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浅谈鲁娟诗歌的艺术特点
关键词:鲁娟诗歌;女性意识;彝族特色;文化意义
鲁娟,彝名阿赌阿喜,1982年5月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17岁开始诗歌创作,曾在多种刊物上发表诗作,是“新生代”彝族汉语诗人群中一位出色的青年女诗人。她的作品自然、生动,往往在不动声色中表现一切。本文就其诗歌中所表现的一些艺术特色及意义加以粗略探讨。
一、 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体现
本世纪初,一批年轻诗人群体在现代诗坛崛起。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诗歌创作相比,这个新群体抛开了承载过多的民族责任意识与使命感,另辟蹊径,朝着自己个性化的方向掘进。鲁娟作为年轻的诗人代表,在自己的精神空间中展现出女性的独立意识和独立之姿。
千百年来,中国妇女的地位一直处于附从或无位阶段,大凉山的彝族妇女尤其如此。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们所承载的苦难和忧伤,在诸多优秀的彝族民间抒情诗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妈妈的女儿》、《我的幺表妹》、《女儿的婚事不要忙》等,无一不是对当时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控诉,无一不让我们为之痛断肝肠。在这一系列诗歌中,体现的大多只是一种内心的不满和哭诉,充斥的是满满的悲哀与无奈,而缺乏自觉的女性独立意识。到了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一些彝族女诗人们在有关于女性独立意识方面有所发掘,如巴莫曲布嫫等。但由于当时诗歌环境的限制,这一发掘有一定的局限性。而鲁娟的诗作在一定程度上有其独特的视角,使这一意识有所突破与发展,这表现在以下几种语言层次上:其一,汉语表达;其二,族性感觉;其三,女性独立的角度、气质以及思想。她的诗是这样呈现的:
我顺水而来/乘着一只古旧的木船/停靠在不为人知的岸/搭建一个温暖的巢/这是我久而久之的愿望/即便水草早已腐败/伤口早已褪却颜色/无人理会的辉煌的理想/我已无力挥霍激越的爱/把那些青春岁月的幻想/以及所有疯狂的热爱和疼痛/都留给诗歌/一路驱逐混乱/而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美丽不可言及/若你以你的方式/误解并攻击我时/我将沉默如水/坚强如石。——《独语》
女人如水,水性温柔,但却未必没有至刚之力,刚柔并济,形成巨大的穿透力与震撼力。如石般的坚强与倔强,展现的是女人内心的独立与骄傲。女性的美丽和水一样的柔性,加之坚强独立的意识融洽地糅合在一起,在短短几句诗语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引领读者随诗人的思路疾速蔓延,柔中见刚,细腻中体现出自强不息的精神,呼喊出的是新一代彝族女性的心声。
“爱情这门玄妙的艺术里/女人必须是善于驾驭的主角/她自语到/‘解救一场热爱的唯一办法/是陷入另一场热爱’……”——《瓮》 无论男女,性别予以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诗人在诗中,化女性的被动为主动,站在驾驭者的位置,不为何人何物所束缚,以性别视角全面而深刻地剖析自己、看待自己、观察世界。没有做作,没有矫情,没有盲动,让女性的细腻不言而喻。以冷静而理性的思维,对待自己及他人。常言到女性是感性动物,凭知觉去感受事物,凭第六感去判断事物。而鲁娟的诗意却是感性和理性的交揉,表现出新时期女性的独立、坚强及地位。她的意识是这样,却也没有抹杀女人天然独有的亲近与宽容、温柔与美丽,“虽蓬头垢面/不掩天姿国色”——《美人》 内心的美丽始终要绽放,什么都不能掩饰,更不能阻挡。正是由于女性这些得天独厚的天性,才让她们能够如此骄傲与不羁。这是诗人内心最美好的一面。正如鲁娟诗集《五月的蓝》所表现的,蓝色意味着什么?在这里并不是忧郁,而是五月天空的一种透明色,是能冲破冰雪的艰险的力量和摄人心魂的信念,是一种对理想对人生对自己信仰的一种婉转的肯定与支持。
