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之水是我故乡的血液”——论倮伍拉且的诗歌
四川大凉山是一片诗性的土地,伴随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这里成长起来一大批执着的诗歌写作者,其中以彝族诗人居多。他们将本民族的诗性精神融入现代性的艺术追求中,集中表现对祖先历史、故土家园、民族心理的艺术化重构,形成独具地域特性的“大凉山彝族诗人群”。作为这个群体中的重要代表,倮伍拉且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回报故土和母族,多年来,他在这片土地上沉吟歌哭,将故土经验转化为审美体验,以诗歌替群山作传,为江河赋形,作品有着鲜明的文学地理学意义。
一、回望祖先:深情缅怀失落的传统
彝族有着丰富的民间神话故事和繁多的经文典籍,形成源远流长的民间文化传统。诗人们普遍吮吸着本民族的文化精神成长,发蒙之初就目睹了族人中的知识分子毕摩在火塘边祭祀山神,祈福镶灾。毕摩手中那一卷卷泛黄的经书,那形如蝌蚪一般的彝文,召唤着他们回到祖先生活的历史场域中:“经文的天地里有绵绵群山/绵绵群山间隐现着虎的踪迹/豹的踪迹/虎豹的踪迹与天地动荡密切联系/经文的天地里有滔滔江河/滔滔江河里沉浮着生的叹息/死的叹息/生死的叹息与天地万物紧密相依”毕摩经是彝族人的“四库全书”,经文里有祖先创设的天地,那是一片虎腾豹跃的图景,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江河大地万物葱茏,竞相绽放生命的葳蕤。彝族人崇虎尚黑,把虎、鹰等集灵性与力量于一身的动物作为自己的图腾,在诗歌中也常以此为意象,来象征民族血质充盈的健旺活力。倮伍拉且的诗歌有意识地返回族群的历史记忆中,找到一种沟通古今的文化原型,来抒发对传统的缅怀和对当下的反思。“规定了的时间里/我们找一个地方/将愿望唱成歌声/将祈求跳成舞步/我们的肝我们的肠/我们的心我们的血/在歌声和舞步里消融为水/至诚之水啊/滋养歌声和舞步/看不见的植物/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心中/不息生长/那是树木那是粮食/那是鲜花那是灵芝/规定了的时间里/我们找一个地方/唱歌跳舞/看不见的植物/佑护我们/世世代代健康成长/心地善良”彝族人具有丰厚的历史文明形态,几乎现实中的自然物象和天地运行规律,都可找到对应的神话与传说,以历史比对现实,形成一种呼应关系,达到较好的修辞效果,也昭示了这个民族在数千年繁衍生息中形成的尊重祖先、尊重历史的优秀民族特性。这些丰富的关于创世的史诗和民间信仰,哲理深刻、内涵丰盈,成为彝族诗人精神成长期最重要的文化滋养,影响了诗歌写作的抒情路径和意义探索。在面对现实困境时,他们寻求释惑或化解危机的方法,多半选择回归传统,从祖先神话、传奇、经文中找到参照,以期成为应对现实难题的有力武器。
大凉山群峰耸立,沉默如斯,亘古不变,江河之水沸腾喧哗,浩荡东去。从山的静默与水的奔涌中,倮伍拉且看到了历史变迁的光影。历史的血脉延续到当下,给人以丰富的联想,“我常常在那样一个时刻/陶醉于树木的形状树木的纹理……看到我的祖先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我的还没有出生的子孙的影子……我满面的泪水/与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时间的水流静静地不息流淌/我与天地万物浑为一体”诗人以智者的造型对自然物象“树木的形状”“纹理”进行观察和凝视,看到了历史的影子在其间游移,他把具体的、碎片化的事物一一缝合到历史的大气场中,便在瞬间获得了某种启迪和感悟,油然生出历史深邃而个体渺小,历史丰富而个体苍白的复杂感慨,使得“那样一个时刻我常常泪流满面”。在倾心聆听“时间的水流静静地不息流淌”时,达到“我与天地万物浑为一体”的境界,这是一种抽象化的哲理书写,表征着感性的诗歌记述上升到理性哲学思考的高度。
