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研究
【摘要】《勒俄特依》是凉山彝族流传广泛的一部创世史诗。其中对天地万物的形成、人类的产生,彝族先民迁徙,以及其内部各支系之间的纷争都有着形象生动的描述。《勒俄特依》作为民间智慧的结晶,它反映着凉山彝族人的地理认知、体现着独特的自然意象,并且受地理变迁的影响,其内容和风格也有着明显的变化。本文拟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对以上问题作些探究,以期了解凉山地理环境与文学之间的互动和影响。
【关键词】《勒俄特依》;凉山彝族;文学地理学;地理认知;自然意象
(本文作者:孙子呷呷)
《勒俄特依》是凉山彝区形成和广泛流传的一部创世史诗,也是影响彝族社会历史至深的一部文化经典。它和云南的《梅葛》、《查姆》、《阿细的先基》和贵州的《天地祖先歌》等史诗合称彝族“五大创世史诗”。由于大小凉山独特的历史地理和社会环境,《勒俄特依》打上了一定的地理烙印,呈现出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本文拟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考察其地理气息,“包括山灵水怪,草木精灵,气象民风,由此产生的原始信仰和原始思维方式”[1],以期了解凉山地理环境与文学之间的互动和影响。
一、《俄勒特依》中凉山彝族人的地理认知
“地理认知大概指人们在过去及现在对一定区域内的地理环境与地理知识的认识情况和思维过程。”[2]而在地里认知中,有关天地形成和地理演变的认识是一切地理认知的基础和本源。中国古代的盘古开天辟地、大禹治水、禹分九州等就是这方面的地理认知。《俄勒特依》作为彝族民间智慧的结晶,我们通过对它的分析,也从中可以了解凉山彝族人独特的地理认知。
《俄勒特依》全诗包括“天地演变史”、“开天辟地”、“阿俄署布”、“雪子十二支”、“呼日唤月”、“支格阿龙”、“射日射月”、“喊独日独月出”、“石尔俄特”、“洪水漫天地”、“兹的住地”、“合侯赛变”、“古侯主系”、“曲涅主系”等14章,约2270余行。我们以“天地演变史”和“开天辟地”为例来看。这两章主要讲述了天地、万物的产生和形成。大致的意思为:远古时候,宇宙原为混沌一团:“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不生草。中间无云过,四周未形成。”[3]后来,在东西南北四方分别诞生了儒惹古达,署惹尔达,阿俄署布,司惹低尼四位仙子。四仙子、阿尔师傅,以及众仙子受邀赴恩体谷兹家一起商量开天辟地的大事。众仙家共献计策,最后由司热低尼开了九个铜铁矿交给阿尔师傅。阿尔师傅以“膝盖当砧磴,口腔当风箱,拳头当铁锤,手指当火钳,制成四把铜铁叉,交给四仙子”[4],四位仙子手握铜铁叉,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开辟了一个口子,于是风贯东西,水通南北。“把天撬上去,把地掀下来”。天地虽开辟,但“天地还没开得好,还有四个铜铁球,埋在大地上。”[5]于是,恩体谷兹先后派骏马、仔马、犊牛、阉牛、黄羊、红羊、黄猪、黑猪等最终拱出了四个铜铁球。阿尔师傅将四个铜铁球制成了九把铜铁帚,“交给九个仙姑娘,拿去扫天地。把天扫上去,天成蓝茵茵,把地扫下来,地成红艳艳。四根撑天柱,撑在地四方。……四根拉天绳,扣在地四方,东西两面交叉拉,北南两头交叉拉,四个压地石,压在地四方。”[6]经一番努力,天地各归其位,各成其样。但是,仍没达到恩体谷兹的要求,于是他又令阿尔师傅铸造了九把铜铁斧,交给九个仙小伙,随同司惹约祖一道整地造山。这之后,阿依苏涅、苏涅勒格惹等开凿水道、整地栽草,开天辟地才算最终完成。
远古先民对自己所生活的自然地理环境很感兴趣,很想去了解天地万物是如何产生形成的。但由于当时认识水平的低下,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很多创世神话(或史诗)都将开天辟地归于“神”的功劳。因而,“神创论”是人类最早的一种地理认知论。从上面的论述看,彝族对于天地自然的起源也是持“神创论”,但与盘古和耶和华上帝开天辟地相比,彝族这方面的地理认知有着明显的特点,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彝族并不认为只是一个神就创造了整个天地万物,相反,开天辟地,万物创生是众神齐心协力的结果。正如上文所述,天地开辟前,众神先经过商量,然后纷纷献计献策,最后由经验丰富的阿尔老师傅主持,众神共同出力才完成这一大型工程的。很显然,这和其他“神创论”相比更具有民主性。第二,众神在开天辟地中虽各具神力,但和其他“神创论”中的神相比,这些神更具人性。铸造铁叉、撬天掀地、扫天扫地、整地造山、开凿水道、种树种草、派牛马遣羊猪等这一系列的活动更像是彝族人自己的日常生活。因此,我们与其说彝族人认为是神创造的天地,还不如说是彝族人想象了先辈如何创造了生活的地理环境。
