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彝族创世史诗《梅葛》《查姆》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摘要:彝族创世史诗《梅葛》《查姆》中关于汉族、彝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等多民族共同体的记忆与叙事,表达了中华民族“同出一源”的血缘认同、“区域共生共存”的地缘认同和“兄弟理喻”的情感认同。各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交错杂居,文化上兼收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从多元凝聚为一体。正缘于此,梳理这两部史诗中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不仅可以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而且对讲好中华民族故事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彝族创世史诗;血缘认同;地缘认同;情感认同
民族团结一家亲(拍摄于楚雄州博物馆)
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指出,“我们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文明悠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也是我国发展的巨大优势”。在这次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不仅提出了各民族共同创造中华的史观,也就是说中华民族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民族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同时也明确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我们要全面贯彻党的民族理论和民族政策,坚持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推动中华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1]
彝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四川和广西等省区。彝族先民与各兄弟民族先民共同开拓了中国的西南地区,共同书写了中华大地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正如王延中所言,“中华文化作为各民族优秀文化集大成者,是引领中国前进和维系国家统一的精神力量”。[2]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藏缅语族彝语支[3]民族先民和其他兄弟民族先民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共同创造了灿烂文化,为中华文化的集大成作出了贡献。在这些灿烂文化中,值得注意的是流传至今的彝族创世史诗《梅葛》《查姆》。《梅葛》意为演唱历史、演唱过去,记述了天地起源、万物起源、人类起源、彝族先民的生产生活以及风俗等内容,流传于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姚安县和永仁县等地区。《查姆》意为万物的起源,讲述了天地的起源、天和地转动、物种的起源、独眼人时代、直眼人时代、横眼人时代、牲畜的起源、金银和铜铁、房屋的起源、粮食的起源、白盐的起源和棉麻的起源等内容,流传于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石屏县、建水县、元阳县)和玉溪市(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峨山彝族自治县)等地区。[4]
《梅葛》的搜集整理工作始于新中国建立初期。1953年夏杨等搜集整理出上千行的资料,1957年5月陈继平等搜集整理出上万行的资料,1958年9月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搜集到三份原始材料,1959年1月刘德虚等在对资料进行研究的基础上将书名定为《梅葛》,同年9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78年10月再版发行。[5] 相较而言,《查姆》的搜集整理稍晚一些。1958年云南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和红河调查队深入安龙堡、大麦地的底土、新资、光明、峨足等地区调查期间搜集到多部彝文古籍文献,交由毕摩施学生翻译。1959年李文等人整理了《查姆》初稿,1962年10月中国作家协会昆明分会民间文学工作部将原始材料连同《查姆》初稿汇集成册编入《云南民族文学资料》第七集,1981年2月经郭思九和陶学良修订后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2015年《中国彝族查姆文化丛书》编委会在结合《彝族毕摩经典译注》(查姆卷)的基础上展开全面调查、人物专访、材料补充、文本完善和校注审定工作,编译出版《查姆译注》。[6] 值得指出的是,《梅葛》《查姆》的再版多数采用1978年版和1981年版,且在学界流传最广、使用最多。
一、文献回顾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是“国家层面的最高的社会归属感”“中华民族的成员面向世界的文化归属感”,同时也是“国家认同、民族交融的情感纽带”“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的思想基石”“中华民族绵延不衰、永续发展的力量源泉”。[7] 近几年来,相关研究对各民族史诗、神话、口头传统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展开了讨论。