“我是您淡淡的蔷薇色的/小指甲/在光的正面/粉红透亮/光洁玲珑/你唤我‘小蔷薇’/或是‘小指甲’/我便轻轻地别在你胸前/或是压在你眉梢/这样小小浓浓的爱不容置疑/无论是清晨或午后/你睡醒在南方或是北方/我都是迎向你嘴唇的/第一朵湿淋淋的水上花”——《小指甲》 女性的美丽和温柔展露无余,你若对我有所肯定,我便如花蕾迎向你出现的地方绽放。“是我的那尾请游过来/不是我的你走你的路/我只等我的那一尾/你歌唱我便歌唱/你流泪我便流泪/或者哑口相守/谁将说出/‘你那土著而灵光四溅的眼’/谁将说出我以新月为上唇/鱼尾为下唇之谜/我便成为谁的妻”——《古陶罐》 卓而不群的女性气质,丰富瑰丽的内心欲求,诡异神秘的精神现象,通过鲁娟精妙细微的艺术天分和诗歌悟性,在这古陶罐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当代的西方女性文学,在深刻承认女性的生理和社会性别的前提下,极力强调女性个体生命意识,强化女性由生理差异导致的心理差异、智慧差异和精神差异等。鲁娟的诗,明显受到了西方女性文学思潮的影响,它是彝族民间传统文学与西方思潮的一种融合,它趋向于将女性、民族性和诗性完整统一在一起,使诗歌艺术的审美价值在适当的位置上得到了突显。
二、彝族特色的展现
作为生于新时代的彝族人,鲁娟的骨子里流淌着彝族人世世代代脉脉相传的血液,一方面,她敬仰那盛产美人草莽英雄的大山中,族人原始与古朴的精神;另一方面,她同时深谙族人极度贫穷与韧性的生活。潜移默化中,山中常见的婚嫁死逝场景以及生活中恶毒病痛等所引发出的祭祀、经文、作法道场以及耳濡目染那些环形粗蛮的山峦、民歌、传说等民间文学,给她的诗作奠定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的底蕴。鲁娟是生于凉山、长于凉山的彝族后裔,她是凉山那片神奇的土地孕育出来的,不是说她在她的诗歌中注入了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因为她本来就是站在她所属于的那个位置上用自己的本质、自己的心灵在歌唱的。身为彝族,鲁娟给自己的形象作了惟妙惟肖的刻画:“给她板栗色的头发/橙黄色的眼睛/饱满如月的嘴唇/橄榄形状的乳房/给她罂粟花般迷醉的笑”——《自画像》她借用美术的术语,把画的美和诗的美结合起来,再融入彝人的特色铸以灵魂,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美人。 “让她出生在山高水清/盛产英雄和史诗/神话和歌谣/节日时节敲响羊皮鼓/神灵和人共舞的地方”——《自画像》她所呈现的美,是一种浓烈的彝族味,灵魂、气节、艺术、历史,在她的寥寥数语中激情地涌现。她对彝族人民的生活的感受是那样的亲切,火、大凉山、口弦、苦荞麦、鹰一样的男人……都成为诗人歌唱的对象,她的诗作始终与生她养她的故土结缘,歌吟出那块土地上世代生息的人民的爱与恨、苦与乐;始终深情地关注着彝家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洋溢着诗人质朴的爱与美好的追求。她对彝族的爱是那样的深沉,对彝族的赞美的是那样的真挚:“他们是天才的诗人和歌手/他们天生自由狂放/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们是一群异质而/饱知苦难的人/共同懂得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艰辛/共同懂得/什么时候饮酒欢歌/什么时候缄默顶立”——《在凉山》泪水也罢,艰辛也罢,苦难来自外界,而坚毅却来自内心,这个火一般的民族自身的倔强与骄傲。
“感动有它最深的尺度了/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亘古而纯粹地生存着/从不选择/生命除去了所有的杂质真实无虚的袒露出来/山冈上的村庄居住着古朴淳厚的山里人/正如居住着醇烈的五谷和干净的风/每一个山里人都是大山的产物/每一个山里人都是风的子民/有着透明的人生/每一个山里人就是活着的真正含义/……/谁说我是客人?/我是心灵的主人/在这里/——《卡哈洛抒怀》 发自内心地赞美这最本质、最原始的美。洗去了纤华,避开了尘世,干净而透明,纯粹而没有杂质。他们不懂什么是生活,更不会去选择什么样的活法,而只是纯粹地生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亘古悠长。这是人最初的本质,却是尘世中人们不断追求却无法企及的最高境界。山里人不知道所谓的孔孟之道,没有智者乐山,仁者乐水的情趣,却在平淡中展露出智者和仁者所不能达到的高度。他们是大山的产物,如同草木,并非无情,而是无求无欲,透明如风的人生,来的是最为自然,最为朴素的,轻轻一笔,无需过多渲染,一个“风”字,一个“透明”,就让人心弛神往,其中的美完整地透露出来,没有矫揉造作,一切不言而喻。“我是心灵的主人”,心安即是家,心不得不被其所震撼,歌唱着,并被感动着。