二、《俄勒特依》中的自然意象
当代文学地理研究者邹建军在《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一文中认为,“从地理的角度切入并研究文学现象中的地理要素,就是文学地理学批评与研究。”[7]而诸如“山、水、河、海、云、雾、星、辰、太阳、月亮、彩虹,以及大地上生存的动物与生长的植物。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经过太多的人工雕琢、自然而然地产生的自然物体与生命存在,就是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意象。从本质上说,它们属于地理空间的一个部分,是组成地理空间必不可少的元素。因此,文学地理学考察文学中的地理空间要素,自然意象是主要的对象与首要的内容。”[8]《勒俄特依》中的自然意象主要有以下三组:
1. 山意象
凉山地区东临四川盆地,南向金沙江,横跨横断山脉,北至大渡河,总面积约6万平方公里。作为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凉山有着十分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全区80%为山地,山高谷深。高山、深谷、丘陵、埂坝等是凉山彝族先民生存生活的主要地理环境。因此,“山”成为《勒俄特依》中的主要意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天地演变史》一章出现了吾则火施、叶则火碾、古鲁博杰、姐阶纳杰、麻补火克、低曲博碾等山名。还有后来出现的支撑东西南北四方的木武哈达、母克哈尼、火木抵泽、尼母火萨山等。这些流传至今的山名,可能史诗作品的虚拟,也可能已发生音转,总之我们今天已经很难考证其虚实和地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史诗中,它们已经不再只是自然存在山,在凉山彝族人的大胆想象中,它们已经有了仙界神山和撑天支柱的意义。在这种意义上,群山已成为一种重要的地理意象。
《兹的住地》一章说的是彝族祖先武吾格子为了寻找住地,从阿其比尔到兹兹蒲武的一次大迁徙,其间他曾辗转八方,四处查寻,几乎走遍了凉山境内的所有山岗埂坝,反复挑选,最后发现“兹兹蒲武这地方,屋后有山能放羊,屋前有坝能栽秧,中间人畜有住处,坝上有坪能赛马,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谈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兹愿迁来兹兹蒲武住。……兹兹蒲武这地方,七代宝剑在此晃,八代骏马在此骑,九代‘德谷’在此讲,祖先根业在此建,子孙繁衍在此兴”[9],于是确定在此定居下来。“史诗在这则故事中讲述了彝族迁徙定居的原因、过程、详细路线等,并通过兹的足迹,对凉山境内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各地的地名及特点几乎全都作了描述,可谓是一部古凉山的‘地理志’。”[10]
2. 火意象
凉山地区山形多变,地域复杂,凉山彝族的先民与其他地域的先民面临着更大的生存挑战,他们需要克服众多不便求得生的希望,这时他们首先想到了火,企图借助火来求得生存。因此,火也是史诗中的一种重要意象。如《雪子十二支》一章在描述人类起源时就提到了火:“远古的时候,天庭祖灵掉下来,掉在恩杰杰列山,变成烈火在燃烧,九天烧到晚,九夜烧到亮,白天成烟柱,晚上成巨光。天是这样燃,地是这样烧,为了人类起源燃,为了祖先诞生烧。烟柱与火光,变来又变去,生出一对哑物来,矮小又难看,既不耐风吹,又不经寒冷,能否成先人?不能成先人。能否成人类学,不能成人类”[11]。火的发明是人类历史的一件大事,它的产生,不仅昼夜有了分别,而且也驱走了寒冷,加热煮熟了食物,照亮了山路,赶走了野兽,从而才使人类不断绵延和发展。