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护身符《斯土色土》的文化解读
摘要：《斯土色土》即"预防斯色疾病"，凉山彝族民间的"斯色"疾病包含了生化医学的风湿类疾病，认为"命宫"在牛方 (东北方) 和羊方 (西南方) 者，极容易患此疾病，《斯土色土》是毕摩专门为"命宫"在这些方位的人制作的护身符。《斯土色土》从制作时间和每年为其再次加咒增力时间的选择到护身符文本的绘画、书写、折叠、缝制、除秽、加咒增力等，蕴含了彝族丰富的文化想象，充分展示了彝族先民勇于面对疾病和积极战胜疾病的地方性知识。
关键词：彝族；护身符；预防疾病
凉山彝人（泥人 摄）
一、患“斯色”疾病的原因
彝族传统观念认为，有些疾病与本人出生时所获得的个人“命宫”直接相关，“命宫”即母亲生本人时年龄所到达的方位，它是以母亲生孩子当年的年龄（虚岁），按水头（北）、狗方（西北）、日落（西）、羊方（西南）、水尾（南）、龙方（东南）、日出（东）、牛方（东北） 八个方位一岁移动一个方位，男孩以南方为起点，按顺时针方向转，女孩以北方为起点，按逆时针方向转，终点即为该孩子的“命宫”，每个人的“命宫”终身不变。从此后，“命宫”成为起点，按照男顺时针、女逆时针方向每年移动一个方位，到达的方位即为当年的“岁位”。每个人出生时获得的“命宫”成为占算诸如疾病、生死、婚姻、家庭、命运、建房、出行等等的重要依据。
彝族信仰中，北、西北、西、西南、南、东南、东、东北八个方位住着不同的神灵鬼邪，或分属不同性质的神灵鬼邪道路，出生时的“命宫”和每年移动到达的不同方位“岁位”决定着一个人的健康、生死、财富、运气等等，人们希望借助毕摩查阅经书推算出旦夕祸福，提前做好防范措施。
佩戴护身符《斯土色土》有两类人，一是“命宫”在东北和西南的1至13岁左右的小孩，他们出生时的“命宫”正好在“斯色”道路上，命中注定要患“斯色”疾病，因此，家长必须提前请毕摩为其制作护身符，防止患“斯色”疾病。二是“命宫”在其他方位的成年人，如果平时经常有身体不适，经毕摩占算后，认为有必要制作护身符佩戴，则必须请毕摩制作护身符，以预防和治疗“斯色”疾病。
二、护身符《斯土色土》的制作方法
（一）画图与文字书写
首次佩戴的《斯土色土》护身符，一般为一张没有任何图画和文字符号的白纸，此类护身符长期佩戴在身。如果佩戴此类护身符后，没有效果，则必须将其废除，通常是在日常举行的驱邪祈求平安健康的“晓补”仪式中，毕摩重新为当事人制作一个画有当事人人像和书写有当事人名字符号及祝词、咒词的护身符，为了防止损坏和丢失，此类护身符佩戴几天后，放在家里妥善保管，换下的旧护身符则必须高挂于房前屋后的一棵果树上。
1.画图
画一人像即被保护者，位居白纸中央，头部右边画一个“月亮”，左边画一个“太阳”，人像头顶从上到下依次为苍天、清气、星星、云雾，即画三根横线，代表广阔无垠的苍天；画三根波浪线，代表天空中飘荡着的清气；写彝文字“星”代表星星；写彝文字“云”代表云彩。人像的身旁右侧写一彝文字“柏”，左侧写一彝文字“樱”，双脚下边各书写一彝文字“石”。
2.书写文字
人像图画符号周围书写彝文字，根据不同的“命宫”，有不同的书写格式，“命宫”在东、西和南、北方位者，文字围绕人像及日月星辰、树、石等图画符号从右至左竖写；“命宫”在东北和西南方位者，文字围绕人像等符号从上到下横写；“命宫”在西北和东南方位者，文字围绕人像等符号，按圆圈形状分内外两层书写，里面的一圈逆时针方向书写，外面的一圈顺时针方向书写。
（二）折叠、缝制与除秽、加咒增力
画好和书写完毕后，将纸张折叠成宽约5厘米、长约8厘米的长方形状的纸块，折叠时严禁将图像符号和文字符号折叠，为了确保图像和文字不被折叠，一般事先把白纸折叠好，设计好并预留出图画和文字符号所占的空间位置，然后再沿折痕逐一填写。折叠时，女性折7层，男性折9层。
