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者型诗人的风骨与豪情——彝族诗人普驰达岭作品印象
我认识普驰达岭先生已有六年了,那是2009年6月我有幸参加《民族文学》举办的“祖国颂”各民族作家改稿培训班上认识他的,学习期间普教授送我一本有他亲手签名的个人诗集《临水的翅膀》,在我家里堆积如山的诸多书籍中,这本书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放在我的手边成为我经常阅读的诗集之一。
六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其间偶尔得知他的一些状况;他不仅忙碌双语创作,还从事各种语源的课题调查;他着手编辑的杂志偶尔也会给我寄上几本,文友们从他的日志或博客中能看见他为彝人乐队写歌词、参与朋友的剧本创作、自己也潜心考博士等等,充实得可见一斑。
对我而言,见证一个朋友的成长是一件快乐且能自勉的事。读普先生的诗对我而言有一种来自于同宗同源的亲切感,作为一个羌族的诗人,我能从他的诗中邂逅所有熟知的事物:“火塘、兰花烟、羊皮褂、雪山、释比、叫魂的铃声、河流、鹰”等等具有特殊烙印的民族元素诗化的意象以及原生的表达方式。例如:他的诗《木炭•彝人》“我是彩云之南深山猎人兰花烟头点燃的一粒木炭∕我是云岭牧人背上那一块皱巴巴翻着穿的羊皮褂∕我是纳苏毕摩念经作法摇落的那串叫魂的铃声……”诗中的那一粒木炭仿佛是我古羌人生生不息万年火,是从白石中取出的一个民族的繁衍之火、精神之火。还有云朵里的羊皮褂呢?恍惚即是我童年时代阿奶、阿爷穿过的温暖与记忆;那羌寨里的老释比摇动着铜铃是否与“毕摩念经作法摇落的那串叫魂的铃声响过叫魂的铃声”也是同样纯粹的神圣与亲和?
我是无意间通过一个彝族诗人的精神轨迹寻找到一面神似于“雪山、湖泊”之类的关乎古羌人的明镜,在他的诗中潜伏着我熟知的幻生幻灭的冰与火的灼痛,一如我的诗集《雪灼》表达着对生死的理解“生命燃烧的速度比流星更美、更残酷”,对应他的诗“需要温暖的人会点燃了我,不需要温暖的人会熄灭我”。也许正是固执倔强的原生态民族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分支与发展才产生了民族文化的异同与相通,也造就了56个民族文化的缤纷与异彩,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基因混血与神似的魂魄?
一个云南山区的学子是通过怎样的苦学才可以从高原来到北京?一个彝人要通过多少蜕变才可以成为中国社科院的教授?普教授作为一个民族的精英,他心系故乡感恩民族其忠贞情愫不变,他如鹰一般展开想象的翅膀深情凝望雪山与河流,他的视觉早已透穿所有事物的表相,用低于树林和高过峰峦的心境诠释彝族古老文化,抒写着“他”和“他族群”的前世和今生,抒写着呜咽的雨点、梦中的掌鸠河、石质的呼吸、低唱的颂歌。也许正是他孤而不傲、忧而不伤的个性成就了他独特的文化审美和诗文的特殊魅力。
再次阅读普教授《关于雪的系列》诗歌,其价值取向跃然纸上,他将雪山之上的雪线看得如此清晰与心痛,“那些看不见的水”是沉默、是知足、是永恒守望的图腾与迷失的荒芜;他宛若一棵奔跑的树,用根一般的深情呼吸着生命的光芒,摆渡着历史的忧伤;他将甜蜜的母语在风中高高挂着,他流浪的足迹穿过普施卡的彝家山寨去寻觅火把盛开的故土。
一个彝族诗人用“混沌野性”的清泉;用其“自然诗性”的“神觉”,将梦中开花的树停泊与驻留在十月的语言里,让阳光下的“木板房、锅庄石、鹰爪杯、羊皮褂、百皱裙、擦尔瓦”都成为南高原的标志与往事。