对于世代生活在海拔1500米以上高寒山区的凉山彝族人尤其如此,火从天降,烧开了人类生命的之源,火在其生活中有着十分神圣的地位。我们从今天的彝族的一些习俗中仍然能略见一二。比如彝族的“火把节”和“火葬”。“火把节”彝语称为“都则”,是“祭火”的意思。四川凉山彝族的“火把节”来源于一段美丽的传说:从前,天上大力士斯热阿比与地上大力士阿提拉八摔跤比武。斯热阿比力大无比,抱住阿提拉八就把他摔倒在地上。但在阿提拉八的背脊还没有着地的时候,他一个鹞子翻身,从斯热阿比的头上翻过来,把斯热阿比的脊背压落在地上。斯热阿比不服输,还要再摔一次。这一次,阿提拉八拉住斯热阿比的一只胳膊用力一摔,把他摔死在地上。天神大怒,即放下蝗虫来吃地上的庄稼。阿提拉八领着大家,在六月二十四日,点火烧虫,保护了庄稼。从此,彝族人民便把六月二十四日定为火把节。[12]凉山彝族火把节中的迎火、祭火诵经、传火送火、篝火歌舞等一系列习俗都与古老的火崇拜有着联系。
“火葬”是凉山彝族的高级丧葬形式。凉山彝族认为人的生命从火开始也从火结束。人死后灵魂不灭,物质肉体火化后,灵魂可在毕摩的指引下返回祖先发源地。“火葬”的习俗蕴含着一种深刻的循环往复,不断轮回生命美学思想。[13]
3. 水意象
凉山地区属于亚热带区,年降水量丰富,加之在凉山地区还有雅砻江、金沙江、大渡河等主干水系,而且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交织,形成了凉山高山峡谷、平坝江河不断交替的地理特征。凉山的“地理环境以独特的地形、水文、植被、禽兽种类,影响了人们的宇宙认知、审美想象和风俗信仰,赋予不同山川水土上人们不同的禀性。”[14]这自然也渗透到他们的审美体验和文学创造之中。下面我们以《勒俄特依》来分析。
《勒俄特依》在中论述道:“天地的一代,混沌演变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雾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变金黄;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发出声;天地的六代,发声后平静;天地的七代,平静后又变;天地的八代,变化来势猛;天地的九代,下界遭毁灭;天地的十代,万物毁灭尽。此为天地演变史。”[15]从这段文字记载来看,彝族先民认为,天地混沌首先出现了水,“水”是第一,“水”是万物之始,其余事物均由水变化而来,即使人类也不例外。在《雪子十二支》一章中,人类生命的经过了烈火、哑物、松身愚蠢人等多次磨难,还是未成人类。后来,“天上掉下泡桐树。落在大地上,霉烂三年后,升起三股雾,升到天空去,降下三场红雪来。红雪下在地面上,九天化到晚,九夜化到亮,为成人类来融化,为成祖先来融化。做了九次黑白醮,结冰来做骨,下雪来做肉,吹风来做气,下雨来做血,星星做眼睛,变成雪族的种类。”[16]由此可见,凉山彝族人认为最终是“雪”孕育了人类生命,而雪即是水。水演化出万物人类,水是凉山彝族人不可缺少的生命元素。但由于凉山彝族人居于山地,有时连续的暴雨又会导致山洪暴发,给人们带来灾难。在《洪水漫天地》一章中就有这方面的记载,其大致内容为:宇宙上方的恩体谷兹天神为了格惹阿毕的命案,要放下九个海的水,淹没大地,进行报复。天神遣使臣阿格叶库下凡报信,之后便“牛日起云雾,虎日雷声响,兔日即下雨,龙日暴雨下四方。蛇日浪滔滔,马日洪水漫天地,江河水齐天。”[17]洪水退后,世上只有居木武吾因睡木柜漂浮而独存。因此,水对于凉山的彝族人来说既是万物之本源、生存之所依,又是巨大的威胁,正是在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中才形成了《勒俄特依》中具有丰富内涵的水意象。
三、地理变迁对《俄勒特依》内容和风格的影响
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之一,就是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18]而这种关系是互动的:一方面是地理环境对文学家及其作品产生有着一定的影响,另一方面,文学家及其作品会对特定的自然地理物象和环境发生影响。后者上文已有论述。文学作品中自然意象的即是人(文学家)-地(地理物象和环境)交融而成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所云:“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19]自然意象是文学家“神与物游”、“心物契合”的产物,亦即清末民初王国维所论的“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前者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已经注意到了,其语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0]
