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故乡的精神扎根:论阿苏越尔长诗《阳光山脉》
一、家族谱系中建构的历史维度
彝族伦理观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对家族发展脉络的重视,家谱则是家族繁衍史的具体书写,它能让庞大家族散落的历史得以梳理、聚集和连续,是凝聚族人的精神核心。《阳光山脉》中“家谱”这个词出现频率较高,有一个章节直接以《家谱》为题,“栉风沐雨的树木,硕果飘香的时节/天空的枝干上,一头连着父亲/部撒、阿苏、吉歌、热格、亚雅、部指、萨金、尔格、铁呷、书达、打沙/大地的枝干上,一头连着母亲/巴莫、克期、阿从、吉扭、阿尔、一品、吉诺/觉觉、哪比、格曲、克克、依哈、阿芝嫫”(《52•家谱》)。在宗法制社会,家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依靠它,离散的族人能找到身体和心灵的皈依,“远到而来的路人在温暖的家谱中高枕无忧”。只要族人繁衍生息,这棵“大树”的“根须”就会无限地生长,因为它“不为到达,只为见证”。顺着家谱的记载逆流而上,那些远逝的先人便一一在文字中重现。诗人对祖先的缅怀与歌哭,既是出于对亲人的记挂,也是为了重建今人审视历史的维度。当“生之色彩暗淡”,喻示着现实的人伦亲情已走向某种淡漠,唯有如此,人们才会倍加珍视“死”之标志性意义,“死亡”也才会“被一次次地记录并讴歌”。《阳光山脉》中很少有正面强攻历史的章节,诗人往往选取既往岁月中的某个节点或侧面,还原别样的历史面目。如《130•安家姑娘》,以母亲家族的往事作为回眸的视点,通过叙述那些已然苍老的过往,表明经过风霜浸染的人生,已经有了一种苦涩的味道。长诗的历史叙事没有宏大主题和场景,甚至连一个小型事件都不存在,但是所有的家族历史叠加起来,便构成了整部国家的历史,诗歌以家谱延续喻指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不可抗拒性,让人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纵深感。彝族人对家族历史的珍视,其实是强烈的民族归属感和文化价值认同的体现,其中对母语的重视,便是这种民族情感的自然流露。语言是文明的载体,是母族文化的承载,但是面对强势文化的入侵,母语的使用范围在急剧缩小,其交流信息与表情达意的能力也被弱化,这是一件让人黯然神伤的事:“我将独自漂泊,穿过汉语的密林/用你们听不惯的母语诉说孤独与哀伤/路过的人啊,请悄悄走过/别让你的议论再次点燃我的愤怒”。(《189·母语》)阿苏越尔以诗歌的语言决绝地守护母语的尊严,甚至不惜表现出固执的姿态,流露出一种悲壮而忧伤的美学风格。
对故乡土地的回望,使得阿苏越尔常有不可抑制的疼痛之感。《96•老奶奶》中:“流星划过天际,老奶奶说/那是星星在天上行了个方便/老奶奶,借你的故事给我用用/我要到传说中天地相连的地方去看看/兴许我会像好奇的前人一样老死在路上/兴许我的后人也会从地球的另一端/步履蹒跚找回故乡/那时的故乡满目疮痍/人们习惯于生活在狐疑的眼光中/已没有谁珍藏着叙事的烟斗和星空的光亮”。面对故乡消失的美好,他有一种先知般的疼痛与忧伤,幻想自己能走到遥远的天际,然后老死于旅途。可当后人回到满目疮痍的故乡,家园不在,人心荒芜,诗人赖以寄存身躯和心灵的地方将何处寻找呢?在《21·毕摩》中,他写出了毕摩的落寞境遇。毕摩是彝族人中地位极高的知识分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占卜、祭祀、医术等,是沟通神界与人间的使者。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昔日地位尊崇的毕摩,也逐渐被社会所遗忘,“神圣的毕摩坐在小城昏暗的角落里暗自惆怅”,诗人以此表明传统文化在现代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
