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梦甦:凉山彝族毕摩仪式音乐形态研究
摘要:毕摩是彝族原始宗教的祭司,是族群生活中的核心人物,是享有族人特殊尊重的群体,是彝人聚居区的保护神;毕摩仪式在民间广泛流传,毕摩在仪式中用山歌式的旋律和歌谣式的语言唱诵族群的行为规范,反映了彝族民众的心理特征、审美观念和价值取向。通过对毕摩仪式音乐形态的考察分析,揭示该仪式音乐的特征所在。
关键词:彝族;毕摩;仪式音乐;彝族颤音;短长节奏
彝族是学界公认的跨界民族,主要聚居在我国西南的四川、云南、贵州等地区,亦有部分分布在缅甸、泰国、老挝、越南等国家。彝族族群拥有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文明,其宗教、历史、天文、历法、语言、文字等均有史料记载。
彝族人信奉本族的原始宗教,其神职人员被称为毕摩,彝人将毕摩划归为知书识礼的、有较高社会地位的阶层。由毕摩主持的毕摩仪式涉及族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有相应的仪式。那些在仪式中所唱诵的经文(被彝族人称为百科全书)传承了彝族古老的文化,是彝族音乐文化最为核心的部分,是世人奉献给神灵的语言,具有超凡的法力。本文将整理分析多次在四川老凉山彝族聚集区田野工作中收集的毕摩仪式经腔音乐。
一、毕摩仪式音乐类型
凉山毕摩经腔音乐的核心音调现今主要流传的有21种,这些音调是毕摩仪式音乐的核心要素。毕摩用这些相对固定的音调在各种仪式中唱诵不同的经书,其中包含诵唱经文的“近语言”念诵、念咒声和“近音乐”的经文唱诵。从音乐风格的角度,将其分为“咏唱式”(包含单声部和多声部)、“吟唱式”、“诵唱式”、“综合式”四类。
记谱说明:基于对异文化的尊重,本文选择西方民族音乐学中“局外人的”“分析的”“描述性乐谱”的记谱方法。根据毕摩仪式音乐中音乐与语言的特性,使用西方音乐记谱法记录音高和节奏,借助语言中的标点符号(逗号和句号)替代小节线,试图描述乐音吟诵风格。经腔基本是建立在主要旋律反复的基础上,它既包含原样反复又有变化幅度不大的变体反复,故用省略号替代惯用音乐反复记号(因部分经腔系小幅度的变化反复)。乐谱中用“yz~”为“彝族颤音”的标记符号(后文有解释)。
记音说明:从“语言音色说”的角度,绝对排斥译文歌词(歌词大意以注释的方式出现),因为使用译文歌词必然丢失地域性语言音色,也就是丢失各地域(各民族)音乐元素的显性符号。所以乐谱下第一行是彝语拼音,第二行是国际音标,另有歌词译意。
采集时间:2008年7月—12月。采集地点: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雷波、昭觉等地。演唱:吉克伍沙、曲比拉火、曲比拉吉、曲比尔日等。彝语注音:沙马吉哈(中央民族语言翻译局彝语室主任)。彝语翻译:阿牛史日(美姑县档案局局长)、曲比尔日(美姑毕摩文化研究中心专职毕摩)。录音、摄影、记谱、访谈均为笔者。
(一)咏唱式
“咏唱式”经腔是仪式音乐中音乐特征最为显著的类型。连绵起伏的旋律线条和相对规整的节奏特点,展现古朴而浪漫的歌唱性格。咏唱式音调按声部可分为单声部和多声部两类。
