同天地起源的神话一样、同属于整个创世神话的一部分。关于“人”,似平三部史诗都在开天辟地时就出现了,如《梅葛》中造天的五兄弟,造地的四姐妹。《查姆》中管天地的勒姆、突姆、吸姆、捏姆以及“罗塔纪”姑娘。《阿细的先基》中的阿托、阿洛、纳巴、阿耐、涅姐、武别厄小伙子、尼别厄小姑娘以及铺天人朵热、铺地人乃握白等等。但是从他们的所作所为来看,都是在创世主神的支配下进行活动的。他们是创世主神的助手,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人力不能及的。这些“人物”是半人半神或半人半兽的,甚至是某种动植物或非生物的图腾人物,是,一种拟人化、人格化了的神和动植物,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人物”的幻想特色,他们还具有超人的力量、本领、魔法等等。因此,人们常常将这些“人物”称之为“神”。正如拉法格所说的那样:“神是仿照人的形象创造出来的。”所以,真正的“人”是在开天辟地以后才出现的。
关于人的产生,三部史诗都认为是神借助某种工具创造的,有的用雪造人(《梅葛》),有的用白泥黄泥造人,它们都对天神造人的艰难曲折性作了妙趣横生的叙述,这里就不一一列举。
通过三部史诗对人类进化过程的叙述,可见它们有着惊人的共同之处——用眼睛的形态来象征人类的进化发展;用眼睛的形态来象征人类不同的文化历史发展时期。三部史诗都否定了“直眼睛代”,而最终都选择了“横眼睛代”作为现代人的始祖,这是非常科学的,它反映了古代彝族人民的一种朴素的科学进化论思想体系。就同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起源的学说一样,从正在形成中的人过渡到完全形成的人再过渡到现代人。
四、洪水泛滥、兄妹婚时代
人类——这一自然界中最伟大的生命,已经在神力的作用下诞生了,从此以后,三部史诗都同步进入了洪水泛滥、兄妹婚时代。根据三部史诗的叙述,出现洪水泛滥,目的在于天神要选择人种,通过洪水泛滥来淘汰不理想的“人”。出现兄妹婚的前提条件,又是因为洪水泛滥把世上的人都淹死了,只剩下兄妹二人。为了使人间不断烟火,从而安排了兄妹成婚的故事。可见洪水泛滥和兄妹婚是两个联系得十分紧密的因果关系。关于洪水泛滥和兄妹婚的故事,这三部史诗都作了绝妙浪漫的叙述,并且叙述得朱红无别,青蓝难分,似乎有一根“总纲”在控制着这些编织到各部史诗中的“目”怎样去发展,变化和相互联系。下面我们再用肉表的形式来进行对照说明:
从对照表中可见各部史诗出现洪水泛滥的场面都有一个中心母题:即长兄或大妈触怒了天神进行报复,报复的结果出现了兄妹婚。当然洪水泛滥的真正目的还在于天神要选择人种,让勤劳善良的人作为人类的第一个父亲和母亲。洪水淹没天地后,兄妹逃生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都是躲进一个巨大的木柜或葫芦里,漂浮于水面才得以生存下来。不仅如此,在史诗《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中,兄妹洪水余生后进行婚配的整个故事情节也极为相同。为了使兄妹能成婚配,繁衍人类,天神想了很多办法,如让兄妹二人在两座山上滚石磨,滚到山脚河底合在一起,兄妹就要成婚;让兄妹二人在河头放筛子簸箕,淌到河尾合在一起兄妹要成婚;让哥拿线拿针,针线抛出去,线穿在针眼里兄妹要成婚等等,找到托词之后,兄妹才同意成婚。通过这些洋洋的诗情,妙趣横生的叙述,一方面反映了远古时期的婚姻形态。兄妹可以成亲,说明历史上曾经存在过同辈之间没有有限制的婚姻关系,兄妹不愿意,要找到托词之后才同意成亲,说明上述婚姻关系又往前跨进了一步,即同胞兄妹之间的婚姻被限制、被禁止。这个过程标志着人类婚姻形态一步步朝着更符合自然规律的方向发展,正如摩尔根在《古代社会》里所论述的“排除兄妹婚是顺从了自然选择的法则”。
五、同源异流原因浅析
通过以上四个方面的比较分析,使我们看到了三部神话创世史诗从内容到形式;从总体到局部,都存在着惊人的相同或相近之处,由点到面地证明了三部史诗的同源性。它们的这些共同现象,并非偶然的巧合,而是有其内在的特定性,从根本上说,它们是同一部作品、同一部神话创世史诗,后来的《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是从同一母体中派生出来的,在以后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单个的相对独立的史诗形式。那末,它们产生同源现象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
A、族源相同。这三部史诗都出自一个民族——彝族。由于族源相同,同一民族祖先的同一地域;同一经济生活;同一心理素质和同一社会意识——原始哲学、宗教、历史、道德、自然科学等等,都对他们产生了共同的影响,形成了共同的世界观(如对天地起源,人类产生等等的共同认识),也形成了共同的美学思想、习俗风尚。所有这些,都自然地反映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反映到流传于口头的精神产品中。我们的原始初民正是用这些未曾加工过的粗糙的精神产品满腔热情地歌颂了自己的祖先;歌颂了自己崇高劳动;也歌颂了神力的创造(从某种角度说也就是人的创造)。这一切,恰恰是在一个民族共同体内,是同一祖先、同一劳动过程。这种现象,就象一个光源发出的光投射到各个形式相同的受光体上,产生了同中有异的折射。产生这种折射的原因,在于各个受光体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