沉实厚重的南高原托起阿苏越尔的远行之足。诗人用本民族的思维感知世界,用娴熟的汉语表达对世界的思考和认知,尽管多种文化的对垒,会迫使其不自觉地退回民族心理的营堡之内,但也促使他能够不断反思自己民族在全球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多种走向。他倾听来自故土深处的律动,以长诗的方式深度探寻民族文化中生生不息的精神之源,全部的赞美与忧伤都来源于对家族、土地的深情感念。阿苏越尔宽阔的诗歌视野,来自于对这个世界把握的高度,虽然每一首诗都是面对大地的私语,但他似乎不是站在山脚面对高空发问,相反,是以盘旋在辽阔天空的姿态,静看故乡的日子在枯坐中游走。他的俯瞰视角和高远立意,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谦卑和尊重,使得诗歌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二、文明异化的忧伤咏叹
美丽的群山并非完美无瑕的净土,愈是在遥远的偏僻之地,其藏污纳垢的特征愈是明显。大凉山也如此,随着畸形的现代科技文明的传播,蝇营狗苟之风席卷了这片美丽的土地,群山蒙上阴影,碧水不再澄澈。“不擅言词的果实/正踏着林涛的节奏迎风落泪/送到每一座山脉伸展的四肢中的疑问/选择黄昏时分掉转马头/人们蜂拥而至,纷纷背起自己的粮食和守望/穿金戴银的玉米露出洁白的牙齿歌颂着阳光/拖儿带女的洋芋身披泥土的衣裳在银锄上舞蹈/而一个叫罂粟的流浪汉也闯进了黄昏的村庄/将群山的影子从一个山谷/拖向另一个更为幽深的山谷”(7•罂粟)。罂粟是邪恶的象征,以“流浪汉”的姿态闯入这片原本富足安康、文明知耻的乐园,让原本“穿金戴银的玉米露出洁白的牙齿歌颂着阳光,拖儿带女的洋芋身披泥土的衣裳在银锄上舞蹈”的动人景象荡然无存,诗人的忧虑隐藏于理性的叙述中。以此为题材的还有《海洛因》:“而你依旧沉睡,我唤也唤不醒的兄弟/从布拖县到昭觉县,从马拖乡到普雄镇/一路的行程中有不断的悲伤像乌鸦掠过/吞云吐雾的‘ 木几’坐在路边/头顶的云层在加厚/每一克海洛因都是一只耗子,窜入夜晚/不停撕咬着村庄的宁静和健康/智者‘达古’写入岩石的真迹/正在斑驳脱落,哦大凉山/借你的肩膀依靠,让我再次放声痛哭”。海洛因吞噬了人们的肉体,也销蚀了清洁的灵魂,毁灭了美好的家园。面对如此情状,诗人唯有放声痛哭。
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使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更为突出,在边疆地区的很多乡村,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打工,只留下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这已成为一个新的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在《17•太阳》中:“有一天,太阳把一群人送到山的那一边/在郑州及成都火车南站等地/阳光下有人开始迷失自己/火塘不再熊熊,只有太阳守护在一贫如洗的家中”。诗歌切中了当今中国的社会现实,没有青壮年劳力,村庄“空心”,“火塘不再熊熊”的家还能叫“家”么?更为严重的是,这些淳朴的青少年在异乡的城市,没有坚守住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之根,反而被畸形的城市文化侵染了:“梦境的一角有忙碌的街景诞生/走出街角的人,把太阳的身影/拽入库房,从广州回来的他们/揉碎了自己的宫殿,涉过很浅的习俗/我的头发已经染黄,我的身高正在下降/我的鼻梁不再高挺,我的热情逐渐冷却/祖先的灵啊,找不到栖息的天菩萨”。(《163•天菩萨》)天菩萨是彝族孩子额头留住的一绺长发,某种程度上是彝族人的标志。外面的花花世界让这些彝族孩子丢掉了族属的特征,变得“头发染黄,身高下降,鼻梁不再高挺,热情逐渐冷却”,就连“ 祖先的灵啊,找不到栖息的天菩萨”,隐含着诗人莫以名状的忧伤。