作为一个有着远古文明的山地民族的文化代言者,倮伍拉且的民族意识已深深地嵌入灵魂深处,他的诗歌写作,不自然地成为一种对本民族忧伤与苦难的咀嚼,“神灵的眼睛伴着人类生长/关注着人类的相互残杀/关注着人类无休无止的掠夺/如果人人都心驻美德/如果人人都怀揣善良/神灵的眼睛就有了永远的眠床”显然,这是对万物有灵的集中表现,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如果缺乏一种对神灵的尊重,人类必然走向疯狂和灭亡。诗人是民族的智者,理应自觉承担起批判与启蒙的文化责任。只可惜,有这种现代意识的道义追求者实在太少,导致自身文化传统不受重视,濒临失传。倮伍拉且将传统的失落比喻为“遗失的词”:“这片密密的森林/有一些树木已经消失/消失的还有一些/纯净的词/这块茫茫的大地/有一些动物已经绝迹/绝迹的还有一些/神圣的词/这个圆圆的地球/有一些声音已经遗失/遗失的还有一些/珍贵的词/那些词哟/日夜撞击我们胸膛/如果想要吐出/就会遗失在口腔”文化发展形态的多样性,决定其在交融过程中必然导致不平衡性,确切地说,是在以汉族强势文化为主体的浸入之下,彝族文化发生不可避免的变异与倾斜。语言是最具文明积淀的标志,民族地区的民间话语来自于生产生活之中,显现着民间智慧,语言的大量散失最具破坏性,一个民族的凝聚力将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诗人是心性敏感的群体,对于这种异化所引发的心灵阵痛无疑是最强烈的,他一方面知道文化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大势所趋,一方面又为日益失落的民族文化传统而痛心疾首,黯然神伤。只有选择以诗歌唤醒民族的自尊与自信,留住关于它的点点滴滴的文化记忆,同时也思索自己民族在漫长历史流变中所经历的苦痛,寻找它最终的救赎之路。这种现代意识让倮伍拉且清醒地看到,自然环境的变化或许只是表象,传统走向衰落,才是最令人伤惋的。诗人是时代的良心,他总是最先感知社会肌体里健康或腐朽的因子,对本民族文化精神的聚焦与烘托,并非要排斥其他民族优秀的文化因子,他一方面热情地为彝族文学中的优秀作品鼓与呼,另一方面又为这个民族尚存的诸多掣肘而忧心忡忡,为它依然要走的漫漫长路感到忧虑。诗歌中无奈的告白和哀痛的悼亡,是他唱给自己的民族、乃至全人类的一曲忧伤的挽歌。忧思,形成了诗歌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化了文学性的维度。在当今文化之根面临断裂、文化之魂普遍消散的背景下,这种忧患和疾呼对于凝聚民族精神、深化文学的地域文化特征有着独特意义。
二、感悟自然:追寻物我共存的和谐关系
少数民族诗人们普遍出生于边缘地界,多居住在深林峡谷、大漠戈壁或草原绿海,他们与自然为伍,在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生存的基点,寻找生活的乐趣,大自然成了诗歌表现的最宏大主题。在写作中,多选择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物象作为舒展审美想象的客体,将涌动的思潮、奔流的情感寄托在与本民族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物象上,形成了最核心的诗歌意象。在彝族人的神话中,祖先是与那些妄图破坏和谐的人与物相抗争而成为神的,如射杀太阳,消灭害虫,让人类过上安详的生活,神话集中突出了生态的主题,自然意识、宇宙意识、生态意识是神话传说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在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化承传中,彝族诗人接受了生态意识的熏陶,逐渐形成内化为血脉之中的文化心理基因,他们认为,自然是衍生万物的起源,是一个博大而值得膜拜的存在,除了必须的生存需求而向自然索取外,更多还是对自然怀着一份敬仰,特别是以动植物为图腾的崇拜意识,从中感悟自然与人的命运关系。久而久之,敬畏山神、祭拜古树便成为一种民俗,隐含的是对生态和谐的尊崇。正是这种祖辈流传下来的观念,使得彝族人普遍热爱自然,懂得珍惜生存环境的平衡,并逐渐形成了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倮伍拉且自小就受本民族独特的宗教习惯和风俗礼仪的熏陶,特别是在繁富的神话故事的濡染下,他眼中故乡的每一条江河、每一座山峰都有着鲜活的灵魂,人与自然的交流,都饱含着对神灵的呼唤,甚至认为“江河之水是我故乡的血液”,自然界中的动植物传递着神的谕旨,护佑着人类的健康与生命,人与自然构成一种解不开的命运共存关系。