1. 单声部音调
记录了彝族一个女子的成长过程,从降生开始,一岁、二岁……一年又一年的成长经历,然而女子不幸夭折,死后变鬼作祟于活人。毕摩通过引导、劝导、诱导等多种方式劝阻和驱赶。
歌词译意:仪式有程序,现在到了诱送女鬼时。自古汉人引魂者,依靠庙宇来引魂;藏人引魂者,依靠庙堂神像引亡魂;彝族毕摩引魂时,全靠额毕神位作依托。作法诱引女鬼魂,世间难寻诱魂的毕摩,并非真难寻……
音乐分析:经腔旋律悠长,似山峦连绵起伏,富有山歌韵味。上句善用短鼻腔音,之后四度上行接“彝族颤音”,上扬感觉清晰;下句用“鱼咬尾”的方式发展,旋律回转到句首音,上下句旋律形成大波浪线条(~~)。音乐中连续的四度(sol-do)(re-sol)、二度(do-re)的旋律进行,彰显山歌韵味。
2. 多声部音调
赎魂调,彝人认为人时常会受到诱惑丢失魂魄,必须采取救赎的仪式将灵魂赎回人的身体,保证身体的健康。
歌词译意:诵经赎主魂,诵经换主魄,主家游荡的魂魄,今用温顺绵羊赎尔魂,黄色母鸡赎尔魄,众魂群魄快快回……
音乐分析:经腔为二人轮唱的二声部咏唱式音调,声部间相差三度。由高音旋律声部开始,第二声部在第四拍进入,乐句开始部分感觉自然和谐。音域不宽,在一个八度之内;大二、小三度音程居多;五声调式,以角、徵、羽音为核心;二声部交错构成织体丰满、错落有致的特殊效果。
(二)吟唱式
“吟唱式”经腔是仪式音乐中兼有音乐和语言特征的类型。多有节奏自由的山歌式引腔(善用彝族颤音),主体部分语言特征强于咏唱式,有说中带唱、唱中有说的歌谣式特征,音乐与语言结合紧密。
指路经在毕摩仪式音乐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旋律相对固定。一般用于两种场合:一、在老年人去世时,将尸体从屋内移到屋外时请毕摩演唱此经;二、在送祖归灵仪式中(二次葬礼时),毕摩念诵指路经为祖先领路,让祖先回归祖界(理想中的乐园),是“智者来教诲,快乐无忧愁;昊天青幽幽,大地坦荡荡,有仇也想和;左方居智者,不贪尔之财,右方居识者,不贪尔之粮”之地。
彝族先民过着频繁迁徙的游牧生活,他们认为只有在毕摩神圣而神秘的念诵指导下,故人的灵魂才能顺利地回归祖界。毕摩诵唱的地名均是迁徙过程中真正走过的地方,不可任意杜撰。除此之外还唱到各种路上可能遭遇的情况,如:魔鬼逞凶地,猛兽吼震震;疲惫嘴干渴,渴亦饮一口,不渴饮一口;不要走黑路,黑路魔鬼路;不要走黄路,黄路怪灵路;要走走白路,白路归祖路……
歌词译意:起程快起程,逝去的祖妣,库祖博涅起,到达柳红巴普地界上,柳红巴普地界起,到达达戈尔库地界上,达戈尔库地界起,到达俄其甲古地界上,俄其甲古地界起,到达硕诺达青地界上,硕诺达青地界起,到达嘎洛兹威地界上,嘎洛兹威地界起,到达阿涅那比山梁上,阿涅那比山梁起,到达林木莫古地界上,林木莫古地界上,白路、黑路、黄路共三条,快沿白路去。
音乐分析:吟唱式经腔。引腔为腔少字多的表现方式,彝族颤音镶嵌其中。主体部分系句首感叹音(词)后接语言式旋律的风格,具有浓厚的音乐叙事感。句尾的下滑旋律走向与彝族语音中的下滑调相似。
还债调,彝人认为人都会欠债,例如:猎户打猎,欠山神和林神的债,如果不举行仪式还债,神灵将会让人生病。在仪式中,用牺牲物品来代替人,还给神灵,以保佑平安!
