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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辉的诗:精神复古主义的一种可能

作者:​石彦伟 发布时间:2020-04-10 原出处:彝族人网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读罢沙辉的诗集《高于山巅隐于心间》,正是昼夜久盼的立秋时节。溽热仍未散尽,然而天地间兀然有了随风潜入的一派清凉,正与那烈日灼灼的湿热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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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长夜寂寥,唯有秋虫浅唱,掩卷无寐的我却是满耳轰鸣。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四年前的2015年暑夏,我与沙辉兄结识于北京。他来参加鲁院民族班的进修,我则与另两位同事代表《民族文学》编辑,与作家学员们改稿座谈。分给我的稿件以诗歌、散文居多,其中就有沙辉的诗。有些上交的稿子确也有意见可谈的,有些则无须多谈,只消窃喜罢了。实际上,改稿中最想碰到的是那种无须再改的好稿、前所未识的“新人”。沙辉诗稿带给我的印象即如此,故而课上,我曾实言表达对其人其作的称许。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倘如只当是一桩公差,散了场便匆匆告辞,也便不会有此后的不解之缘;偏觉得课下还有更真的话没有谈透,便故意没走。甚多故友新朋,仓促喧哗间,好似就只与同样踟蹰在斑驳台阶上的沙辉谈得恳切而难忘。犹记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向心口微含,总在凝着一双谦卑的深目倾听,目光中有着彝族男子普遍的羞涩。虽少言说,但能感到他的胸膛内有磅礴之气在吞吐。他是那么容易激动,哪句话碰巧砸在心尖儿上了,一对浓眉便耸动起来,恨不得拉起手宣泄几句,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倾吐过心话。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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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主动向他约了稿。此后便收到一组,譬如《站在时光这一堵墙面前》《我想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点距离》《云朵之上》诸首,应说是沙辉诗中的上品。自送审而至编发,实是编辑记忆中的愉悦一瞬。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读这本诗集,发现这些熟悉的作品皆被收录其中,对床夜雨,难免几分亲切;固然也邂逅更多“新作”,它们排浪而来,带着一股低调而不驯服的气势。宛似一次秉烛深谈,我开始轻轻触碰那目光深邃的机密。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大抵不会有人否认,沙辉是一个风格化颇为浓重的诗人。他的诗不似那种精心打磨中碎屑翻飞、甚或把匠人的指纹都磨进了纹理的璧玉,而更像是刚从地心采掘出来的矿石,成群垒块地堆积成丘,通体散发着大地深处的热能,带着原始的、野性的、刚烈的生铁气味,以一副古铜色的粗纹面孔,傲视着世间的小桥流水、粉黛铅华。有时你会感到,这些诗句之所以带着一股抗拒的劲头,是因为它们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旷远而隔膜的域界,俨然似陨石,降临之初便做好了不再接受锻打的决心,该是什么形容就什么形容,该是什么质地就什么质地——既然生而为石,便永保粗粝的尊严,坚定地拒绝着“沦”为细玉的可能。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触目惊心的一组印象让我省思:精致的仪表,是否是诗歌美学的唯一朝向?这个先前对我而言并不算清晰的问题,在对沙辉诗歌的体认过后,忽然变得不堪一击了——当然不!粗粝织就的美不仅是常识性的存在,而且于时下诗界生态而论,更是稀缺和珍贵的。我们惯见的太多诗句,端着一副玲珑剔透的妆容,好像总在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顾影自怜,却独独不肯交出心灵的元音。沙辉诗歌在取道上的扞格和坚决鼓舞了我的判别:当审美杂生、主义盛行的时代乱像退却后,最先被时间之网过滤掉的很可能是那些早被磨碎得已不是本我的细言软语,而最终澄下的,反而是那些不事刻意琢雕,故而愈见发心的有棱有角的语言。