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沙拉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研究
摘要:俚濮彝族是彝族在千年“丝路”驿站上与汉族交流、融合、繁衍的后代,是彝族的一个支系。通过对俚濮彝族择偶及婚俗文化,家庭生育及性别观念,家居建筑文化,家庭生产、宗法文化、丧葬习俗、生活习俗等方面的系统考察和研究发现,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既留存了彝族的风俗和崇拜,又大量借鉴、吸收了汉族的宗教和文化,在开放、交流和现代化进程中展示出少有的民族智慧,是民族文化的“活化石”。
关键词:俚濮彝族 婚姻家庭 文化 活化石
婚姻结,夫妻始,家庭生。婚姻家庭关系是人类最早的社会关系,是人类繁衍生产的最初级的社会组织。婚姻家庭是人类历史和文明的重要窗口。在历史长河中,自然条件、生产力水平、政治、民族、宗教、文化习俗等合力影响,各民族在相互学习交融中形成了五彩斑斓的婚姻家庭文化,这是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瑰宝。
一、研究对象与方法
万里金沙蜿蜒处,千年彝寨迤沙拉。川滇两省交界金沙江畔的四川攀枝花市平地镇拥有中国最大的俚濮(俚泼)彝族村落——迤沙拉村,该村坐落在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驿站上。2005年,国家授予该村“中国历史文化民村”称号,2012年,四川省授予该村“最具保护价值村落”称号,因其超大的人口居住密集度和村落规模,也被民间称为“中国第一彝村”。“南方丝绸”上著名的古渡口“拉炸”渡口就位于村下几公里处的金沙江畔。
迤沙拉村有2193人,其中1、2、3、4组374户1535人集居在二十多万平方米的古村落中,是该村最具特色和历史文化的民居群。本课题问卷研究在这个民居群中开展,数据来源于调查的80户人家。为进一步深入研究,2019年、2020年,笔者又多次前往该村,以短住、观察、攀谈等形式深入村民中,既作为研究者,更以“生活者”的身份去了解,观察,记录,感悟。
二、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调查
1. 俚濮彝族的择偶及婚俗文化
俚濮彝族在历史上曾经固守彝族血脉的纯正,但新一代不断地接纳并融入自由恋爱的跨民族婚姻文化。在民族认同度上:80户人家中37户人认为自己是俚濮族,39户认为自己是彝族,有2户户口为白族,2户为汉族。调查数据显示,青年婚姻中有70%先自由恋爱,再聘请媒人说媒,25%的先说媒再交往恋爱,仅5%由男女双方父母约定再经青年自己认可。
20世纪60年代前出生的老一辈血统更为固守。当被问及“你们村娶媳妇或嫁人会找外面村的人吗”时,65岁的张某断然否定;对“对象不好找”的质疑,她自豪地用手往民居方向画了一个大圈,不屑地说:“这片山上几百户人家,何愁呢!”旁边的几个老太婆也高度赞同并附和这一观念。“起家大院”48岁那姓经理告知,他们村自古有“姑舅表亲婚”的习俗,自己的婚姻也是这样的。28岁的餐厅服务员李某则以略带自卑的口吻告诉我们,因家族衰微,家运不昌,所以才在外面结识了现在的老公——四川泸州的某建筑工人。“起家大院”餐厅的厨师则曾经在北京餐馆工作月收入上万,也是为爱情而追随到此,在这里农家乐做厨师每月仅三千元收入,他是另一个女服务员的丈夫。
总体看,名门望族在婚姻对象选择上偏向在大家族和本村“内循环”。长期的结果便形成了以“毛、纳、起、张”四大家族,四姓氏人口占据村人口的近一半,其中仅“毛”姓就有680多口,接近全村人口三分之一。本村宗族势力有所不同的是:“四大家族”并不“以势欺人”,而是村中文化继承者、文明倡导者,村集体事务的领导者和集体利益捍卫者。“起家车轮子,毛家笔杆子,纳家包谷子,张家酒坛子”,这句俗语流传了数百年。“毛”氏家族人才辈出,仅大学生就有近百人。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在外读书的年轻一代更偏向自由恋爱,但是在自由恋爱寻找配偶的同时,传承着俚濮彝族鲜明的婚俗文化。本村婚姻必须经过“提亲、定亲、吃通讯酒(订婚酒)、接亲、送亲、进亲、办大酒、回门”八个正规的仪式和程序,规矩多,每个步骤都有确定的礼仪、话术、参与者。大师测算良辰吉日,媒妁传言,长辈商讨把脉,双方父母婚期商定,请柬,证婚,告知天地祖宗神灵,每项都得顺天理合礼法。
2. 家庭生育及性别观念
家庭结构与生育观:俚濮彝族家庭成员结构17%为2、3口之家,49.5%为4、5口之家,6口以上的为22.5%,剩余约1%为单独户。家庭尊老爱幼,男女平等。79%的家庭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40%的家庭认为“只生一个好”,45%的认为“生一男一女最好”,希望“生两个以上孩子”的家庭占12%。