歌词译意:神灵之债今已还,深山虎豹之债今已还,平坝云雀之债今已还。所有情债均已还。
音乐分析:吟唱式音调,旋律线条单一。句首吆喝音上扬,句尾下滑音结束。核心音调为彝族颤音吆喝+同音反复。大量的出“短长”类型,有同音高短长、高低音短长和低高音短长三种类型。“短长”中的短音与语音中的紧喉音对应,长音与语音中的松喉音对应。
(三)诵唱式
“诵唱式”经腔是仪式音乐中语言特征最为显著的类型,是在自然语言声调的基础上略加变化的经韵音调。旋律要素相对单一,节奏特征明显,与自然语言的界限泾渭分明。
“拉”是茶的意思。毕摩以人间敬茶的形式,请妖魔鬼怪喝茶,劝说离开,不再作祟于阳间。毕摩舀三勺锅中刚煮熟的血泡(代表茶),向锅外撒泼(代表茶已进献给鬼怪,同时表示鬼怪已经被泼出去),牺牲亦献给鬼怪了就不应该再作祟了。
歌词译意:清香的茶水,出自汉人地,今献于神灵,众神品清茶,齐心护主家。
音乐分析:诵唱式音调。高亢激昂,善用吆喝音,有叫卖调的韵味。音乐元素单一,语言风格突出。
(四)综合式
综合式是综合运用前述类型,丰富的音乐类型形成了音乐风格的多元性。
运用人间请客的方式宴请鬼神,分为宴请祖先和鬼怪两类。目的是希望祖先和鬼怪不要充当恶神作祟人间,祈求祖先和鬼怪给予人间太平,保佑子孙身体健康。
歌词译意:已故的先祖,已故的先妣,今日祭送尔等归祖时,竭尽所有孝道,欲要偿还尔等养育恩,偿还尔等众情债,略表孝敬心。力不从心实无奈,尔等已目睹。今用阎牛祭尔等,今用绵羊祭尔等。
音乐分析:综合类经腔音调。可分为无音高节奏规整念诵部分和有音高级进环绕旋律部分。第一部分用固定的节奏模式,强弱对比明显,与流行音乐中的Rap相似,第二部分属窄音域级进环绕的回旋式旋律,相对连贯,与前部分形成断、连的对比。
尔擦苏是在毕摩仪式开始时诵唱。毕摩助手将一块石头在火里烧红,然后放入盛水的容器(事主家的碗、盆或更大的容器),利用高温石头放进水中所产生的蒸汽环绕仪式现场、事主、锅庄、牺牲用物以及现场的其他物件,与此同时毕摩唱诵经文。主要目的是祛除室外、室内、事主以及牺牲身上所带的一切想象中的不干不净的东西。
歌词译意:祛除神座之上的污秽,祛除神座之脚的污秽,祛除经书法器所染的污秽,祛除毕摩护法神鹰所染的污秽,祛除毕摩佑神所染的污秽,祛除山顶索玛所染的污秽,祛除山涧溪流所染的污秽,祛除原野磐石所染的污秽。
音乐分析:综合类音调。首句是半音下行级进音调,旋律感觉明显,具有号召音调的功能。其后主体段落为乐音语言组合。
二、综合分析
毕摩仪式音乐的基本职能是宗教职能,宗教仪式为其展示平台,音乐呈现庄严肃穆的风格特征;在音乐本体部分,展示了人类早期音乐与语言共融的特征;除此之外,还蕴含特殊个性特征的“彝族颤音”和“短长”节奏。
(一)音乐基本特征
毕摩仪式音乐的核心部分是经腔的声乐部分,系纯男声(毕摩皆为男性)演唱的歌曲形式,演唱方式有一人唱诵、二人对唱、二人轮唱、一唱众和等演唱形式。有“咏唱式”、“吟唱式”、“诵唱式”和“综合式”四类风格。“咏唱式”有连绵起伏的旋律线条和自由而相对规整的节奏特点。“吟唱式”多有节奏自由的山歌式引腔(善用彝族颤音),主体部分语言特征强于咏唱式,有说中带唱、唱中有说的歌谣式特征,音乐与语言结合紧密,呈水乳交融状态。“诵唱式”是在自然语言声调的基础上略加变化的经韵音调。旋律要素相对单一,节奏特征明显,与自然语言的界限泾渭分明。经腔是古彝语唱词(来源于毕摩经书),唱词内容与仪式内容统一。
在仪式音乐中,神铃和法鼓是仪式中最常用的乐器。它们既是通神的必备法器,又是掌管仪式节奏的乐器,更是一种代表毕摩仪式音声的符号。
(二)音乐本体特征