所以他的诗歌从未脱离过大凉山的文化母腹,山水意象是他抒发与大自然密切情感的重要载体,在《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大凉山》《凉山这个地方》等诗歌作品中,无一不表达对故乡大地的深沉感念。“滋养血液的泉水/夜夜拍打/我们的睡眠/天亮后睁开眼睛/我们要穿越房前那片树林/去收获或播种/玉米和荞子、洋芋/大凉山温暖的怀抱里/身躯般挺拔的树木/棵棵树木/伸出枝桠/与我们的手掌相握/相互致以早安/并祝愿好运”他深知大自然乃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要保持这种和谐共生的状态,就必须敬畏自然中的一切,毁坏自然的恶果最终是自毁。他笔下的自我与故乡万物,永远是一种平衡状态,不居高临下,甚至还有一丝谦卑的姿态。这种感恩不仅体现在对大自然中普通动植物的珍惜上,更体现在对生存必需品的尊重上,如诗歌中常出现荞麦、土豆等,把它们视为上天的恩赐,并给予热情的礼赞。每年的火把节,彝族人都要举行隆重而盛大的祭天大礼,毕摩手持法铃向天祈祷,感激天赐万物,祈求风调雨顺,可见出这个民族知恩图报的心理气质。
倮伍拉且的诗歌深刻烙上了身后民族与脚下土地的多重文化印痕,在大凉山艰难的自然条件下,赋予土地更为深厚的情感体悟。他的诗歌意象集群具有明显的彝族气息,是大凉山所特有的自然之貌,意象构造灵动而不刻意雕琢。如故乡的岩羊:“过河羊/河的那边/有茂密的牧草/过河羊/过了河的羊/别走得太远/河的那边又有一条河/过了河又有茂密的牧草/过河羊/过了一条河的羊/就得过九百九十九条河/河的那/有茂密的牧草/过河羊/过了河的羊/已经走得太远” 诗歌用抽象式的组合方式,将河的两边划定,彼岸是诗人心中的圣洁的牧场,也是诗人自己所向往的精神归宿。大凉山至今还留存着半牧半耕的生活生产方式,这里的彝族人始终把他们对生活场域的认知寄托于这样的放牧过程,这是与生俱来的习惯,是天性的流露。诗人借用岩羊的意象,正是表达内心深处对自然生活的美好憧憬,以及对传统文化的自然觉醒。
这种对大自然的眷恋起因于日益恶化的生态。生活于斯山斯水的彝族人,他们对环境的变化有着切肤之痛,诗歌自然成为留住心灵记忆的有效方式。面对日益消失的自然物种,倮伍拉且的忧伤溢于言表:“从前啊这片草地有水有大雁”,可如今,“放羊的老人仰着脸看天/天上飘着白云/天上没有大雁飞翔”。两种景象在同一片草地上空出现,将过往时光的灵动感与现实的荒凉感作了鲜明对比。如果说大雁的消失是自然变迁的结果,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怅惘,那么《獐子的牙》则是对人类野蛮行径的愤恨:“獐子尖尖的牙齿/挂在拉莫的胸膛/拥抱着阳光/敲响拉莫的心房/拉莫说他听得懂/太阳每天对着土地/哼唱的情歌/獐子弯弯的牙齿/挂在拉莫的身上/山里生长的拉莫/摆脱不了树木的缠绕/拉莫说獐子这种动物/已经很少很少/森林越发孤单/日益哀伤”诗人注定是无力改变世界的,他只能以笔为剑,划开时代的伤口,将溃烂的创痕裸露出来,以到达引起关注、疗救病痛的目的。学术界普遍认为,“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并从事和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生态责任、文化批判、生态理想、生态预警和生态审美是其突出特点。”作为在千百年历史遗训中成长起来的彝族诗人,倮伍拉且自小就接受祖先的教诲,形成了敬重自然的文化基因,当现实场景与祖先训诫呈现严重分裂的时候,必然引起剧烈的内心冲突,诗歌便成为倾泻愤火的最直接方式。他文化表达中对故乡的情感是复杂的,歌颂与批判并存,或者说批判是源于更深的爱恋。这与当下社会对纯美自然的强烈冲击有关,社会转型带来的不适感,经济利益驱逐下的人性疯狂,都常以生态作为代价。失去了生态的平衡,最痛楚的就是家园不再是儿时的天堂,那不啻一种连根拔起的抽空状态。倮伍拉且的诗歌有着鲜明的生态学特征,他对保护自然生态的强烈呼吁,力图跳出自身民族偏狭的个体得失,努力追求更为广泛的社会价值,这让他的诗歌不仅对本民族的写作有着重要的促动作用,对整个少数民族诗坛,甚至更为宽阔的写作界域而言,都有着很好的示范意义。
三、固守家园:寄托唇齿相依的生命情感