于敏认为,云南特有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情感认同主要体现在对民族共同体的血缘认同、地缘认同与精神认同上,这样的认同不仅构成了云南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情感认同基础,也成为凝聚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情感认同表征;[8] 张玫等认为,云南地区流传的同源共祖的神话母题蕴含了云南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集体记忆,体现了云南各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高度认同;[9] 姚霁珊等以云南少数民族神话为例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行解读后指出,“云南少数民族神话是云南少数民族认同中华文化的文化源泉,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精神资源”,对其展开研究不仅可以传承和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也可以唤醒和强化集体记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0] 而李志农与高云松基于历史向度、空间向度和社会向度对云南迪庆地区的“各族人民如何在历史进程中结成自在的多民族共同体”展开论述,探讨了该地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演进的“历史文化基础”。[11] 与上述研究的切入不同的是,李斯颖以壮族布洛陀史诗为例阐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演进过程,认为“以布洛陀史诗为代表的口头传统从多方面深刻映现着壮族先民在经济、文化、政治上吸收、借鉴其他民族优秀传统的漫长历史过程”,并指出布洛陀史诗的研究过程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再发现过程;[12] 李楠分析了《格萨尔》史诗的文化记忆后指出,《格萨尔》史诗不仅是铸牢中华民族认同十分关键的资源,也是我国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互鉴的实例,对其展开研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以及彰显中华文化自信来说意义深远;[13] 邱开玉在对盘瓠神话的畲族叙述中蕴含的华夏共祖的记忆进行分析后指出,深入研究这类族源神话不仅可以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形态,也能从神话的变迁中探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脉络和文化逻辑;[14] 王菊分析了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指出该史诗中关于藏族、彝族和汉族三兄弟的叙事不仅体现了血缘认同和地缘空间认同,也以兄弟叙事的方式阐释了各民族或各族群在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了“血脉亲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中华民族共同体”;[15] 阿洛秀英则在分析了彝族口头传统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后指出,彝族口头传统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经历了萌芽、发展、演变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彝族与各兄弟民族交往交流交往交融的过程。[16] 概而言之,上述研究对我们讨论《梅葛》和《查姆》中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而言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于这两部彝族创世史诗的研究已有很多成果,这些研究围绕《梅葛》中的社会功能、民族关系、原始共同意识、族群建构、起源论和民族交往观等展开了讨论,[17] 对《查姆》中的创世神话、人类起源与灾难神话、洪水神话的文化时空性和史诗始祖意象符号叙事特征等内容进行了论述。[18] 虽然如此,但就史诗中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展开讨论的案例还不多。因此,本文试图对《梅葛》中汉族、傣族、彝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等多民族共同体和《查姆》中汉族、彝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等多民族共同体的记忆与叙事展开阐析,厘清这两部史诗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叙事脉络,进而更好地体悟中华民族同出一源的血缘认同、区域共生共存的地缘认同和兄弟理喻的情感认同。
二、同出一源的血缘认同
根据创世史诗《梅葛》描述,格滋天神开天辟地后,昼夜分明,诞生了万物,唯独没有人类。紧接着,天神继续造人,从天上撒下三把雪,落地之后变出三代人。第一把雪造出第一代人,称“独脚人”,食泥土和沙子。第二把雪造出第二代人,这代人用树叶当衣裳和裤子,食山林果,住在山洞里。这两代人都被太阳晒死,没有存活下来。第三把雪造出第三代人,这代人的两只眼向上生,天神向这代人提供了必备的生活物资,如苦荞、谷子、麦子和火器等。只有第三代人存活下来,但这一代人心肠不好,不仅不耕作不锄草,成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糟蹋五谷粮食。天神见不得第三代人的所作所为,于是派“武姆勒娃”到凡间换掉这代人。武姆勒娃下到凡间后,变成一只大老熊,寻找好心人。直眼人“学博若”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五兄弟犁了三天的地,三天都被大老熊翻回原状。老熊惹怒了五兄弟,他们经过商议在地头、地中和地尾设下陷阱,抓住了老熊。老熊向五兄弟求救,然而只有背着妹妹的最小的兄弟解去绳索救下老熊。老熊告诉四兄弟,凡间要换人种,大水即将淹没山川,叫他们分别打造金柜、银柜、铜柜和铁柜躲进去避灾。同样的,老熊给了最小的兄弟三颗葫芦籽,并告诉他回去种葫芦,种出葫芦后打开葫芦口带着妹妹一起躲进葫芦里避灾。用松香封堵葫芦口,用黄蜡糊上葫芦口,饿了就食葫芦籽。四兄弟找好住处后杀了老熊。老熊的血流成河,熊头堵住出水洞,大水淹了七十七个昼夜,淹没了山川,淹没了四兄弟的住处。大水过后,世间只有葫芦里的兄妹存活下来。为了传下人烟,天神吩咐兄妹必须成亲,但兄妹俩不愿成亲。经过多番劝说,最终,哥哥在河头洗身子,妹妹在河尾捧水喝,通过这样的方式传人种。妹妹一个月喝一次水,喝了九个月后怀孕,怀孕九月后生下一个怪葫芦。妹妹因为害怕,认为不祥,误将葫芦弃入河中。天神知道后,派了三对野猪、三对黄鳝、三对兔鹰、三对虾子和一对獭猫寻找葫芦。找到葫芦后,天神用金锥和银锥打开葫芦,从葫芦里走出九兄弟,形成八个民族[19] :葫芦找到了,葫芦放好了,天神用金锥开葫芦,天神用银锥开葫芦。戳开第一道,出来是汉族,汉族是老大,……戳开第二道,出来是傣族,……戳开第三道,出来是彝家,……戳开第四道,出来是傈僳,……戳开第五道,出来是苗家,……戳开第六道,出来是藏族,……戳开第七道,出来是白族,……戳开第八道,出来是回族,……戳开第九道,出来是傣族……出来九种族,人烟兴旺了。[20]