由于宗教性质,音域一般相对狭窄,几乎在一个八度内行腔,乐句句幅较窄。核心音程为同度、二度、三度和四度音程。旋法以二度级进和大小三度为主,旋律进行平稳,伴有上、下滑音。主要有两种旋律形态,一种为二、三度音程内级进环绕的,语言特征明显的说唱音乐类型,另一种为四度音程内跳进回转的,音乐特征显著的歌谣音乐类型。善用大三+小三、大二+纯四、小三+大二、小三+大二、纯四+大二+纯四的音程组合形式。单一调式居多,偶有调性转变和调性游移的情况,笔者认为与演唱者在演唱时的身体状况和嗓音条件有关。曲体结构与经腔所要表现的内容直接相关。分别有单句式:由一个乐句或是该乐句的重复变化构成的,乐句短的三、五小节,长的十余小节。双句式是由上、下句组成的单乐段,时常前面加引腔,中间镶嵌个性音乐特征的“彝族颤音”等。感叹、呼喊的表现方式频频出现,吟唱式经腔句首几乎都以感叹词+经文(主体部分)的组合模式呈现(本文采集的21段经腔音调中有17段运用该模式)。
(三)个性音乐特征
笔者在彝族毕摩仪式音乐中感受到两个个性音乐特征,一个命名为“彝族颤音”,用“yz~”在谱例中标示。另一个命名为“短长”,是在经腔中大量使用的前短后长的后附点节奏表现形式。
“彝族颤音”是在彝族毕摩仪式演唱中大量出现的装饰音,浊化语音造就浑厚的音色特点,似模仿绵羊的叫声。估计与先民们对动物声音崇拜相关。彝族是游牧民族,绵羊是财富的符号,是荣耀的象征,谁拥有的绵羊多谁就会得到大家的青睐。剪绵羊毛是彝族的节日;彝族人家中绵羊上山都要举行相应的仪式,绵羊的声音都具有非凡的意义。绵羊在毕摩祭祖仪式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在仪式中必须用白绵羊,且不能用刀杀死等诸多规矩。
“短长”是在彝族毕摩仪式音乐中频繁出现的节奏表现形式,即后附点音符形式的“短长”节奏,往往与彝族语言中的紧喉音、松喉音、清音和浊音对应。
(四)语言音乐特征
中国传统声乐品种的构成是“腔”和“词”两个部分,其中“腔”里包含音律、旋法、润腔、调式、色彩性乐汇、体式结构等明显的音乐因素,这部分腔调具有明显的音乐成分,用音符记录;“词”调在音乐作品中具有双重身份,它们既是表达特定语义的文学符号,又是能够表现特定区域风格的音乐符号。作为音乐符号,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对腔的构成具有潜在影响的各种语言因素(隐性符号);另一部分是直接的音乐成分——语言音色(显性符号),“词”中的隐性符号是构成总体音乐特征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分析音乐特征不容忽视的部分。本文采用彝语注音符号和国际音标标示语言音色,由此解读语言中的隐性因素对音乐特征的影响。
从发音的角度来看,彝族语音可以分为元音和辅音两类。分别是:
彝语的元音分为松元音和紧元音(包含紧元音和紧喉元音)两类,有5松5紧,松紧两类元音对立,与彝族文化中万物皆有阴阳、公母的概念契合。在辅音之中,使用大量的浊辅音(辅音总量半数以上为浊辅音),在仪式音乐中有相应的表现。从字的角度来说,基础音调只有3个调值,词语配合时,若两个33调连续使用,前一个则临时变为44调。
在彝族毕摩仪式音乐中,音乐与语言紧密结合,最主要的语言音乐特征表现有:
1.音程的高低、节奏的长短分别与语音的清浊、紧松对应。低音—浊音—松弛,高音—清音—紧张的方式形成音高系统中对应;紧音—短音,松音—长音的方式形成节奏系统的对应。下例《拉信》框中的部分即是语言的紧、松对应节奏的短、长。
2.在演唱中强化浊音,大量地使用浊辅音形成浑厚的“泛浊音”音色特征,与仪式庄严肃穆的整体氛围吻合。经腔中的“彝族颤音”中多有表现,如下例:《指路经》
3.音乐中大量的同音反复的音调与语言中大量的33调值对应,尾音下滑与31调值对应,均有可能是原始音乐在语言中的存留。如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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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歌海》2012年05期。
作者:杜梦甦,系四川音乐学院教师。
文字来源:彝学微信公众号;主编:巫达;推文编辑: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