彝族人民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美好的内心世界,高尚的价值追求,以及千百年来熔铸的民族性格与民族精神等,在鲁娟的诗歌中都有诗意的表现,这是她诗歌的灵魂。“阿依古萨梦想有一匹飞马/是支格阿鲁日行千里的神马/背上九十九袋干粮/翻涉九十九座高山/阿依古萨梦想有一把宝箭/是射掉五个太阳的那一支/战胜一路上邪恶的怪兽/去寻找传说中那幸福的大坝/阿依古萨梦想有一条英雄带/当他一个人凯旋故乡/有鲜艳的花环为他献上/有英雄的赞歌为他齐声高唱”——《彝人速画像》传统神话故事的融入,体现了浓郁的民族特性,显示出诗人对彝族文化底蕴的透彻理解。
三、文化意义
彝族当代人文叙事中,汉语诗歌叙事始终担负着重要的使命和责任。在多元文化大撞击、大融合、大汇流的时代大潮下,新时期的彝族诗人们在地域和文学的边缘地带,用汉语写作的方式,为淳朴、厚重的彝族母语文化注入了新的生命。他们的诗歌不仅有着本民族的诗歌传统,又为本民族的诗歌注入了新的元素,不断更新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完成本民族的现代文化转形。同时,也给汉语诗歌带来了激活的经验。作为彝族汉语诗人群中的一员,鲁娟的诗歌的文化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化深不可测而又扑朔迷离,它内涵丰富,表现形式多种多样,虽然始终游离在主流文化之外,却历史悠久,自成体系。经历了数个朝代的洗刷,仍然保留着本民族的牢固的传统模式和精神气韵,并具有一定的稳定性。鲁娟在这一边缘地带用汉语体系书写出彝族的灵魂与精神气貌,在她的诗作中,彝族的传统特色与本质,被自然地镶嵌。“那一刻/离祖先如此之近/近得听见鹰扑动双翅的巨响/听见血液与血液/骨头与骨头/相互撞击的共振/自古的毕摩/依次排列/自远至近唤魂的祷词/如洪钟如海潮/此起彼伏”——《向天坟祭》“阿普的骨头安睡在北边的梁子上/俄普的骨头安睡在南边的梁子上/这两位我至亲的老人/善良、仁慈/一生竟从未谋面/在这古老的母语飘散的土地上/马帮和月亮路过的土地上/吹着向南的风/吹着向北的风”——《无题》 “阿普”是彝语中的爷爷,“俄普”则是外公,世上再没有比这样的昵称更具有亲切感了。语言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而这样的母语,让我们感觉不仅仅是和爷爷、外公的亲近,更使我们亲近了彝族这一伟大、善良、仁慈的民族。
鲁娟虽然没有用彝族文字进行创作,但是她却凭者自己厚实的本民族的文化底蕴和富有创造性的汉语驾驭能力,使她的汉语诗歌处处体现着具有独特性和差异性的彝民族文化特征。她用汉语写作,用汉语化叙事来发扬本民族文化特性,以此进一步挖掘、抢救、保护和开发彝民族诗性历史与传统,进而发扬其精神气质,以实现母语危机时代新的人文精神的探索和母语生命的深刻转写的文化使命。如:“你所不知的是/她怎样在一次母语的歌唱中/懂得了美/她怎样在一场智者的交谈中/泪流满面”——《阿喜的五月》 用汉字表达出的,是对自己民族自己语言真挚的感情。“除了归家的消息/这雪/不能阻断更多热烈的风景/让我也穿梭于这人声鼎沸的街子/混迹于擦尔瓦和花头巾当中/假装许多年都不曾离去过/我要找寻左右山头亲戚的问候/还要跟随那早年的酒鬼回到家中/……找回那些失散多年的词藻”——《赶集日》 这些诗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母语思维﹑母语情感和母语智慧的典型表达。鲁娟站在边缘的角度,有其特有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和文化身份。她的诗歌的思想精髓、艺术生命、性灵以及艺术中的宗教精神是来自于她对自身深浸其中的母语文明的诗意体察,对悠古的母语记忆的艺术追思,以及她对“远古星系的碎片/构筑神秘的语言世界/传递无法破译的基因/一只古而旧/灵光四溅巢/众多神灵居住”的母语艺术传统的传承与变革的实践过程。正如鲁娟自己所说:“我脚下的这片黑色的母性腹地是我诗歌生发的起点和源头,也是其赖以生存并得以向外延伸的一切之根,它赐予我得天独厚的灵感与养分,生长构件成我黑色诗歌的骨血。” [①]黑色是彝人最崇尚的颜色,是彝族称谓的来源,这片黑色的土地蕴涵着彝族千百年来灿烂悠久的古代文明以及继续在繁衍演变的现代文明。
