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民间叙事中稻作文化的文学人类学解析
摘要:稻米在凉山彝族农耕文明进程中, 经历了一个由外来农作物传入、逐步走向本土化直至成为平坝地区彝族人的主要农作物和主食的演进过程。从中可以看出凉山彝族人居住环境的迁移、农耕文化的变革及社会生活的演变等历程。生动地反映出人类文明进程中与动植物, 特别是与农作物发生的深层关联, 对一个新物种的接受就意味着对一种包括生产力、生产关系及生活方式在内的外来文化的接受, 从而对其原生文化产生巨大的影响力。本文主要从文学人类学的角度, 对稻种来源传说、格言谚语、民间宗教仪式、文学作品中的稻观念进行分析, 从思考稻米对凉山彝族人食物结构带来的深刻影响, 进一步讨论农作物的培育与人类文化发展演化之间的内在关系问题。并从这一侧面揭示凉山彝族传统文化的形态、特点及变迁趋势。
关键词:凉山彝族;民间叙事;稻文化观念;文化变迁
一、外来物种:稻种来源的传说
根据有关专家的研究表明, 稻米最早发源于长江流域中国南方, 形成了“东亚稻作半月弧”。1998年3月17日至22 日, 中国、日本、美国等国的学者在日本京都市召开了名为“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国际学术研讨会,中外学者就稻作农业的起源对人类进化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日本学者安田喜宪先生提出了“东亚稻作半月弧和西亚麦作半月弧的假说和图示。”[ 1] (P.18 -19)东亚稻作半月弧东起长江三角洲, 西抵四川, 中心在湖北、湖南的观点。
稻作文化是指“包括由于稻作生产发生出来的社会生活及精神领域的一切方面, 它不仅包括有关水稻主体的产生、发展及其生产, 稻作生产技术的传播等一系列问题, 而且还包括了由稻作生产而影响所及的民间生活方式、宗教民俗与仪轨,以及稻作民族特有的文化心态、社会道德、审美理想等诸多文化因素之总和。”[ 2] (P.146)简而言之,“稻作文化就是稻作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所创造的一切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而且, 作为与水稻种植关系最为密切的水、稻米和稻草, 又必然是稻作文化最直接和最恰当的体现者。”[ 3] (P.122)在凉山彝族民间母语叙事中, 关于稻米的起源没有相应的考古学依据, 与稻米有关的叙述都是以神话传说的方式进行口头传承和传播的。凉山彝语称稻米为“澈” (che), 有“迁移”、“搬迁”、“流动”、“分化”、“分解”等含义。意思指该物种是从异地迁移而来的, 是从外地、外域传入的, 非土生土长之物。凉山各地民间都有不尽相同的关于水稻传入本地的传说, 甚至按照彝族人表述和记录历史的特有的“博帕”(起源)叙事方式, 创作了一首《澈波澈帕》(chebbochepat)即“稻谷的起源”的物种起源诗歌, 全文翻译记录如下:
稻谷的起源,
远古的时候,
天空姿紫鸟,
姿紫尖嘴鸟,
尖嘴阿者鸟,
从蓝天降落,
落到灰天上。
从灰天降落,
落到黄云上。
从黄云降落,
落到乌云上。
从乌云降落,
落到白云上。
从白云降落,
落到雾雨间。
随着雾雨降,
落到“滇帕舒诺”湖海外,
洋人神仙得到后,
拿到山顶种,
种下未长苗。
拿到山腰种,
有苗不结籽。
拿到山脚下,
旱地中种植,
有苗不结籽。
拿到水中种,
秧苗绿油油,
稻穗弯如捕鸟架,
水域满白米。
“滇帕舒诺”湖海内的人,
想去寻稻种。
“母猪阿支”派,
“公狗打一”随,
一同“滇帕舒诺”湖海去,
寻找稻谷种。
九日跑到夜,
九夜跑到昼。
来到“滇帕舒诺”湖海外,
种植稻谷地。
母猪裹泥浆,
钻进稻谷地:
公狗淋湿身,
进稻中翻滚,
稻粒口中衔,
返回过江河。
“母猪阿支”呵,
泥浆裹稻粒,
时而浮水面,
时而沉水底。
稻粒随泥浆,
被水冲进底。
“公狗打一”呵,
尾巴翘水外,
回到“滇帕舒诺”湖海内。
母猪空手归,
“公狗打一”呵,
尾巴带回来稻种,
口中衔回来稻粒,
回到了家中。
拿到水中去种植,
长势懒洋洋,
秧苗也不高,
开花白闪闪,
稻穗弯如捕鸟架,
稻粒也饱满,
适合种稻谷。
逐步蔓延开,