地理环境,尤其是动态的地理变迁会对文学产生重要的影响。以《勒俄特依》而言,这部史诗以地理为线索,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自《天地演变史》到《洪水漫天地》为前一部分,《兹的住地》至全诗结束为后一部分。两部分在地理空间上以凉山为界。地理空间的流动和变迁对史诗的内容和风格都有着一定的影响。下面我们具体来分析。
从内容方面看,前一部分主要“天地的形成、万物的出现、山川河流的来源、人类社会的产生和历史演变、进化的程序、民族的起源与发展”[21]等作了描述。这时期由于人类尚处在居无定所的原始社会,其生产力水平低下,生活环境和条件十分恶劣,经常会遭受干旱、洪水、虫害等天灾。所以,从史诗内容上主要反映人类先祖与天地自然的斗争,歌颂他们征服自然,改造自身生存环境时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比如在《射日射月》一章中,由于此时天上有六个太阳,七个月亮,而且“白天六个大阳一齐出,晚上七个月亮—齐出”[22],因此树木、江水、草类、庄稼、家畜、野兽等都被晒死殆尽。彝族英雄支各阿龙要射日月,“起初站在蕨萁草上射,射日也不中,射月也不中”,“后又地瓜藤上射”也没射中,后又分别站在“基斯”树上、竹子顶上、松树顶上都未射中日月,最终“站在柏树顶上射,射日也射中,射月也射中”[23]。“神性英雄支格阿龙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百折不回、必胜的精神力量,正反映了古代彝族先民征服大自然强烈愿望和自信力量。”[24]后一部分则主要叙述彝族祖先进入凉山定居的生活,由于这时的生活环境是精心选定的,因此,史诗的主要内容不再是人与自然的斗争,而转变为主要反映彝族各支系部落之间的争斗,即人类自身的内部斗争。如《合侯赛变》一章,就反映的是彝族黑彝中合侯两个家支之间为分家业、田地、百姓而发生争端,进而结下仇怨,以至战争对抗,后经调解后两家和亲的整个历史过程。
从风格来看,前一部分重在歌颂神创天地万物和神性英雄征服自然的壮举,因此史诗想象奇特,更多带有神话的幻想色彩。如在《雪子十二支》一章中,天神俄惹结志造出了一种“松身愚蠢人”,这种人生育到第五代与天齐高,这种人“身长闪悠悠,行动侵腾腾,走路摇晃晃,呼吸气奄奄,似死又非死。头上住喜鹊,腰间住蜜蜂,鼻孔住着蓬间雀,腋下住松鼠,肚脐住着地麻雀,膝腋住斑鸠,脚心住蚂蚁”[25]。再如《射日射月》中,“日月被射后,沉沉大地上,毒蛇大如石地坎,蛤蟆大如竹米囤,苍蝇大如鸠,蚂蚁大如兔,蚱蜢大如牛。支格阿龙啊,一天去打蛇,打成手指一样粗,打入地坎下。一天打蛤蟆,打成手掌一样大,打到土埂下。苍蝇翅膀打成叠,打到旷野外。蚁蚂打折腰,打进泥土内。蚱蜢打弯脚,打入草丛中。”[26]语言多铺排夸张,风格趋于浪漫主义。后一部分进入凉山后,史诗旨在叙写彝族迁徙、家支矛盾和古侯、曲涅谱系,完全没了幻想成分,纪实叙事的现实主义成为该部分的主要风格。
综上所述,《勒俄特依》反映着凉山彝族人的地理认知、体现着独特的自然意象,并且其内容和风格也受地理变迁的深刻影响。文学地理学视角分析《勒俄特依》,有助于我们加深凉山民间文学与其地理环境之间互动关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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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1期,原刊责任编辑:彭东焕
作者:孙子呷呷,系西昌学院彝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文字来源:彝学微信公众号;主编:巫达;推文编辑:吉差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