制作完毕后，将一瓢冷水浇在一块由几株蒿枝叶、马桑树枝、索玛树枝覆盖着的烧红的鹅卵石上面，当蒸汽腾起的一刹那，毕摩将制作好的护身符放蒸汽上除秽，手持一碗白酒，先诵《除秽经》，然后诵《安神经》，为护身符祝福、加咒增力，以增强其保护力量，白酒由护身符的主人喝下。从此，此护身符一直陪伴其主人，有生之年严禁被打开。
还有一种不需折叠的护身符，此种情况是某一户人家，经毕摩查看经书和根据”命宫”推算，有多位家庭成员得“斯色”疾病的可能性极大，为此，特意为他们共同制作一个护身符，这种护身符不折叠，以经卷卷放的方式放在家里。
（三）制作与加咒增力的时间
1至13岁左右的小孩，一般在彝历新年第一天，在家长的陪同下，背上猪头肉、酒等，亲自到毕摩家请毕摩制作，也有个别在平时家里举行“晓补”仪式时请毕摩制作。成年人的护身符都在“晓补”仪式中制作。
每年必须为护身符再加咒增力一次，小孩一般在彝历新年第一天，由家长陪同，背猪头肉和酒专程到毕摩家请毕摩加咒增力，成年人则是在每年的晓补仪式中加咒增力即可。护身符由哪位毕摩制作，每年也必须由他为护身符加咒增力，如果制作护身符的毕摩不幸去世，则由他的儿子或孙子继续加咒增力。
三、护身符《斯土色土》的文化解读
（一）图像解读
护身符《斯土色土》的图像，以被保护者人像为核心，组合了天上的日月星辰云雾和大地上的树木、石头，用祝福保佑当事人和驱咒各路鬼邪的文字符号，围绕这部分核心区域，分内外两层，按逆时针和顺时针不同方向书写。这些元素的组合、排列和不同的书写方式等，蕴含了彝族丰富的传统文化信息。
护身符中央的人像，若是女性，突出其性别特征——发辫和乳房，男性则突出发髻和睾丸，采用简笔画式的线条画法，简洁明了。人像头顶依次为苍天、清气、星星、云雾，头部两侧为太阳与月亮，腰身两旁为柏树与樱树，双脚下方为磐石，昭示着当事人头顶有青天和日月星辰及云雾保护，人像腰间的柏树、樱树和脚下的石头，则源自生活中的实践经验——“双手紧握柏树和樱树，安全；双脚踏在磐石上，稳固。”此核心部分由天和地以及天地间具有代表性的万物，按照上中下左右等不同方位，紧紧地围绕在当事人（人像）周围，替他（她）抵挡和阻隔来自天空、人间、地底等上中下及四面八方的所有危险，时时刻刻守护着他（她），确保其安全，由此构成第一层保护圈。第一层保护圈外围是文字符号，这些文字符号又因当事人“命宫”所处的方位不同而有三种书写格式，即竖写、横写和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分内外两圈书写。
护身符《斯土色土》的文字符号，内圈为祝词，外圈为咒词，它是我们解读护身符的重要文本。内圈内容主要包含五层意思：第一，开头以毕摩的口吻简要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及目的，即××（当事人名字）选择吉日良辰，于黎明时分到达毕摩家，特向毕摩祈健康求长寿和防御驱遣“斯色”邪怪。第二，毕摩首先调和当事人与父母的“命宫”、命相存在的相撞与不和，解除他们命运中因“命宫”不和、“岁位”不和、属相不和、生辰不和、年月不和等造成的各种矛盾冲突，使父母与子女的命相等融洽。第三，签约和指定当事人，不仅已成为毕摩法具——签筒、法帽、字符经书、法扇、法网之子，而且已成为毕摩护法神灵之子，取得了受到特殊保护的身份认证资格，有金印授信为凭证，获得了具有强大神性的法具和具有超强能量的毕摩各路护法神灵们的通力保护。第四，祝福当事人的生命坚硬如磐石，稳固如巨石，从此以后，头顶有天神来护佑，有秉持公理的日神——尼、月神——能、星神——星等神灵来护佑，脚下有大地神灵来护佑，双手牢牢紧握柏树和樱树，腰间有动物神灵——神龙来护佑。第五，祝福当事人一定能够长寿到头发白、牙齿黄，寿命似道长，如路长，活到百岁至千岁。