拿到“阿和牛依”河边种,
“阿和牛依”从此产稻米。
拿到“乌拖尔库”去种植,
“乌拖尔库”从此产稻米。
拿到“呷露莫波”去种植,
“呷露莫波”从此产稻米。
拿到“利木竹核”去种植,
“利木竹核”产水稻。
拿到“麻介舒卧”去种植,
“麻介舒卧”从此产稻米。
拿到“澈姆地布”去种植,
“澈姆地布”从此产稻米。
拿到“兹兹俄普”去种植,
“兹兹俄普”从此产稻米。
前辈老人的稻米,
接待宾客的稻米,
走亲访友的稻米,
喂养婴儿的稻米。
水中沸腾的白米,
长也长水中,
煮也水中煮,
米饭白如雪,
米饭配猪肉。
猪儿放牧沼泽中,
稻米生长水田中。
彝人喜欢种稻谷,
汉人喜欢种稻谷。
亲爱的听众,
稻谷起源讲到此。[ 4] (P.795 -796)
从凉山彝族地区传播最广泛的“稻谷的起源”诗歌和有关民间传说看来, 稻谷的起源与神鸟有关, 与天空的云雾和气候有关, 与水有关, 与地域有关, 与家畜猪和狗等有关。传说就是借助这些载体和“中介”才能实现稻米的成功传入, 也通过这些载体和“中介”来完成稻米是外来物种的历史身份的讲述与确认, 正是由于有关于猎狗带来稻种的传说, 到今天彝族人还保持了一个传统习俗:每年新米出来后煮的第一顿米饭, 必须先舀一勺给家中养的猎狗品尝之后主人才能够食用。这一习俗生动地记录了凉山彝族先民在寻找和获得稻米这一重要物种过程中, 同样采取如同用猎狗去狩猎野生动物一样的方法, 同样经历了犹如猎狗获取猎物时的艰难历程:充分肯定了猎狗在这个新农作物获得过程中所起到的特殊作用和突出功劳。揭示出凉山彝族先民在稻米传入之前仍然处于狩猎民族文化形态和刀耕火种时代的社会生产力水平及历史发展层次。也一定程度地反映出凉山彝族先民社会生产力由刀耕火种向精耕细作转变, 由以游牧和狩猎为主的社会历史发展形态逐步过渡到以农耕文明为主的历史转型进程。由如此层面的文化表征的历史叙事暗示出彝族文化构型中的深层历史本相与文化隐喻。
二、本土化:稻与本地主要粮食作物并存
在凉山彝族的民间文学叙事中, 出现过“荞麦拒绝稻谷, 稻谷拒绝荞麦”等这样的格言谚语。这句格言的意思里隐喻着不同物种及其人群之间的“民族认同”的心理情境, 甚至可以引申为两种事物互不兼容, 两种文化互不相干, 两个群体相互拒绝的表述。也出现过“拉博澈若”即“五谷丰登”,这里“茶”和“稻”结合起来作为“粮食”的代称的说法。而且在地域表述上也将放牧牛羊的牧场和种植稻谷的田坝对比进行理想居住地的描写。如《勒俄特依· 兹祖普》一章中寻找到的理想的居住地是一个“寨子上方有坡可放牧牛羊, 寨子下方有坝可种植稻米”。在上文“稻的起源”中该地方是适合种植稻谷的自古以来就很有名的地名。如文中有非常明确的描述:
逐步蔓延开,
拿到“阿和牛依”河边种,
“阿和牛依”从此产稻米。
拿到“乌拖尔库”去种植,
“乌拖尔库”从此产稻米。
拿到“呷露莫波”去种植,
“呷露莫波”从此产稻米。
拿到“利木竹核”去种植,
“利木竹核”产水稻。
拿到“麻介舒卧”去种植,
“麻介舒卧”从此产稻米。
拿到“澈姆地布”去种植,
“澈姆地布”从此产稻米。
拿到“兹兹俄普”去种植,
“兹兹俄普”从此产稻米。
这里记录了自从稻米传入凉山地区之后, 根据稻米的种植和培育中对地理、水土和气候条件的特殊需求, 选择了“阿和牛依”、“乌拖尔库”、“呷露莫波”、“利木竹核”、“麻介舒卧”、“澈姆地布”、“兹兹俄普”等这些在彝族母语历史叙事中自古以来就非常有名, 并且让彝族人感到自豪的富庶之地来种植和推广。充分表明了稻米的传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凉山彝族人原有的农业生产结构, 改变了该地区的饮食观念和饮食结构, 同时也改变了人际关系结构。稻米逐渐地从外来物种变成了与本地粮食作物平分秋色的主要粮食产品。在日常生活中, 稻米成为高山彝族人所向往的一种食物, 成为敬孝老人和改善婴幼儿生活的一种稀罕食品:在逢年过节、祭祖招魂、辟邪禳灾等宗教仪式活动中, 稻米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 稻米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随之越来越高。