B、原始时期的彝族先民有一部共同的民族史和自然发展史。民族的历史,总记叙了民族的起源和发展;记叙了民族的原始经济、原始文化和原始的婚姻形态和各种社会关系;记叙了民族的人们最初的宇宙观、宗教思想、道德观念以及对自然界的认识等等。一部民族的历史是属于本民族的全体成员,是“全体”共同和精神财富,不论他们今后是否还生活在同一地域,自己的历史总会伴随着他们走南荡北。因此,在各部史诗流传地域内的人们总会回忆起他们的祖先是从葫芦里走出来的。
在彝族先民的早期生活中,自然界对他们产生过许多巨大的影响,历史上的洪水泛滥巳成为普通的故事涉足到各部史诗中,构成了这些奇妙的洪水神话,使它们有共同的起因——天神要选择人种,也有共同的结果——促成兄妹成婚繁衍人类。有了共同的起因和结果,也就有了共同的内容。但是,《梅葛》毕竞不是《查姆》,《查姆》毕竟不是《阿细的先基》,它们最初是同一部叙述开天辟地、人类起源、洪水泛滥和兄妹婚的神话创世史诗。从母体里分离出去后,流传到各个不同的地方,形成了单个的《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并在今后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相对的独立性。所以,它们之间的差异也是客观存在的。那末决定差异性存在的主要因素是什么呢?
首先,史诗本身的集体创作和口头流传造成了它们的差异性。民间文学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集体性和口头性。史诗本身就是集体创作口头流传的,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已包含着集体的思想和劳动斗争的经验,在漫长的口头流传过程中,史诗的稳定性被削弱了,很难做到完全保持原貌而丝毫不变。
其次,民族迁徙是造成几部史诗同源异流的原因之一。民族迁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包含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战争的多方面的社会原因。彝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历史上曾出现过大规模的民族迁徙。彝族的渊源问题一直为中外学术界聚讼不休。根据近年来翻译整理的彝族历史文献资料记载,大约在公元前450年由滇迁入四川后定居在宜宾一带的彝族,发展到31世——即笃慕世代时,宜宾一带出现了洪水泛滥。笃慕世代从四川宜宾迁到云南后,在曲靖、昆明、东川之间的炤阿基都定居下来,然后生六祖,六祖又从炤阿基都向各个方向迁徙到云南的路南、红河、楚雄、禄劝、武定、迪庆州的中甸县以及宁蒗;四川的盐源、喜德、普格、甘洛、美姑和雷波;贵州的威宁、大方、盘县等地。这样大规模的民族迁徙后,给同一个民族共同体内的人们带来了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自然风物,对他们产生了不同的心理影响,在他们的自然的、社会的整个意识形态领域里,增加了许多新颖独特的内容,这些内容被折射到从同一母体里带来的精神产品中,必然带有鲜明的地方特色。
再次,外族的影响和时代的变迁,造成了史诗的差异性。一个民族迁徙到一个新的地方,必须要和这些地方的其他民族在经济、文化等方面或多或少地发生交流、产生影响。在民间文学方面,他们也往往按照自己的生活习俗、思想愿望、心理情趣、艺术传统等对其他民族的精神产品进行改变或再创造,使其具有自己的民族特色。
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总会有许多新的内容,这些新的内容总是毫无偏心地分授给那些古老的或新生的民间文学作品。这些神话创世史诗虽然是古老的民间文学作品,但它们没有绝对的稳定性,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新的内容浸入其中。一个聚居民族向各个地区迁徙后,各地区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不平衡,造成了社会经济结构等的不平衡,从而使反映时代生活的文学、艺术从形式到内容都可能产生差异,甚至在某些方面毫无联系。在史诗《梅葛》《查姆》和《阿细的先基》中,这种差异主要表现在各部史诗的后半部分——即人类文化时期正常的劳动生活部分,这些新时代新生活所赋予的新内容是难以相同的,这就是时代生活的特殊性决定了反映时代生活的文学作品的特殊性。
(作者1981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彝族语言文学专业,同年留校任教。从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古籍文献、大学书法等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文字来源:彝学公众号,主编:巫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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