再据创世史诗《查姆》描述,天神“涅侬倮佐额”开辟天地后,有了日月星辰,有了宇宙山川,诞生了万物,但是还没有人烟。紧接着天神造出了三代人,第一代是独眼人,第二代是直眼人,第三代是横眼人。独眼人不会说话,不会耕作。直眼人不讲道理,经常吵架闹纠纷,不顾父母,不顾亲友。这两代人心肠都不好。天神见不得他们的行为,要换人种。于是,天神派“涅侬撒萨歇”到人间寻找好心人。涅依撒萨歇骑着一匹龙马到人间,到人间之后称龙马受伤需要医治,四处寻医问药。他走遍人间,没有遇到一户好人家,没有遇见一个好心人。最后遇见一位庄稼人“阿普笃慕”,只有他是好心人,愿意医治龙马。涅依撒萨歇告诉阿普笃慕,天神要在三个月后发洪水换人种,并给了他一颗葫芦籽,让他回去种葫芦,种出葫芦后打造葫芦船,等发洪水时躲进葫芦里避灾。洪水过后,世间只有好心人阿普笃慕存活下来。为了传人烟,天神派下四仙女和阿普笃慕成亲。阿普笃慕与四仙女组建家庭之后,与大仙女生了九个儿子,与二仙女生了九个女子,与三仙女生了九个儿子,与四仙女生了九个女子。三十六兄妹长大后组成十八家,分成十八种,形成“十八种民族”[21] :笃慕的儿子,笃慕的姑娘,已经长大了,还没有配婚,还没有成家。让哥妹配婚,不配夫妻嘛,会绝人种的。涅依撒赛歇,派他到地上,笃慕的儿子,笃慕的姑娘,同父不同母,只要不同母,让他们成婚。……一种是他尼,……一种是聂苏,……一种是俄尼,……一种是摆依,……一种是乃颇,……一种是普列,……一种是卡多,……一种是朵别;一种是阿佤,……一种是岂利;一种是傈僳,……一种是他稷,……一种是阿嫩,……一种是阿鲁;一种是罗罗;一种是罗婺;一种是车苏,……一种是山苏,……三十六个娃,长大成了婚,组成十八家,分成十八种,一种是一族,……他们是一家。[22]
经由上述引文可见,创世史诗《梅葛》描述的是,洪水过后,世间人类只剩下心肠好的两兄妹。天神为了传人种,安排两兄妹成亲。而创世史诗《查姆》所描述的则是,洪水过后,世间人类只剩下好心人阿普笃慕,同样也是在天神的安排下,阿普笃慕与四位仙女成亲传人种。两部史诗的叙事有所区别,《梅葛》中的叙事侧重同父同母的血缘关系,《查姆》中的叙事则侧重同父异母的血缘关系。不论是同父同母还是同父异母的血缘关系,都深刻阐释了中华民族同出于一源的血缘认同。正如费孝通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的书面报告中指出,“同属于一个民族的人们的认同感和一体感,是这个社会实体在人们意识上的反映,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民族意识。”[23]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可以从创世史诗《梅葛》中看见,楚雄州的大姚、姚安和永仁等一带的彝族先民对自身和其他兄弟民族先民——汉族、傣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有深刻认识,也可以从创世史诗《查姆》中看见,双柏、石屏、建水、元阳、新平和峨山等地区的彝族先民对自身和其他兄弟民族先民——汉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也有深刻认识。如费孝通所言,“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在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24] 又如王明珂在《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自序中所言,自在的民族是“人们在互动、交流、繁衍中形成的客观民族实体”,自觉的民族是“其成员对彼此有主观认同的群体,表现在族群情感与共同族称上”。[25] 创世史诗《梅葛》和《查姆》在上述叙事中不仅描述了彝族的起源,也表述了彝族先民与汉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等兄弟民族先民的血缘关系,自觉认同彝族、汉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等兄弟民族先民之间手足相亲的血缘。由此可以说,楚雄、红河和玉溪等一带的彝族先民有了多民族共同体的意识,对民族的认识从自在民族过渡到了自觉民族。这充分说明,各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经过交往交流交融,从多元凝聚成一个自在且不断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民族是“许多人在世世代代集体生活中形成的,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发生重要作用的社会实体”。[26] 人类社会结群在发展的时候,通过“模拟同胞手足之情以及共同‘起源’”来突出族群,突出民族情感。[27] 创世史诗《梅葛》和《查姆》在对天地起源、万物起源、人类起源等展开想象和叙事:汉族、彝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先民之间关系是同出一源的血缘关系,这是居住在楚雄、红河和玉溪等一带多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发展记忆,更是生活在这一片地域的彝族先民对其他兄弟民族的观察与思考。也就是说,汉族、彝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的先民都在这片土地上共生共存,这片土地是他们的共同家园,他们既是区域共生也是区域共存。
三、区域共生共存的地缘认同
