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传统文化教育的星星之火
历史其实是穿在自家身上的披毡--彝族人网专访麦吉作体
诺 素:彝族的传统文化教育一直以口传形式在无序传承,你为什么想起在小学里面找毕摩来教《玛木特依》?
麦吉作体:做这个事是种必然,也是种机缘。你知道你我的血液里依然流淌着三千年前南高原的尼族之血。我是大凉山沙玛央古这个家支长长家谱链上的一代。我现在还能够背诵小时候祖父在火塘边传授于我的麦吉家谱牒,从六祖分支之一曲涅到我的身上这代,可能有些残缺不整。而以后的子孙是否能够传诵是他们的事了。众所周知,彝族是大西南众多民族之中拥有着悠久历史,璀璨文化的民族之一,其语言文字、宗教信仰、史诗经籍、天文历法、神话传说、口头克哲、文化习俗等都是原生独异性的。这个民族也曾在南高原这块神秘之地相继建立过一系列辉煌的尼国。
时光之河穿越历史悄然流至我们的脚下,尼族之命脉也在南高原顽强存活,建立自身的精神文化免疫系统抗拒来自任何外界的强敌病毒,我们今天才得以以彝人为自居像雄鹰般栖息在大凉山,尼族文化也依然像金沙江般涌流不息。时间是种记忆。记忆是种情感的负载体。我从小在木板房里的彝人火塘边长大,经验山地民族生命形态,沐浴在母语文化光芒里,深受神话故事传说浸润熏陶。记得,放牧的老人常给我讲一些关于彝族过去的故事。以上的各种因素早已让我为做这件事埋下了伏笔,撒下了荞麦籽似的种子。后来在异乡读书的历程中,我深切感受到自己这个少数族裔在外族文化强大挤压下的精神扭曲和心里压抑,使我更加爱上了我的彝民族,一种文化自觉自尊及其认同在我的心底沃土发芽成长。一心想着回到崇山沟壑却神秘诱人的大凉山。尽管我的话可能会让一些朋友觉得乌托邦或有炒作之嫌。
在孔孟之道盛行的国家,一种血性的精神似已泯灭。彝族自古以一种坚韧沉默的生命样态盘踞在南高原。彝族是个“硕博朵博”的民族。彝族是个没有乞丐的民族。彝族是个贫贱不能移的民族。彝族是个孤傲勇悍的民族。彝族是个多情多义的民族。而这一切的崇高精神价值却在物欲权欲之气弥漫生活的中自甘堕落,太多彝人背叛祖灵投奔名利,除了少数血性的知识分子依然坚守着家园,梦想着精神的复苏。今天大凉山这块圣域仿佛已变得陌生凄冷。至此,我们只能返回走进支撑祖先精神王国的两大史诗《玛木特依》和《勒俄特依》。我们在进行着一种精神朝圣之旅。走走看看那个物质困乏而精神却疯狂潮涨的祖先时代。而引发我给则峨雪山之巅这24个孩子实施彝族经文史诗教育的导火线得必须提及几个兄弟。
诺 素:王财贵教授在读经教育手册里说:“在过去,八九岁的学童们在私塾先生的带读下,两三年内就能背诵《论语》、《孟子》、《诗经》、《易经》等大量的古文,奠定了他们一生文化和修养的根基,圣贤之说滋养和成就了无数的仁人志士,中华文明也因此得以世代相传。但近百年来,这种老祖宗传下来的简单的教育方法,却被遗忘了,致使整个民族的语文水平、人文修养及社会文化风气每况愈下。”所以中华大地,发起了一场传统文化读经教育活动。而彝族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彝族的同胞就算没有机会上学,但如果小时候能背诵《玛木特依》,或者有所了解的话,《玛木特依》所包罗的彝族社会历史、等级关系、思想发展、辩证法、文明进步、风俗习惯、伦理道德、人生观、价值观等内容也能为我们的同胞奠定下一生的文化和修养的根基。彝族学者阿库乌雾也一直在倡导让《玛木特依》进入校园。而你已经开始行动了,你是怎么开始的?
今年7月,彝语数字电影《彝文之恋》走进俄尔则峨拍摄时,阿瑟导演跟我在不经意间谈到他的儿子及其教育状况,就如何教育我们的后代,他给了我深刻的思考和醒悟。《彝文之恋》编剧兼制片人安彪小兄弟的举动更让我久久激动并热泪盈眶。后面在凉山电视台彝语频道阿于木牛和凉山日报记者的日木呷等兄弟的聊天中,自己更加坚定了给孩子们教授彝族训导经《玛木特依》的信念。大家看吧,城里的那些彝族儿童在父母半生不熟的汉腔里离自己的母语文化越来越远。有些小学在敷衍着彝文课,半天讲一个文字符号,那些孩子对彝族文化能了解多少。我是大凉山的一条山路。这条路通向峨尔则峨,通向24个雏鹰的心灵。在这偏僻的深山里开设彝族经籍史诗课,种植彝人的图腾,我得感谢一路上支持我开掘并修建精神城堡的人。他们是阿库乌雾、发星、阿诺阿布、海讯、阿索拉毅、依乌、阿瑟、阿于木牛、的日木呷、罗洪木果、麦吉木呷、孙阿木等彝人的脊梁们。
诺 素:听说你还给大毕摩发工资,资金是怎么来的?