不止于此,在《171•身影》中,阿苏越尔的愤怒表现得更为急切:“看台上,一个彝人点燃纸烟/缭绕的烟雾比屏幕上‘严禁吸烟’几个字醒目/他一杆接一杆地抽,熏黑了自己及模糊的背景/另一个彝人,目光游移/好像丢失了什么,不停朝地上吐去的口水/使镜子中的身影更加倾斜和矮小”。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民族自尊心的诗人,他对自己民族尊严的维护是出于本能、发自肺腑的,但同时也为族人丧失礼仪的粗鲁行为感到羞耻,只能“不住地在寻找一个新的出口”,逃避这种令人窒息的场景。对于本民族下一代年轻人背叛传统的行为,阿苏越尔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诗歌不回避对这个非正面典型的挖掘和表现,《176•火葬》中,他为年轻人不懂丧歌感到羞愧,遗憾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阿苏越尔对故乡的忧伤不全是虚指的,他也关注现实,体贴民瘼,在《120•牧羊人》中,他写出了令人心颤的一幕:“借助稀薄的空气和孤独的绝壁爬上山顶/有一块乌云随着风的指尖/上升到脸庞的高度/说它的欢乐已被途中的捉鸟人捕获/你看,群山伏下身子/仿佛病榻旁守护的孝子/山林里还有多少树叶正被寒风诊断出病情/悲伤的牧羊人站在山前,控诉一只狼的罪行/就在这个不太寒冷的冬天,可恨的狼/叼去了他的五只肥羊,一只手掌的平静”。寒冷的冬天,牧羊人到山上牧羊,却被狼叼去了五只肥羊,牧羊人伸开五个指头的手掌比划着,通过他的悲惨遭遇,写出了底层艰辛的生存图景。直接表现社会现实的还有《166•彝家新寨》,诗歌写到当地政府要规划建设“彝家新寨”,却要让农民自筹8万块钱,可是“自筹的八万块钱,使木铁很是为难/寻访了所有能够想到的亲戚/政府倡导的新生活是否可以生根发芽/木铁说,他学会了依山傍水的生活”。整齐划一、貌似温暖关怀的政策背后,遮蔽了农民生存的真实性,他们无法达到一个接受扶持的高度,因此那些不切实际的政绩工程,往往成了新的扰民。
面对故乡土地上那些被异化的文明和逐渐消失的美好传统,诗人心中激荡起阵阵波澜,他想以文字为故乡立传,为消逝的传统唱一曲哀婉的挽歌,抒情方式充满激情,有着火的热烈,但又不是外露型的,激情内蕴于理智的叙述中,形成了充满张力的文字格调。
三、奔突于逃亡与回归的旅程
正是基于对历史的探寻渴望和对现实的忧伤思考,促使阿苏越尔渴盼冲破现实的羁绊,寻找一种新的生活向度,不仅为失落的古文明招魂,更要在新视野上建立更高的价值标准。在《73•成都》中,他以自己年轻时曾怀有逃亡故乡的雄心为例,写出了一代青年渴望在外面的天地打拼出一方世界。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出逃的山鹰又回归群山的怀抱,在自己血脉文化的根基上,寻求重新建立坚实的家园:“作为众生的一员,我曾志存高远/用天空的彩云清洗脚下飞扬的尘土/父母不断用学费积攒起我的未来/鹿鹿觉巴那座宽敞的庭院/让异乡的人们垂涎三尺的肥沃的土地/定亲却未曾谋面的吉呷家美丽的女儿/这些都拦不住我像尼衣河水一样奔涌的脚步/在成都的上空,我曾以山鹰的姿态翱翔/但命运似乎注定,宽敞的越西坝子/已足够容纳阿苏越尔辽阔的一生”。这种逃亡与回归的人生选择,是一代青年人普遍的人生写照。回到故乡的土地上,阿苏越尔忘情地歌唱这片家园:“在整个的彝区,只要一个人的双腿足够有力/你的一生可以凭借一袋炒面走遍阳光山脉/关于家支的谱系是一条宽阔的道路/每一天,你遇见的村庄都静美温馨/深入腹地,普雄河两岸的刀枪早已入库/村口的牛羊将不慎落下的鸣叫衔回嘴边”。(《 27•彝区》)诗歌描绘的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安宁祥和,寄予着诗人对童年,乃至一种人生世界的愿景。可惜童年的美景已遥不可寻,在《28•梦想》中,他尽管幻想着“春天布谷鸟撒满粮仓的声声啼唱,夏季玉米林里抽穗扬花的青春的情欲,秋日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在人户的屋檐下,笑逐颜开,冬令簇拥生聚的温暖火塘”,然而“我一生最大的梦想迟迟未到”,徒留下一份深深的怅惘。