“任何民族的生息繁殖都有其具体的生存空间。中华民族的家园坐落在亚洲东部,西起帕米尔高原,东到太平洋西岸诸岛,北有广漠,东南是海,西南是山的这一片广阔的大陆上。这片大陆四周有自然屏障,内部有结构完整的体系,形成一个地理单元。”[28] 也就是说,这个地理单元作为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中华民族的祖先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发展。在费孝通看来,这个地理单元中的云贵高原上主要分布六种民族集团。他们分别是:壮侗语族的民族,以傣族为主;彝语系统的民族;土著民族;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地区的移民;这四种人的混血;南亚语系的民族,比如佤族、德昂族和布朗族等。[29] “蒙古人先统一了北方地区,后来才西征中亚,然后回师从甘肃,经四川,入云南,沿长江而下,灭亡南宋。在这一场战争中却在中华民族的格局中增添了一个重要的少数民族,即回族。”而回族的先民主要由蕃客和回回军大量地与汉族通婚而来。[30] 同样如此,我们可以从创世史诗《梅葛》中看到汉族、彝族、傣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的先民在这个地理单元中共生共存的行迹,也能从创世史诗《查姆》中体认到汉族、彝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的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共生共存的历史叙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这片中华大地上存在多个民族实体。
创世史诗《梅葛》不仅深刻表述了汉族、彝族、傣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的先民同出一源的血缘关系,同时也对他们各自的空间地域、风俗习惯等进行了描述:出来是汉族,汉族是老大,住在坝子里,盘田种庄稼,读书学写字,聪明本事大。……出来是彝家,彝家住山里,开地种庄稼。……出来是傈僳,傈僳气力大,出力背盐巴。……出来是苗家,苗家人强壮,住在高山上。……出来是藏族,藏族很勇敢,背弓打野兽。……出来是白族,白族人很巧,羊毛赶毡子,纺线弹棉花。……出来是回族,回族忌猪肉,养牛吃牛肉。……出来是傣族,傣族盖寺庙,念经信佛教。[31]
同样如此,创世史诗《查姆》表述了汉族、彝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的先民同出一源的血缘关系,并描述了其地域分布:三十六兄妹,组成十八家,一家住一方,一家住一地,……一种是他尼,他尼住平坝;一种是聂苏,聂苏住山腰;一种是俄尼,俄尼住山脚;一种是摆依,摆依住河边;一种是乃颇,乃颇住山坡;一种是普列,普列住林边;一种是卡多,卡多住山头;一种是朵别;一种是阿佤,阿佤住森林;……一种是傈僳,傈僳住山梁;一种是他稷,他稷住松林;一种是阿嫩,阿嫩住山顶;……一种是车苏,车苏住箐边;一种是山苏,山苏住山头。三十六个娃,长大成了婚,组成十八家,分成十八种,一种是一族,十八个家族,各在各一方,各家为一族,十八分天下,十八常来往,他们是一家。[32]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33]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各民族共同谱写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生活在西南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先民对这里的河山进行了开发,他们为祖国辽阔疆域的形成作出了积极的贡献。我们从创世史诗《梅葛》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中可以看见,彝族先民对汉族、傣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等兄弟民族先民的认识不仅表现在同出于一源的血缘认同上,也表现在对各兄弟民族先民的性格特征、地域分布、生产生活和风俗习惯等的思考上。比如说,汉族“读书学写字,聪明
本事大”,彝族“住山里,开地种庄稼”,傈僳族“气力大,出力背盐巴”,苗族“人强壮,住在高山上”,藏族“很勇敢,背弓打野兽”,白族“人很巧,羊毛赶毡子,纺线弹棉花”,回族“忌猪肉,养牛吃牛肉”,傣族“盖寺庙,念经信佛教”。[34] 同样的,也能从创世史诗《查姆》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中可以看见,彝族先民对汉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等兄弟民族先民的认识不仅表现在血缘关系上,也表现在对各兄弟民族先民的地域分布的观察上。比如说,汉族住平坝,彝族住山头、山腰和箐边,哈尼族住山脚,傈僳族住山梁,佤族住森林。[35] 由此说来,在这片地域上与彝族先民交往交流交融的更多的是汉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和回族的先民。各兄弟民族先民之间既有同出于一源的血缘关系,也有区域共生共存的地缘关系,还有不同的文化表征。彝族先民依据不同人群的文化表征来认识他们。可以说,上述提及的这些内容,是彝族先民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对各兄弟民族先民的观察与思考得出的结论,也是各民族先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共同历史记忆和人群认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多民族共同体叙事不仅深刻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文化底蕴,同时也能让我们体认到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先民通过兄弟理喻的方式和睦相处,以此妥善解决人群关系、增强情感认同,从而合理分配和使用资源。
四、兄弟理喻的情感认同
我国的地形分为三级阶梯,自西向东逐级下降,东西落差大。西南地区处于一、二级阶梯,山谷纵横,河流众多。这里的生存空间被高山、峡谷、河流阻隔成无数个小区域,自然地理环境给生存在这里的族群带来了严峻的桎梏。在前面的内容当中我们已经提及,云贵高原上主要分布着壮侗语族、彝语系统、土著、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地区移民、由这四种混血、南亚语系、蕃客和回回军与汉族通婚后形成的民族等。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各族先民胼手胝足、披荆斩棘,共同开发了祖国的锦绣河山。”[36] 生存在云贵高原上的各民族先民共同开发着这里的土地,共同分配使用着这里的资源。但是,由于生存空间的局限性,人群之间在资源竞争、分配和使用上难免发生冲突与矛盾。如王明珂所言,“特定环境中的资源竞争与分配关系是一群人设定族群边界以排除他人,或者改变族群边界以容纳他人的基本背景”“这种族群边界的设定与改变,依赖的是共同历史记忆的建立与改变”。[37]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群在生态环境变迁和社会变迁过程中存在激励的生存竞争、资源竞争。