“鲁娟在新世纪现代汉语诗界的初露锋芒,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为彝族诗歌赢取了一份新的骄傲与荣誉。”——(谭五昌) [②] “从第一场雪中走进村庄/第一朵雪花落下/从远处扣响第一声召唤/谁将隔九十九座山听见/大毕摩闭目掐指一算/‘是时候了’/雪族的子孙沿鹰的轨迹/纷纷赶回家/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第九十九朵/踏着纯洁的密密的鼓点/以古老马帮风尘仆仆的速度/无限接近腹心/趁第一场雪来不及覆盖村庄/谁将立在入口/说出那句/‘瓦岗,亲爱的瓦岗,我回来了”——《瓦岗谣曲》 在这汉语与彝族文化的融合中,一切来得浑然天成,所有的诗、情、思都是通过汉语的形态和声音来完成的。鲁娟是用汉语在书写母语的生命,使其生生不息。毕摩是彝族中的文化人和祭司,鹰的图腾展现着鲁娟骨子里不能泯灭的彝性,深刻地表达着她对自己母语世界深深的体味、洞察、眷恋与反思的诗歌美学追求。她从母语里掘用诗歌的骨骼与性灵,其诗歌的内在精神旗帜、审美心理及文化底蕴,无一不是紧紧依托于母语世界与母语文明这一古老源泉的,它展现了对母语生命的延续,对母语生命的超越。
我们目前正处在一个文化信仰及精神指向濒临丧失而导致文本萎靡,缺乏力度的时代,这个时代急待注入新鲜、异质的血液,边缘文化恰好具有这类补充的性质。而鲁娟的汉语诗歌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文化的缺陷,并有所延伸与发展。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① 见彝人网www.yizuren.com 鲁娟访谈
② 见彝人网www.yizuren.com 鲁娟诗歌专题
参考文献:
1. 鲁娟.《五月的蓝》[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2月版
2. 沙马拉毅.《彝族文学概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版
3. 梁庭望 张公瑾.《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概论》[M].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8年4月版
4. 鲁云涛.《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学》[M].昆明: 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12月
5. 阿拉.《源于生活,清新淡雅》[J].见www.tianya.cn天涯博客
6. 陈鼎波.《阅读彝族女性的两个版本——读<吉胡阿莎>和<五月的蓝>》[J].北京:《中国民族》2007年8期
7. 姚新勇.《温暖的家园与重构的挑战——彝族现代诗派论》[J].见www.tianya.cn天涯博客
8. 阿苦乌雾.《穿越于汉语和母语之间的诗歌天使》[J]见www.tianya.cn天涯博客
作者简介:
沈曼,女,汉族,贵州民族学院民族文化学院04级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
致谢:
本文自一月初确定研究范围及主题到定稿,我的指导老师柳爱江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在百忙中为我辛苦阅稿并悉心予以建议,我铭记于心,在此以表深深的谢意。
文稿编审:阿索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