“阳光山脉”作为整部长诗集中经营的一个独特意象,喻指的是人类最后的精神栖息之地,这里充满温暖,没有人世纷争,如诗人在《81•往事》中表达:“善良的人啊,路过我建构已久的阳光山脉/请你稍作停息,让我借助你温热的臂膀/靠近黄昏,那些被提起的往事即将烟消云散”。“阳光山脉”与那些“废弃的老屋基”和被风无情摧残的“灵台与谱系”构成鲜明的对比。然而诗人知道“阳光山脉”只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因为从梦中醒来,“我也必将随风消逝,于人世单薄而易碎的旅程”。所以,诗人这样急切地期盼:“我愿移除心障,冲出炫目的光辉/剥蚀全身的迷离,贴近万物灵动的心脏/倾听时光的步履,身体的键盘敲击秘境”(《 82•心障》)。在这心障重重的尘世中“经营尘浮的人生和欲念”,诗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渴望冲破世俗纷扰,“贴近万物灵动的心脏,倾听时光的步履”,从而“在大地上录入山的巍峨,水的流畅,还有不断被清晨和傍晚点击的忙碌身影”。诗歌还借大雁的迁徙南飞,“只要最初的信仰,一次可以仰望星空的盛宴”,寄托着放飞梦想和驰骋心灵的渴望。
在《160•高山湖泊》中,阿苏越尔写出阳糯雪山之水经过漫长的流程,最后融化为云汽蒸发,并凝结为云朵再次飞回雪山之巅。“水流经世袭之地,阳糯雪山之水/带着岩层的体温和雪花贞洁的问候/骨子里的高贵不曾融化/一面高山湖泊也加入到鼓掌和欢呼的行列/我左耳硕大的耳坠闪烁,她胸口的环佩叮当/在河流清浅的地方,倒映出世间的荣华富贵/多年以后,我们内心清洁,渐入佳境/浮华沉淀,作为光明的一员/我们四处奔波流淌,等待美丽的蒸发/最后以云的洁白回到雪山之巅”。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漂泊得再遥远,最终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回归故乡。在面对天空的冥想中,诗人的思绪已穿透具象化的物质,进入更为虚空的灵魂高地。如《175•灵魂》:“仰望星空,我所能牵挂的人愈加稀少/关于生命由始至终的轨迹,无人能占卜/但是我们言之凿凿:人死后有三个灵魂/一个守在火葬场,一个护在祖灵牌上/一个游荡于广阔天地之间/请给那个赤脚行走完一生的穷人/一双崭新的温暖的布鞋/在生命的终点,我也有一次灿烂的绽放/是火把一样的燃烧,脱离腐朽的燃烧/在更加深刻的未知中,最后释放自己”。诗人期冀肉体在火把的燃烧中获得永远的超脱,而灵魂则回到澄明之境。
这部写给故乡的长诗,有着鲜明的民族性、乡土性,以及无处不在的思想现代性,构成当今汉语诗坛一个奇特的现象。也许,在文化大交融的背景中,任何一名写作者都不可能靠单一的艺术风格取胜,他的身上总是交织着多重文化因子,只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才能写出内涵丰富的作品,才能最终表现这个丰富的时代。阿苏越尔把故土的物象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具体的人与事物经过诗歌语言的高度浓缩,概括,提纯,最后成为艺术。整部长诗单独看,每一节都是独立成篇的,但连缀起来,又全无割裂或零散之感,有着整齐而统一的文字风格与意义内涵。要保持一种风格的完整性与延续性,对表现内容的取舍排列自然不容忽视,更重要的是保持写作的激情不冷却,只有情绪饱满,才能让聚拢的文气不致消散。整部长诗意象密集铺排,语言精雕细琢,在给读者留下巨大想象空间的同时,也将完成阿苏越尔作为当代重要诗人的身份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