女人地位及大男子主义观念:只有极少数人还保留重男轻女和大男子主义的旧观念,仅5%男人承认“从没有下过厨房”,仅2%的男人承认家里“都是男人说了算”,33%的男人认可“男人就该干重活”,20%的男人承认“对妻子很好”,2%的父母愿意到出嫁的女儿女婿家居住养老。在家庭财务方面:52%的家庭男人当家,48%的家庭女人当家,15%的家庭由儿媳婦当家,15%的家庭由成年的儿子当家。
招婿(入赘)文化:没有儿子的家庭78%表示会招女婿,22%表示不会。上门女婿与女儿生育的孩子“同意跟随男方姓”的占58%,“跟随女方家姓”的占20%,“自愿或协商决定”的占12%。同意跟随男方姓的人中有61%“期望三代之后后代‘转宗(改回女方家姓氏)”。招上门女婿的家庭一半以上偏向生两个孩子,尤其是一男一女,但也根据家中经济条件而定。
3. 家居建筑文化
该村建筑隐约可见彝族建筑文化的遗迹,但更多吸收了江南民居汉族的建筑特点和风格,实用而不失风雅。仅有5%的民居有彝族“土掌房”的遗迹。核心区370多栋民居100%都是三、四合院。房屋坐北朝南,每栋占地300—800平米,正房3—5间、两侧左、右厢房各3间与正房呈直角往南延伸,与倒座房或院墙围成院坝(天井),在院坝的左方或右方建入院大门。正房高居上坡,2—3层,85%是2层,堂屋居中,左右为主人或老人卧室。堂屋后墙靠壁摆放供桌,供桌上方墙上布设“家堂”。建筑以红土为墙以青瓦盖顶,正房95%双层叠檐,土木结构,立柱、横梁、挑檐、椽子皆用松木,柱梁衔接用多种做工复杂的卯榫。
进院的大门造型宏伟别致,门顶以青瓦造出4—8个翘角。大门框上贴八卦神符或纸钱,避邪求安。堂屋门正对的院中多设置壁照,壁照以松、树或花草装饰。正房两侧并列的两间房多作厨房和侧卧室。左、右的厢房位置略低,气势略降,结合吊脚楼或杆栏式构建2—3层。底层居院坝之下,用作猪、鸡、鸭、牛、马、羊等的圈舍,2层与庭院水平,房间多通透或廊房结构,用于停放农机,堆置农具,饲料,3楼码放柴禾、草料。30%的人家在合院的一侧另开一门,建设“外院”,外院以土石或木栅栏围圈成50—200平米的露天坝子,用作鸡、鸭、鹅、羊圈养。
4. 家庭生产、生活习俗
俚濮彝族以农耕、放牧、养殖为主业,农耕水平极高。不但使用微耕机耕地、拖拉机运输、地膜栽培覆盖、滴灌技术,还普遍使用农药化肥,选择新品种作物种植,更擅长精细化的田间管理。99%家庭独自拥有并使用微耕机、农用车。山谷中500多亩的葡萄基地采用“公司+农户”的合作模式。2千多亩蔬菜地里轮作种植西红柿、白菜、四季豆、莴笋、莲花白、黄瓜、辣椒、冬季豌豆、高山萝卜等。半山的坡地种植板栗、苹果、花红、核桃、梨等水果,林间套种玉米、土豆、花生、大豆、红薯等作物。每家均饲养数目不等的家禽、牲畜,圈养与放养结合。
他们一日两餐,崇尚简朴自然,日出而作,日暮而归。早餐8—10点,午餐下午3点—6点,蔬菜肉类均能自给自足。村中长寿者众:65岁尚能劳作或放牧,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多能自我料理。长寿老人们每日12点后出门,集聚在村委会前池塘边的活动场所聊天、打扑克、掷骰子(每日最多输赢2元),欢声笑语不绝,喝彩声不断。娱乐之后,老人们在下午3点之后散伙回家煮饭。
5. 宗法文化、丧葬习俗
俚濮彝族注重传统节日,追求节日文化和生命的充实。调查得知:他们100%过春节、火把节,70%过清明、端午,50%过中阳节(七月半),75%过中秋节,73%过重阳节,25%过彝族年,10%过三月三,65%过土主节,赶庙会,15%过姊妹节,15%过妇女节。村里95%的人“会跳舞”,70%的人“经常参与歌舞,而且能跳两种以上的舞”。会跳舞的人98%跳“彝族舞、打跳舞、踏踢舞”中的一种,5%的人能“自学自创舞蹈”。
重视宗法关系,感恩自然,敬畏并祭祀天地、自然、鬼神、祖先。65%的人“有完整的家谱”,家谱记录的时间“最早为明初,最晚为民国”。45%“有明确的家训、家风”,95%设“家堂”,家堂上高挂“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条幅,用小红布条书写自己家支、血缘关系。祭拜“鸡脚神”,“小土主”。房堂后墙或院墙大门外插系红绳有分岔的松枝祭拜“树神”。红白喜事,添子,老人寿辰都举行仪式和宴请。老人60、70、80大寿时多有亲朋后辈赠送贺寿的大幅牌匾,牌匾高悬于堂屋门外上方,以示老人长寿安康,家族昌盛。
村民实行土葬风俗,山野多见石头坟。丧葬规模盛大,至亲多送牛羊牲畜、纸钱,普通人家送纸钱、现金。请毕摩诵读的《指路经》指引亡灵回归祖籍的发源地,也请方山寺庙的和尚来“念经”超度,安抚亡灵,称颂逝者功绩,表达生者感怀与思念。“指路”仪式最为隆重,从出殡的前一日傍晚搞到第二日天将亮,孝子、孝女分立灵堂两边,时而祭茶、时而祭酒、跪拜,呼魂嚎哭声交相辉映,哀婉悲切,流泪感怀,旁观者众多。