具有现代意义上知识分子身份的彝族诗人,在走出大山怀抱,融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会自觉地承担起阐扬本民族古老文化和与其他民族进行文化交流的重任,扮演着沟通古今、传达神谕的信使角色。迥异的文明形态给他们提供了审视自身的机会,其中对传统的守望,对家园的回眸,成为普遍的文化策略。彝族当代诗歌常以土地为母本,通过营造“火塘”“石头”“索玛花”等意象,抒写人与自然之间割舍不断的情愫,表达对构建美好家园的期盼。这种情感首先聚焦于具象化的家园物象,如对火的崇拜与讴歌,可看出这个民族独特的心理积淀。彝族的很多神话传说都起源于火,认为火能驱灾除病,是驱逐寒冷赋予万物生命的本源。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了内含丰富的火文化,节日里,人们围着火塘打歌跳舞,日常生活中,依靠火来占卜吉凶,新生儿出世要由老人抱着从火塘上跃过,去世后肉体又在熊熊烈焰中消失。火伴随着彝族人一生的方方面面。因此很多彝族诗人都把火的描述看成是神圣的行为,是超越肉体凡胎的束缚,一直抵达灵魂的核心媒介。正如有学者研究指出:“彝族是一个特别崇拜祖先的民族,祖先崇拜在他们的信仰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是鬼魂观念和血缘观念相结合的产物。它的产生,首先是氏族集团共同的祖先崇拜,然后是部族的共同祖先崇拜。随着个体家庭的产生,家庭的祖先崇拜也应运而生,彝族的祖先崇拜与人们朝夕与共的火塘密切相联,祖先仍在火塘边与在世的子嗣亲属在精神上沟通,活着的人与逝去的祖先以火为媒介,沟通情感,后代通过火而向祖先祭祀,祖先也通过火而了解后代的祈求,保佑后代子孙。他们以锅庄石象征祖先,后代以火塘上方的锅庄石代表祖先的神灵。”同时,这个民族的性格普遍偏于阳刚,性情豪爽,重信守义,对生活怀有一种昂扬向上的奋发意识,这与沸腾的火苗有内在相似之处,是一种蓬勃力量和永不服输的进取精神的象征。在诗歌《永不熄灭的红红的火》中,倮伍拉且将火的物象人格化:“怀揣着我的故乡大凉山火塘里的火/我穿越茫茫雪原/我翻越高高冰山/心中有团火熊熊燃烧/血脉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诗人把火视为神圣之物,火所喷发出的热量可外化为“照亮眼睛”的光明,有了火,生命的白天和黑夜就会“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同时,又将火内化为“血脉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液”。彝族人精神里的火图腾或曰“火魂观”,与其生活在寒凉之地有关,是火让人类反抗了袭击,获得了健康,找到了光明,抵制了黑暗,火是人类生存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同时,火又是生命诱发和成长的催化素,是将诗人与万物相连接的纽带,诗人因此而坚信,“有了永不熄灭的红红的火/就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
一名少数民族作家,如果丧失了民族意识,作品极易失去精神质地。倮伍拉且是一位有着文学根据地的写作者,故乡大凉山既是养育他身体成长的物质之家,又是滋养其精神成长的原乡“血地”,诗歌撷取的意象大都来自于千里彝山,他固守内心的纯粹,满怀对故乡的深情,关注天空与大地的密语,以山川、河流、群峰作为内心驰骋的疆域,在对人类的苦痛具有普遍体察基础之上抒发民族情绪,以一己之感接续天地人心。相比较那些书斋中的幽暗写作,这种根性的写作方式有着来自神性世界的明朗与纯净,体现出广阔的精神根据地。于是,他的文字在智性与灵思中漫舞,不断向极地之境迈进。与那些对故乡的漂浮性书写不同的是,这种源自生命母体的眷恋感,给了诗人强大的支撑,他对大凉山的抒情没有丝毫的矫饰与浮夸,体现出一种执拗而任性的爱。如“面对着南方的大海北方的雪原/我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点快乐的音调/其实欢乐也一样哭泣也一样/只有在大凉山我才能够真实的表达和歌唱/从平坝到山梁/从冬天到春季/穿过密林走过峡谷/雨水和雪花润泽我的身躯我的灵魂/我的思想/大凉山广袤的土地上/我与每一棵树木每一棵庄稼一同生长”“南方的大海北方的雪原”都不是故乡特有的物象,因此“我的空空荡荡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点快乐的声调”,因为情感与土地呈疏离状态,在陌生的他乡,无法激起内心的热望,“只有在大凉山我才能够真实地表达和歌唱”。故乡自然万物不仅是情感的寄托,也是思想和智慧生发的载体。作为一名纯正的彝裔,诗人的骨骼有着大凉山一样的雄劲,血管里鲜红的血液,像流经故乡的江河之水一样澎湃。因此当他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浑身的灵感都被调动激发,精神如神启一般,自然焕发出无穷的活力。