正如阿卓务林说“水是流动的彝魂”;安东说“水是散步的人”,一切对水的渴望、对雪与河流千姿百态的诠释,在普驰达岭的诗中得到了最生动的隐喻与明喻。“被雪孩子嚼白的大凉山”这样的诗句让读者看得心悸。诗人的世界里“雪是开花的水”、“冰是坚硬的水”、“水在沉默的缝隙安顿着灵魂”。他把“有一种沉默的水叫干旱/泪的重量/水的立方/躲避阳光/有关水的一切仰望”惜墨如金的表达着渴的忧伤,那年云贵川大旱煎熬着诗人的心和休克的肺,“水的渊薮一派狼籍”。无论是对水哪种状态的渴望,当下地球变暖、水污染等等人类共同面对的难题触动了诗人的眼眸与灵魂,他的渴望即是农民的渴望,他的忧思正是人类的忧思,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抵达心口的诗句:“水在石头里酣睡,焦渴在人类血管中奔跑”。
普驰达岭是一个有着良知的民族诗人,他的心是博爱的,是超越着族群的关爱与人类特有的悲悯。他看见“玉树四月的清晨没人知晓/天崩地裂的玉树啊/会有多少美丽的卓玛/在废墟中闭合封冻的眼睛?/诗人疾呼“玉树啊玉树/唐古拉失去你的美丽与和粗犷/雪莲花盛开的力量会匍匐着呼吸/可可西里遗失了你朝圣的身影/天路上冥弥的虔诚会暗藏忧伤/久远的唐古拉山的风雪/是谁会在无情的酒杯中醒来/滚滚奔流的长江黄河啊/虔诚朝圣的经颂/是否在你的母体绵延着修持/把云中呐喊的灵魂一一唤醒”。诗人用油画一般凝重的笔触描绘了玉树地震之殇,他“凝视光明与黑暗”用眼睛把尘埃收藏,“迎风而立/祭火将吹散杯中的美酒/所有无懈可击的忧伤/身陷绝境/看着隔世的鲜花和天堂/命运的根须握在谁的掌心/”。语言诉尽来自骨子的悲凉,大悲无泪,诗人不哭,你我已泪流满面!
诗人如山的风骨是语言悬崖上绽放的思想之花,诗人如水的柔情是云的披毡,风的骏马、雨的耳环、雾的神扇、雷的经诵、电的灵光、水的血液、冰的骨头,凡大自然中一切灵动与让人敬畏的事物在他笔下皆可以幻化成英雄的史诗与传奇,高昂的头颅顶着“天菩萨”还有阳光一般的“祖灵之舞”,不得不说,那是一个彝人的自信、是一个族群傲然挺立的精神密码。
因为诗人的心魂是有翅膀的,所以他诗歌的石头可以飞翔;临水的翅膀亦飞扬;他秘境里显影的神灵皆扇动着神性的翅膀。在他的语境中无处不在的“神觉”赋予读者特殊的心灵共振,这种共振像一条被不断冲刷的心灵河流,令人的思绪分离且孤独,可高远又接近地气。普驰达岭是少数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好彝语和汉字意韵的诗人,他掌中有冰也有火,其渊博的知识、深邃的思考、不断顿悟的思想使其甘愿默默无闻的耕耘,他像一位勇士在不断嬗变的民族文化中依然坚守。
普驰达岭的额头是宽阔的,他思想的扎根于无垠的大地,他的诗早已超越了某种意义上少数民族作者诗歌的狭隘与偏见,他以人文的关怀向人类的精神家园飞翔,自由而不放纵,明澈而不轻薄。在当今不断混血、不断交融的文化基因中,唯有诗歌可沸腾也可沉静,他像一个智者拄着神杖不断在诗歌之内与诗歌之外潜心修行,他用智慧与责任推开民族文化璀璨之门,且歌、且语。他野性的语言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激活的语体与他的风骨和豪情早已融为一体,他就这样如此充实与丰盈;就这样如清泉一般抵达至阴至阳至坚至柔万物的核心里。祝福德布.普驰达岭先生一直保持着一个彝族学者的良心与高度!
本文作者简介:
雷子,学名雷耀琼,女,四川省汶川县人,羌族。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诗集《雪灼》荣获全国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茂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茂县作家协会主席、茂县羌族文学社秘书长。业余创作二十余年,在各级报刊发表有诗歌、散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及论文计百余篇(首)。部分单篇诗作及报告文学曾获得省州各级征文比赛一、二等奖。
2014年6月6日于四川省茂县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