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反刍品咂,又觉得沙辉诗歌粗犷外表下,蕴蓄着对人间与自然万象丰赡而深微的感受,一个优秀诗人最应具备的心理素质,几乎都展现了出来:神性、敬畏、孤寂、悲悯……诸如此类,源自灵魂内里的细微翕动,使我想到沙辉一首诗的题目:“唯有时光和我知道我有一颗精致的心”。是否可以解释,沙辉诗歌在形式上的粗放无羁,其实都是在预留更重的气力,去营建和保护精致的内里,故而形成了大含细入、能刚能柔的风格化追求。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在我的预感中,沙辉诗歌裸呈的美学面颜,已不是他自己能做的选择,而是由他的脾性、他的基因,特别是他骨血当中的一脉独异气质所命定了的。三十余年前,当吉狄马加那句“我——是——彝——人”的著名回答如闪电般划亮夜空后,彝族诗歌的现代性密码被轰然开解,一个阵容庞大、粲若星河的彝族诗人军团徐徐挺进当代文学版图。彝诗以其不断超越的文本品质、诗学探索精神、母体文明开掘力度、诗群密集程度、文学现场的参与感等诸多质素考量,不唯在民族文学界可谓一骑绝尘,即便说她是中国最具天赋、世界上极富活性的一个诗歌民族,窃以为也未必是浮夸之谈。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强悍无比的母族诗学道统本能地化育了沙辉,托举了沙辉,也严苛地拷问和圈定着沙辉。或许正是由于彝族诗歌的星河太过辽阔和灿烂,当我们经由这个路径来考察作为个案的沙辉作品时,其本应散放的光芒似乎就被遮掩了许多。然而我更想着重指出的是,这被遮掩的一部分或许在一个性征趋同的文化系统内部不大容易被识别和凸显出来,但如果将其置放在一个更开阔的诗学空间中去相对独立地观察,会发现其所蕴藏的能量很可能是掀雷决电、一飞冲天的。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眼前的典型案例,就是“祖先情结”系列写作。这是沙辉目前价值最为显著的诗学创造,也是这本诗集尤应受到关切的首要理由。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就现有考察而论,沙辉是这一概念的主要提出者和实践者,在本书结集前,他已在这一领域深耕了七八年。我在读本书其他部分时,内心多是安适的、静穆的,然而书页陡然转至“高于子孙矮于祖先”一辑时,气氛骤然发生了异动,身心被一派寒凉气息所围裹,巨大的潮水很快漫溯至眼前,那星际之间祖先们的“窃窃私语”,传递在我耳中变作轰雷掣电的巨响,震得脊背发软,不得不中止了阅读,平复一番!如若不是灵魂受到了针尖般的触动,习惯于麻木阅读的我是一定不会产生如此翻腾之感的。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祖先崇拜”是彝族文化中的重要一翼,“人死归祖”的信念普遍强调于彝人生命体验之中,故而援此入诗,对彝族诗人来说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一些彝诗中都有存见。但如沙辉这样,以宠辱不惊、旁若无人的定力,甚至是近乎呆童钝夫拔山举鼎般的一股“蛮劲儿”,一首接一首摩肩接踵地为祖先复沓吟唱,且每一首都那么满含诚恳,毫无敷衍——敢问:是怎样强健的一颗心可以容纳如此澎湃不息的巨流?这确是足以使人惊愕的一个现象了。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当然,要处并不在于写了多少,而是对这一精神矿井挖深和拓宽了多少,这才是沙辉的“祖先诗写”较之本民族和其他民族诗人独步一时的标志。我想,如果要对沙辉的“祖先诗写”样本确立一种贴切、客观、公允的评价,固然应对其母族文化濡染有所观照,但更应超越民族属性之界分,走到一个更深广的多元文明水域中去加以淘洗和历练,由更多“文化他者”的陌生化视角去打量。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引起我格外注意的,是沙辉显示了深阔精神谱系的“时间意识”。他对时间最为敏锐的部分不是当下的早晨、中午抑或夜晚,也不是“今生今世”,而是“千年”“远古”乃至“史前”这样的概念。在这个始自宇宙、无极无拦的时间轴线里,诗人的意识会自如纵跃到任意节点上,甚至可以狂妄地把这根轴线拉远、抻平。坚如磐石的历史感使他如鱼得水般地亢奋而不由自主,于是我冲动地感叹:沙辉真是一个为“过去时”而生的诗人!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像是听到了我自作主张的宣布,沙辉却很可能含笑摇首,不同意这样的框定。当他触碰了最远的“过去”极限后,趁我们未加留意,便一个筋斗纵身一跃,将那时间之轴反向地折转,伸向了常人思维很难抵达的“未来”之遥。已经可以认证,沙辉诗歌中的“历史感”不仅沉潜于浅简地对祖先的过往追怀,也在一个遥遥无期的“将来时”节点上向“此岸”溯寻,创制了由虚拟神思构筑的“过去与未来”这两堵“时光之墙”。