有鉴于此,“人们希望互有往来的族群如兄弟般和谐相处,同根同源地兄弟般地认识彼此,并期待以和平共生的方式解决相互之间的各种关系”。[38] 因此,我们在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看见了汉族、彝族、傣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的先民是血缘兄弟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在彝族创世史诗《查姆》中同样看到了汉族、彝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的先民是血缘兄弟的多民族共同体表述。生存在楚雄地区、红河地区、玉溪地区的彝族先民通过激发共同历史记忆来凝聚人群,以兄弟理喻的方式建构人群关系,从而维持人群之间的友好,增强人群之间的情感认同,加强人群之间的团结。他们通过这样的叙事模式,促使人群之间和睦相处,妥善解决生存竞争中面临的各类冲突和矛盾。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那样,“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39]
经由上述可见,中华民族的共同性“自始至终已在各族人民的生命经验中被给出,早已融铸于他们共同开拓辽阔疆域、共同书写悠久历史、共同创造灿烂文化、共同培育伟大精神的历史实践之中。”[40] 彝族创世史诗《梅葛》和《查姆》中关于汉族、彝族、哈尼族、傈僳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藏族、回族等血缘兄弟的多民族共同体叙事,不仅能深刻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与演进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也让我们看到:“中华民族历经几千年发展,使各民族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成为多元一体的民族实体”,“这些民族经过诞育、分化、交融,最终形成了今天的56个民族”。[41] 也就是56个民族构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有鉴于此,本文提出,各民族同出一源的血缘认同、区域共生共存的地缘认同和兄弟理喻的情感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的关键因素。
彝族创世史诗《梅葛》和《查姆》中蕴含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我们可以从这两部史诗中关于多民族共同体的叙事中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是集血缘认同、地缘认同和情感认同于一体的民族共同体。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时强调,“必须顺应中华民族从历史走向未来、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多元凝聚为一体的发展大趋势,深刻理解把握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不断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坚实的精神和文化基础。”[42]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深入研究我国少数民族史诗、神话和口头传统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可以引导各民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也对讲好中华民族故事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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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需要指出的是,原文中的第二和第九都是“出来是傣族”。引自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整理.梅葛[ 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48-50.
[21] 十八种族中可以确定的是汉族、彝族、哈尼族、佤族、傈僳族,五种为彝族支系,八种待考。
[22] 施文贵,方贵生,潘林宏,翻译整理.查姆译注(上):彝汉对照[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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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李志农,高云松.云南迪庆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研究[J].民族研究,2022(6):13.
[41] 王延中.深入研究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路向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演进格局[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07-11.
[42] 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时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进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
原载:《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24年第2期。作者推荐彝族人网发布。
作者简介:邱尼姑,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政策研究。叶宏,玉溪师范学院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