麦吉作体:这两年来,我都爱上诗歌了。从事教育的同时,在山中偶尔写首诗歌,做点公益活动。下山后在县城里上上网,往空间或博客里发点文章。我大学同学和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知晓我和学校的情况后,他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捐款资助孩子们。特别是在《大西南月刊》总第二期深度访谈我的文章的刊发中,更多的来自全国的热爱彝族文化的知识分子了解了我的学校。他们愿意捐款帮助我的学校,如暨南大学邱靖博士和她的朋友,一位始终都不可说出自己姓名的藏族同学等等。我想在大凉山的天空下,物质的宽裕解决不了问题,精神灵魂的锻造才是生死关键,这是作为一个读过书的彝人的想法。如何最有效运用这笔资金,我把它用在给我聘请的大毕摩发放工资上。每个月,我都会给大毕摩发放500元人民币。若资助者未及时打款过来或无法凑足该数额,我从身上掏出补上。
毕摩和教师麦吉作体
诺 素:目前情况怎么样?
麦吉作体:目前的情况很顺利,甚至超出我的预设。无论年龄或大或小,学生们都能够诵读毕摩讲过的所有内容,我觉得十分神奇,也许他们的本原血液里早已注入了母语能力,不信你亲自来聆听这些山中的彝人精灵们背诵彝经史诗场面。绝大部分孩子已经能够识读彝文了。大毕摩并没有教彝文拼音。在反复指认诵读中,他们将很快掌握所有彝文。孩子们极其灵性聪慧,记忆力很好。我偶尔进教室指导他们如何学习《玛母特依》及其文字。每天上午九点就开始上彝史诗课,孩子们十分认真。近日我收到马边县寄送来的彝族神话人物图文插本《昨天的记忆》,他们蜂拥争着看。我会在课堂上讲解这些彝族神话故事和传说里的人物。我不停解释的希望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其实在这条文化历史链条延伸的当代端点。历史其实是穿在自家身上的披毡。
诺 素:历史其实是穿在自家身上的披毡,这句话说得极好,我很喜欢。家长和乡亲们支持吗?
麦吉作体:学生家长和乡亲们为我的这种另类行为是可能有些不解的。他们认为学习彝文没有用,找不到工作,整个社会都在用汉字和汉“惯例”,去大城市里打工说得是汉语,不识汉文者等于是他们眼中的瞎子或文盲。不识几个汉字的乡亲们,我能体认他们在当下社会生活里的艰难和无奈。但是有的认为,学彝族史诗能够在彝族自身文化活动里能说会道,如嫁娶丧葬等场合。在过去,彝人不学尔比尔基,不习玛母勒俄等史诗经籍,便不会言谈。我向他们解释着让孩子们从小诵习彝族史诗的种种益处,他们慢慢开始理解。乡亲们的文化自觉有一个觉醒的过程,他们仿佛在睡梦中,一种危机将他们重重包围,把肉体和灵魂都消灭在时间里。所以现在,这个民族的文化生命力量及其重心已经从乡村向城市转移。有时候,乡亲们来学校借各种彝文著作阅读,他们喜欢勒俄和玛木。这几天,我手上的《勒翁特依》被一个老牧人借去了,他姓阿西,常年跟着一群绵羊后头生活。
同学们在独诵史诗《勒俄特依》
诺 素:谈谈你对《玛木特依》的理解。
麦吉作体:大凉山群山逶迤起伏,河流交错奔流不息,在这片我眼中的圣域里,安息着我们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祖先之灵。我们是自我放逐的羔羊,在这崇山峻岭间继续繁衍前行。我们背负一个部落的行囊和精神在坚韧地步往终极的朝圣之地。我们扛着整座大凉山身影在呼吸。生与死对我们来说只是生命的来去。我们是天神之子。我们是神鹰的血脉。我们是图腾的另类。我们痛哭着生命。我们跪拜生命。我们扛着苦难行走于大凉山群山间。我们在情人的红裙下滴泪。太阳和月亮只是我们的另一种眼睛。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和神话。而别让祖先神灵嫌弃我们,必须死地而复生。以一种精神之光引领着自己,翻越万座大山万条河流,向浩瀚无穷而更丰饶广阔的地方迁徙。
我只是个千万彝人之中的一名。我的灵魂却负载着与生俱来的责任和压力,在一个山村小学里谱写着自己的故事。一本被岁月封尘的史诗《玛木特依》,在千年后的峨尔则俄重新脱胎。她像母亲的乳汁流进24个孩子的血管。任何事物的发生和绝灭都有其天应常理,基因在不断变构,生命在不断萌动。我们肯定以一种鹰的孤傲和坚韧能够孵化出生命,我们在史诗里苦苦寻觅到了信仰的舍利子,我们在史诗里神奇地与祖先冥通。人类太无知了,这个世界本身在我们的眼睛之外。教育应使得后代继承和向往那种神性之光。让毕摩嘴唇里的经文语词继续生效。我们在以教育史诗经文的方式种植彝人的图腾。我们在则峨勒结还原大凉山山脉那早已失去的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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