艰难的生存环境和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的顽强求生状态,决定了诗人深层的心理意识与土地之间有着牵扯不断的血脉关系,对土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心理。这份血缘性质的依恋,使得无论是固守家园的深情吟唱者,还是辗转他乡怅惋歌哭的游子,对土地的倾诉已成为诗歌创作的永恒母题。在梳理故土情思和追忆逝水年华中,家园意象被层层浓缩为一个具象化的小山村,又分级扩大到与本民族文化特性相关的区域,反映出民族诗人们深厚的根性品质。倮伍拉且把故乡比喻为“有刺的土地”,树木之根、庄稼之根、牧草之根已深深地楔入心房,是精神永远的皈依之所。离开了家乡,不仅胸膛会“隐隐作痛”,如身体某个部位被割裂一般,灵魂也会呈挂空状态,无所依凭。正是故土的这种强大感召力,使得诗人无数次出走又选择回到群山的怀抱,在大凉山的江河之畔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歌灵光。他的诗歌写作,有一种质朴无华的朴素与干净,但又意境深远,给人以意犹未尽之感。他对生命的独特诠释,对土地的深刻体悟与孜孜追求,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悲悯情怀和深邃的人生积累,诗歌激荡而不失温雅,热烈而不失庄重,是认知这个民族深层文化的重要方式。他的诗歌呈现出多重审美意蕴的交融,一方面,诗人作为典型的“自然之子”,对自然的崇拜决定其诗歌强烈的土地情结,流溢出浓烈的民族意识;另一方面,民族性思维的外显,又通常表现为一种灵魂不灭、与天对话的神秘性。同时,受本民族传统和现代性视野的双重观照,诗人习惯于审视自己的民族,表达出对于文明被异化的忧伤与批判。因此,他的写作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无论是阐发事理还是深掘人性,诗歌都是他与外部世界建立生死与共关系的重要方式。他深深扎根于大凉山的土壤,把对大自然的感恩与故土的眷念融而为一,以略带偏执的地理书写,展现民族文化心理、挖掘民族审美内涵,表达彝族人独特的自然观和生命观,诗歌有着石头般坚硬的品质和大地般宽阔的特征。
纵观倮伍拉且的诗歌写作,他回到母族文化的典籍中,寻找祖先迁徙的足迹和灵魂摆渡的路径,以期重新获得一种面对当下困境的化解能力。在回望祖先与扎根故土的同时,又善于糅进外来文化的先进性因子,化他者文化为己用,并充分吸纳汉语诗歌精粹与典雅的特质,形成明朗而干净的抒情风格。在诗歌的精神意旨上,自觉地承续起优秀文化传统,以现代意识烛照历史、当下与未来,体现出民族性、地域性与现代性相互交融的混合美学,对当下诗歌写作的同质化困境形成了一种有力反拨。
注释:
倮伍拉且:《经文里的阳光》《常常有那样一个时刻》,《凉山这个地方》,第62页,第78—79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倮伍拉且:《神界》《遗失的词》《山的怀抱》《过河羊》《獐子的牙》,《诗歌图腾》,第64页,第20页,第110页,第37页,第12页,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年7月版。
倮伍拉且:《神灵的眼睛》《永不熄灭的红红的火》《我的思想与树木庄稼一同生长》,《大凉山》,第24页,第13页,第10页,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版。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第2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第2版。
陈永香:《论彝族的火崇拜》,《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