可以说, 稻米与同样有“博帕”的苦荞、燕麦等彝族先民认为原有的、祖先世传的本地作物开始并存, 逐步拥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自从20世纪80 年代, 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 大量的彝族老百姓逐步从高海拔的高山地带迁移到低海拔的矮山和坝子地带居住, 并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变, 原来以荞麦、燕麦、玉米、土豆等为主要农作物和主食的彝族人逐渐学会种植水稻, 开始以水稻为主要粮食作物来耕种。当然, 这部分彝族人的食物结构和饮食习惯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迁现象。甚至随着彝族人的居住环境的迁移与粮食结构的变化, 进一步促进了传统农业生产技能的改革与发展, 促进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融合, 促进了民族关系的和谐发展, 促进了彝族地区农耕文化的开拓发展和现代化进程。当然, 在这个过程中也导致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不再有机会接触原有的燕麦、荞麦等传统农作物, 淡漠了彝族人与燕麦、荞麦等作物之间几千年来形成的历史悠久的深层文化依存感, 族群文明的地方性知识谱系被逐步切断, 个体生命通过遗传或传习获得的维持生命的主要物种及其原有的能力和智慧体系被深度解构或置换。所以, 当水稻(彝语“澈” che)逐渐被接受并逐步完成本土化进程之时, 作为彝族人原有作物代表的荞麦(“格” mge)和燕麦(“居” jju)就逐步退位到只在重要的仪式活动中使用, 而生活层面的主要农作物更多的依赖于水稻了。当然, 也就必须逐步习得水稻种植的全套知识体系, 适应水稻耕作所必须遵循的生产生活特性。
三、地位和意义:进入格言谚语、文学作品和宗教仪式中的稻文化
水稻由早先传说时代的外来作物, 逐步进入凉山彝族的农业生活, 并渐渐代替了原来的主要粮食作物而成为彝族人民的主粮。这当然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与自然气候条件的变化, 居住地理环境的改变, 劳动和生活条件的改善, 国家政治的长治久安, 以及各民族之间关系的稳定与和谐等都有很大的关系。诚然, 水稻及其相关的农耕文明与农业文化在由“外来物种”的身份进入凉山农牧业相结合的本土农业社会后, 相关的口头表达和文学记述也应运而生了。在彝族毕摩经籍文献和宗教仪式活动中, 在彝族民间口头叙事中, 在彝族传统的格言、谚语、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中都大量出现了以水稻、谷子、米即彝语的“澈” (che)作为“五谷”或“粮食” 、“食物”的代称来进行运用的现象。水稻在彝族广大劳动群众的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 其在相关的文学叙事和表达感情中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 使用分量也就越来越重了。
以《彝族格言》和《彝族尔比释义》两本书为例, 关于“澈”(che)的“格言”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以“澈”(che), 即“稻谷”、“水稻” 、“米”的特性和作用等来构思的, 如“谷草捆谷穗, 不会有声响:赶猪进猪群, 不会有叫声”、“稻田喜水, 旱地喜肥”、“有米的舂米, 有荞的磨荞” 、“借米的还米, 借荞的还荞”。另一类是以“拉澈”(latche),即“五谷”联系起来进行创作的格言。“劳动者获得五谷, 放牧者获得牛羊” 、“五谷不会因为热而生病, 牛羊不会因为冷而生病”、“五谷依靠水”、“五谷的粮食是肥料, 牛羊的粮食是绿草”等。而当代彝族母语文学叙事中, 也就不会再把稻米当成外来农作物看待, 对稻米有了更多的无意识的表达的可能。这些都比较明晰地记载了稻米由外来作物逐渐“本土化”进程中, 彝族母语文化如何逐步消化和接纳的过程。可见, 任何外来文化的传入,都必须有相关的民间文学表述来进行深度描述和价值融合中实现深度确认。