外圈内容，首先，诅咒驱遣和防御八个方位的神灵鬼邪，即××（当事人名字），出生一岁到达北方与南方时，驱遣宗亲家族之鬼邪；出生两岁到达东北与西南时，正值“斯色”和“斯尔”鬼邪之道路，必须驱遣“斯色”和“斯尔”邪怪及断脚、断手、疼痛、麻木、歪嘴、斜眼之鬼邪；出生三岁到达东方与西方时，驱遣馋鬼、贪鬼、凶业孽业之鬼邪；出生四岁到达西北与东南时，驱遣神犬怪狗之邪恶。第二，特取材质坚固无比的御敌制敌工具——四把铜叉和四把铁叉，立于四面八方位，为当事人支撑起安全的空间，并抵挡来自天地间的一切破坏力量；用毕摩法器——神扇驱逐邪怪与疾病；派遣机警灵敏的神猫严防死守，一旦遇见“斯色”神怪鬼邪和瘟疫痨病，即刻用其锋利的爪子去踹之，去踢之；用避邪驱邪之宝物——黑盐洒向四方，对付一切神灵邪怪。第三，口说无凭，以上所有驱遣咒词，还须取珍贵的墨汁由毕摩一字一句书写于白纸之上，永远保护当事人健康长寿。
佩戴护身符以保命是一种巫术行为，而巫术的核心正是这些祝词和咒词，它基于人们对文字符号具有强大魔力的信仰，确信它能够有效抵挡和阻止一切灾难。护身符中的人像即为当事人，文字符号中特别书写了其名字，因此，护身符即等同于其生命，必须加倍细心保护和珍藏，严防毁坏和丢失，终身不得被打开，一切损毁护身符的行为就是伤害其本人。护身符的图像符号与文字符号内容，以及排列方式、禁忌等，充分展示了彝族先民为解除生命危机所采取的一种最直观、最有效的特殊保护方式。
（二）彝族的八个方位与疾病健康
制作护身符的重要依据是个人“命宫”对应的八个方位，彝族的八个方位蕴含着极其深厚的文化信息，八个方位的命名方式，首先以天上太阳的升起与降落定东、西，以地上河流的走向定北、南，然后，以家畜牛和羊命东北与西南，再以狗和龙命西北与东南。彝族传统观念认为，八个方位不仅住着不同的神灵鬼邪，而且还有不同的动物（十二生肖）驻守，管理着天地间的一切大事：
“鼠、马、兔、鸡，分别居住并管理宇宙的南、北、西、东四方；龙、狗、牛、羊、虎、猴、蛇、猪，分别居住并管理宇宙的东北（牛、虎）、东南（龙、蛇）、西南（羊、猴）、西北（狗、猪） 四角，它们生存于天地之间，成为福禄的来源。”[1](P.46)
人们的生老病死、贫穷与富贵等都必须仰仗八个角上的动物。彝族的八个方位蕴含有多重意义，即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中象征意义各不相同。在占算一个人先天福禄命运系统中，认为“命宫”在水头（北方） 和水尾（南方）者，富裕，获一对狼崽保护神；“命宫”在日出（东方）与日落（西方）者，勇敢，获战神护佑；“命宫”在牛方（东北）与羊方（西南）者，智慧，获知识神灵护佑；“命宫”在狗方（西北）与龙方（东南）者，坚强，能够抵挡各类凶性事件，养育的子女或为独子或为独女。[2](P.143)
在婚姻家庭系统中，东、西方位象征悬崖，南、北方位象征河流，东北和西南象征草地，西北和东南象征平地。按照传统占算法，夫妻二人的“命宫”与每年移动到达的具体方位—“岁位”息息相关，若给八个方位标上数字，即东—1、东北—2、北—3、西北—4、西—5、西南—6、南—7、东南—8，如果夫妻两人“命宫”所处的方位都是偶数 （2、4、6、8）、奇数 （1、3、5、7） 和都在一个方位者，他们每4年就会在某一个方位上相遇，彝语称其为“jie mgur”（相撞），而一位“命宫”为奇数和一位为偶数的夫妻则正好交错，终身都不会相撞。“jie mgur”的原义是指两匹驮着货物的马狭路相逢而发生相撞，后特指夫妻俩在不同方位上相遇。夫妻二人在北方或南方相遇，即在河流上相遇；在东方或西方相遇，则是在悬崖峭壁上相逢。在这四个方位上相遇的夫妻极容易撞伤对方，导致一方生病或死亡，或者夫妻不和而分离，或将子女的灵魂撞入水中和悬崖下，致使子女患病或死亡，因此，在这四个方位上相遇的夫妻，必须提前请毕摩为他们举行解除相撞的宗教仪式，并由毕摩书写解除相撞的隔离经放家里，以确保夫妻二人和子女的健康安全。在西北、东南和东北、西南方位相遇的夫妻，在平地和草地上相遇，一般不会造成严重伤害和危及生命安全，无需举行仪式和放置隔离经。