四、俚濮彝族婚姻家庭研究结论
近三年研究发现,攀枝花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所具有的民族性、历史性、丰富性、包容性、艺术性和开放性在少数民族文化中极为少见。
1. 俚濮彝族选择性地留存了自己的彝族文化
他们有明显区别于当地汉族居民的奇异口音,较晚的午餐习俗,历史传承下来的“以羊皮煮羊肉”的烹饪手法。以“青、蓝、黑”为底色的民族服饰,婚姻带有“不落夫家”的遗风,老一辈普遍的“姑舅表婚”,转房风俗,不与外族群通婚文化。“家堂”上可以清晰明辨的宗族、家支血统脉关系。丧葬习俗中唱诵彝族特有的《指路经》的仪式,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彝族大家庭中的一员;但是,他们疏离一江之隔的大、小凉山彝族,不但不与其通婚,也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不学习彝族文字。迤沙拉使用的《指路经》与凉山地区的《指路经》内容不同,除了指引亡灵回归故里所经过的山川河流等路标、环境不同,诵读的语言、语调也完全不同。因此可以推断,作为彝族的后裔,迤沙拉俚濮彝族在数千年前就从彝族中分化出来,形成了独特的个性与文化,但也留存了一些具有共性的彝风。
2. 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是彝、汉民族高度交融的结晶
迤沙拉地处“南方丝绸之路”的要冲,千百年来为“南方丝路”的重要驿站,丝路上来往的商贾马队,把以汉文化为主的多民族文化及宗教传递到这里。当地传唱的古民谣:“嫁人不嫁马帮汉”就证明了他们很早就与汉人有通婚关系。明朝的“洪武开滇”及以后朝廷推行的“军屯”“民屯”,使彝汉文化乃至血脉关系出现了更为深度的交融。从建筑文化和风格看:三、四合院,复杂的卯榫结构,双层叠檐,镂空的雕刻,巍峨的马头墙,通廊、天井、照壁,庭院花卉等,还有崇文而重道,喜文乐耕的文化氛围和价值情操,都带有苏、浙、皖地区的文化因子和历史底蕴。迤沙拉的建筑文化、家风文化、乡土文明、农耕水平,在攀西地区即使是居住在平原河谷地带的汉族也难以企及。
3. 俚濮彝族婚姻家庭文化创新出彝族文化发展的独特路径
笔者在古“南方丝稠之路”沿线上考察过许诸多历史村落,如雅安上里古镇,会理老城老街、米易老街、楚雄老街、大理旧城、腾冲古镇、黑井老街,这些地方有的因为没赶上现代化发展浪潮,加之地处偏僻而日渐凋敝荒芜,有的在商业化的旅游开发浪潮中快速“汉化”,或以依靠历史记忆、贩卖高度同质化、商业化、世俗化的现代仿制品为业。而迤沙拉完全不同的是,它像是活化石。历史、文化、风俗、价值不仅体现在房屋构建、木雕、石雕上,更生长在四合院的花木草丛中,记录在家谱、家训里,传递在口头中,蕴含在歌舞、节日、各种祭祀和仪式里,也融合在日常的生产生活点滴之中。她有乡土文明该有的一切:家族家规,邻里乡情;宽寨高屋,耸檐飞角,小巷交织,地头阡陌;蔬果四季熟,炊烟朝夕起,鸡鸣犬吠,夜幕下牛羊结队挤过阡陌和小巷,乡土气息飘荡在空气中。
迤沙拉传统与现代文化契合得如此完美。节时游子归,车辆挤满村巷。高悬的牌匾下欢声笑语装满庭院,饮食交香,觥筹交错,堂屋或院门外或明或灭的香烛纸钱,推杯换盏间夹杂的乡音与普通话,手工制作的羊皮褂和民族服饰,庄重的祭祀结束后还举行欢快的歌舞……这一切,在某个瞬间、某个结点,或是在阿爹、阿妈的亲切呼唤中,关于历史和文化的记忆都能被瞬間激发唤醒。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迤沙拉俚濮彝族村里,生长着千百年来彝汉一家亲的独特民族文化,她们嫁接了彼此的文化基因,留存着各自的民族特色。这种文化在高原之上的山水之间、农耕与牧业之间、庭院经济与山林经济、农业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她们在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影响中枝繁叶茂,盛开出艳丽的民俗文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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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现代交际》2020年10期;文字来源:参考网;图片来源:GOGO攀枝花(联合摄影:王东 袁杰 刘家成 苏波 梁丽莎 苏波 李燕 李永忠 杨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