我们认为, 稻米传入在凉山彝族地区并逐渐渗透进彝族母语文化的过程十分典型地表明了, 彝族母语文明本身有着强大的对外来文化的吸附力和整合力, 同时也深刻地表明了民间文学在对外来文化接受过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综上所述, 我们认为, 从民间文学叙事中看凉山彝族稻作文化, 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先,稻谷传入凉山彝族地区应该是比较晚近的事。目前暂时还没有从考古学、文献学、语言学等相关学科领域拿出具体、真实和足够的依据来证明具体的传入年代和发展、演化的历史进程。彝族人对稻谷的认识和了解, 以及所形成的“稻文化”也没有其他稻作民族和稻谷发源地的稻作文化那么成熟和丰富, 由各类民间口头文学中所反映出来的“稻文化”还是比较粗糙、肤浅和简单的。我们知道, 彝族对其他本地主产的粮食作物, 特别是跟宗教信仰相关的如燕麦和苦荞等土特产作物, 从耕种、收割到食用都有很多的禁忌, 而对稻谷很少有禁忌。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凉山彝族先民对稻谷是陌生的, 对其与人类的利害关系的认识和理解是表面的、肤浅的。在历史发展过程中, 一个民族要想形成自己伟大的精神文化体系的话, 必然会拥有一套严格的文化禁忌相伴随。没有相应的文化禁忌, 文化精神叙事体系就是不健全的。其次,由于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制约, 稻米在凉山地区无法形成完整意义的主食作物的地位和影响,所以, 凉山彝族的稻作文化表现为很不发达。再次, 稻谷的种植特点和种植技术本身限制了在凉山的传播。稻谷是农耕文明高度发达, 能够精耕细作之后的产物, 与彝族人特有的民族性格和缺乏农耕知识积累的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差异, 故很难形成比较深邃的稻文化精神体系。当然, 从民间文学中也清楚的表明, 彝族人对稻的观念的形成有着从陌生、引进、认知、接受和自觉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也是彝族传统文化不断得以丰富和开拓发展的过程。
这里是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海量的数据,鲜明的彝族文化特色,是向世界展示彝族文化的窗口,感谢您访问彝族 人 网站。[1] 安田喜宪.东亚稻作半月弧与西亚麦作半月弧[ A] //严文明, 安田喜宪主编.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 M] .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
[2] 高发元, 序一[ A] //任兆胜, 李云峰.稻作与祭仪——第二届中日民俗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C]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3.
[3] 李裕林, 陶海燕.穿青人的稻作文化初探[ J] .沧桑,2007(2).
[4] 嘎哈石者, 吉尔体日主编.彝族克智[ M] .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 2006.
原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文字来源:人类学之滇微信公众号。
作者简介:罗庆春(1964 -), 男, 彝族, 四川冕宁人,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9级文学人类学专业博士研究生,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教授, 研究方向:少数民族文学、彝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