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他对一个家族、民族枝繁叶茂、雏凤清声的抒情兴趣,远远超过了自己。当他在静夜遥望星空时,自我意义的识别常常是模糊的、卑微的;可是,当他骋目未来,想到“子孙们齐刷刷地诞生”时,他即又顷刻间满血复活,寄期冀于“万年之后,我的子孙将望见/我是那链条上的一个响亮名字……”原来他“存在”的意义,并非是他存在着本身,而是存在于被精神密码所串联的无限延伸的时间链条上一个即便幼小的端点。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由此得以裁定,沙辉所要表述的“祖先情结”,显然不是想当然的邮票大小的“乡愁”,也并非认祖归宗的“寻根”——容我命名的话,沙辉在苦心孤诣、不遗余力探索着的,不妨可归结为具有标新意义的一种“精神复古主义”。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据我所知,彝民族“祖先崇拜”的原初意义,是基于依赖祖先灵魂保佑自身生命的需要。沙辉的贡献在于,他在诗学建构中将这种意义萃取和提升为对精神道德的护佑,因此使所谓“崇拜”更多地带有现代性况味。读得愈多愈可感知,沙辉根性的书写动力,其实还是源自对现实体验的惶惑与不满足。原始的血液密码、世代相袭的道德传统、天地自然的敬畏意识、恢弘丰伟的历史图谱……当这些源自祖先时代的精神力量急遽凋敝后,作为现代后裔的诗人,对以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为表征的城市充满不安的疑问,为了“经常给我的灵魂涂抹泥土,不让它失去应有的分量”,诗人只得发出了求救式的肺腑一呼: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仁慈的先祖,请重新安排一次我们冥冥中的重逢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以让我丢弃上千年文明给我编织的襁褓,再一次吮吸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你充满钙质的乳汁……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对“祖先”形象的魂不守舍,与其说是致敬传统,不如理解为一种自我救赎的策略:“避世”而不“遁世”。让我感到几分敬意的是,在填补祖先与自我之间的精神鸿沟时,沙辉把诗歌写作视作这一神圣行为的首选——“我以文字为食正如牛羊以草为食,我耕耘字词正如先祖放牧牛羊”。诗歌救赎了沙辉,它赋予失魂落魄的卑微者以最后的尊严,使低到尘埃里的诗人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祖先,获得了哪怕仅有一瞬的精神指归的平等。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不知沙辉是否能够同意我的看法:这本诗集中,祖先题材毕竟仅占少半,其他题材虽多与祖先无干,但其体现出来的时间意识、空间意识以及生命意识,都与“祖先情结”依据的内在逻辑是密切暗合的。故而广义地看去,这些题材或许皆可被视作“祖先诗写”的外延。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高于山巅隐于心间”,这本诗集拥有一个多么使人称羡的好名字!它点出了著者的境界追索,也隐伏了他者莫知的心灵秘史。沙辉告诉我,很多作品写于手机、微信、QQ空间,还有一切可能的零敲碎打之间。很难想象,一个诗人要在被生活重压切割成无数碎片的现代时间里,去寻望冷兵器时代的洪荒世界——如果有人能描述这幅虔诚朝圣般的画面,那它一定也会是一首诗。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无论作为诗歌天府的巴蜀,还是名家森列的彝族,十步之泽,自有芳草。沙辉却独将信赖托付于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异族兄弟,在新著付梓之际,写上这么一篇理解的文字。心境有些特别的应答中,我总觉得这发自万里之外凉山脚下的一份邀约,显示了一个诗人本质的宽厚;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当然,也成就了我为文生涯的一页殊荣。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2019年8月19日于北京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编辑,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作家、评论家)iug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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