在“斯尔”和“箭症”疾病系统中，人们把由东方或西方的邪怪引起的疾病称为“斯尔波史”，由东北或西南方的邪怪引起的疾病称为“斯尔波曲”，由西北或东南方向的鬼邪所致的疾病称为“斯尔巴诺”，由南方或北方的鬼邪所引起的疾病称为“依果斯尔”。不同疾病的划分和命名方式，正是基于不同方位住着不同神邪的观念。
“箭症”是被来自不同方位的植物邪箭射中的一种疾病，彝医认为，东方长红树，西方长黄树，从东、西方射来的箭（弹）多为火箭；东北长白树，西南长花树，从东北和西南方向射来箭多系草、木、竹、毛箭；南方长绿树，北方长灰树，从南、北方向射来的箭，多系水箭；东南长绿石，西北长黑石，从东南方向射来的箭多系青苔箭、蒿枝箭、蕨基箭，从西北方向射来的箭，多系岩箭（弹），阴弹是从沾不着水的岩洞里射出来的。还认为，患“箭症”多与患者的“命宫”所处的方位及本命强弱有关。如果某人正处于本命弱之年，就会因为两个对立位的邪箭对射而易受伤害。若朝相对的方向走，尤其出远门，箭就会从其身体的正前面射进，若朝相反的方向走，箭就会从其身体的背面射进。[3](P.120-122)因此，必须请毕摩提前举行一系列增强生命力量的仪式。
彝族的八个方位有时又简化为东西、北南、东北和西南、西北和东南四组方位，在道路性质和“斯色”、“斯尔”疾病系统中，西北和东南方位最危险，但在夫妻相撞系统中却是相对安全的方位，可以不举行解除相撞仪式。东方和西方，在婚姻家庭系统中是最危险的方位，新娘“岁位”在此处，若不举行驱遣和堵塞“饿鬼”的仪式，婚后，一生都贫穷；已婚的夫妻二人在此相撞，犹如在河流的独木桥上相遇，必定导致一方或双方或子女被撞入水中。由此可见，彝族的八个方位蕴含有多重意义，在不同的系统内既有区别，又有交叉和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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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国义.宇宙人文论[M].陈英，译.马学良，审订.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
[2]曲比作哈，海乃拉莫，吉克阿桑.彝族十月历算[Z].内部印刷，1999.
[3]阿子阿越.彝族医药[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3.
[4]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黄剑波，柳博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原载：《贵州民族研究》2018年3期；文字来源：国土名片网。图片来源：星辰影像，长沙影像中心，摄影：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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