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作家应该直面族群生活现实——彝诗馆访谈系列之熊里博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彝诗馆:请简要介绍一下你自己的创作简历及写作背景。
熊理博:嗯,好的。1997年秋天,我考入四川省彝文学校。也就在那一年我用熟识的彝文写下了第一篇散文《路》并发表在《凉山文学》彝文版上。那一年,我十六岁。此后是三年悠闲宽松的中师生活。其间,我用彝文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小说、散文、诗歌,并在《凉山日报》副刊、《凉山文学》上发表了出来。2001年9月,我用笨拙的汉语写下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天堂悠云》。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差不多二十岁。当时,由于对汉语文的运用不够熟练,在彝语转化成汉语的表达过程中没能让词句的凝练达到理想的境地,所以,《天堂悠云》在结构上虽算成功,但文字精练方面却很失败。在凉山州文联上班的彝族著名诗人俄尼牧莎斯加看到我的小说后,希望我先写写诗歌。他说写诗可以帮助精炼文字。他还叫我三十岁后再写小说。当时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在理。2007年我学习写诗。这五六年的时间,我差不多写了一两百首。2009年我出版了一个小诗集。前年,也就是2012年,我满三十。我觉得应该可以试试小说了。因为在写诗期间,我有意识地收集了很多小说素材,比如《彝族民歌集》、《彝族民间故事集》等。但当时也算是一片茫然。十年过去了,我应该写点什么呢?或者我能够写点什么?我对根本无法或不可能思考的人生进行思考。
彝诗馆:你诗写的初衷是什么?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对这种悲观态度你怎么看?
熊理博:诗歌是人类情感的艺术表达。在刚刚开始学习写诗的一两年,我似乎除了写写诗歌,消遣自己,消磨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可做,或者什么更有意义的事也做不了。有时,突然想起小的时候,长辈们抚摩着我黑黑的天菩萨说“冉阔!冉阔!”我的心里就充满哀伤。现今如果他们健在,那么,他们对我该是多么的失望啊!我写诗,自然也不会为了什么伟大的梦想,更不是为了出名。我写诗,是心灵表达的需要。我希望通过诗歌,能够记下自己在尘世间所遭遇的点滴感受;我希望通过诗歌,能够与尘世之外的另一个自己交流。我对诗歌的要求也简单,从不奢望我的每一首诗都是一束耀眼的星光,照亮人类社会阴暗的角落;更不奢求我的每一首诗都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产品。我刚刚开始写诗的那一两年,生活中也有些不顺,感觉里,似乎什么都变了,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未变。有时,突然想到小的时侯有过的辉煌梦想与美丽希望,似乎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莫大讽刺!当然,一个人活着,感恩是肯定的。一路走来,帮忙与扶持我的老师很多,这里就不一一致谢了!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极端主义。只要人类情感不死不灭,诗歌就永远不会消亡。并且一种文体是否消亡,也不是谁说了算。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产生与灭亡都有其根源与定数的。
彝诗馆: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好还是坏?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的优点与不足有那些?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代表着彝族文学最优秀的象征吗?彝族诗歌文本中那些意象词语对你有深刻的影响?
熊理博: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我认为这种现象不好也不坏。彝族诗人多,说明彝族人民情感丰富,有向往有追求。他们需要借用诗歌这么一种艺术手段来表达自己。出现这种现象,还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彝族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都在提高。当然,虽然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但诗歌写作水平良莠不齐。出现的现当代诗人中,有些自我满足,不思进取。在自己的小诗歌圈子里自我陶醉。有的甚至拉帮结派,发诗歌言论两面三刀,不问良知。而且,就目前而言,虽然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但能展现一个时代或一个民族精神的诗歌作品少得可怜。我认为现在的彝族诗歌,应该多寻找突破口,少追求数量。我们的彝族诗人应该在出精品、出大作上下功夫。如果出不了代表时代与民族的精品,那么现在的彝族诗歌顶多也是个现象。诗歌是彝族文学的一个门类,关于彝族文学是否优秀,单一个门类是不够的。所以,我觉得彝族还需要发展其他题材的文学。彝族诗歌文本中对我有深刻影响的意象词语倒是很多,比如英雄髻、毕摩、苦荞、燕麦等。我觉得彝族诗歌里出现一些彝民族特有的意象词是个好现象。至于为什么好,涉及的理论范畴太多,在这里就不一一而述了。
彝诗馆:你对彝族母语文学写作前途有怎样的预判?
熊理博:我们所谈的彝族母语文学,大多指1980年《彝文规范方案》由国务院批准并颁布实施后,从《凉山文学》彝文版、《凉山日报》彝文版上发表或培养出来的彝族母语作家的母语文学作品。也就是从口传文学走向了作家文学的彝族母语文学。彝族母语文学1980年才婴儿般出世、起步、成长,与用汉文创作的队伍相比,无论是创作技能还是创作经验等都差了许多,实力差距也很大。但是,在彝族地区,彝文创作队伍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越条件。从《凉山文学》彝文版、《凉山日报》彝文版走出来的彝文作家、作者已发展到几百人,形成了一支老、中、青作家、作者群。目前,已有近50多人出版了自己的作品专集。代表作品有小说《情系山寨》(贾瓦盘加)、《根与花》(杨阿洛)、《山魂》(时长日黑),文学评论集《当代彝族文学论》(阿牛木支),长篇小说《火魂》(贾瓦盘加)、诗集《鹰魂》(木帕古体)分别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另有100多人次的作品荣获了省州各级文学奖。杨阿洛、阿牛木支、时长日黑、罗庆春、贾瓦盘加、木帕古体等先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彝族母语文学是彝族文学的根。彝族文学要发展,首先应该注重母语文学。母语文学发展不起来,那将是彝民族历史性的悲剧。目前,彝民族正盲目地走在被同化的路上,彝族文学也是如此。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大部分彝族同胞被金钱所迷惑,在金钱面前失了自爱、自尊。当然,彝族母语文学的发展前途应该是美好的,但道路肯定无比曲折。
彝诗馆:你认为彝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你认为彝族精神的核心是什么?你有没有自觉的族群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
熊理博:彝族文化门类繁多,其中包含的各类知识数不胜数。但我觉得,其核心应该是爱。在这个世界上,爱是一切文化的根源,也是一切文化的主题与归属。没有爱的文化是死的文化。关于彝族精神的核心,在彝族史诗《玛牧特依》、《勒俄特依》等有重点体现。除却神性与灵性外壳,我觉得应该是不折不挠的大义精神。当然,这个问题目前肯定没有统一的答案。我对自己的族群文化是认同的。彝族的族群文化与汉藏文化一脉相承,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南方少数民族的许多消失了的文化。作为彝族人,我是无比自豪的。在古老神秘的彝族文化面前,我拥有的幸福感和归属感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彝诗馆:你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对你的诗歌写作是否有影响?如果有,你是怎样克服的?
熊理博:目前,我在一个偏远小县的文联上班。我每天的工作任务是一份县委主办的内部刊物的文学栏目文字编辑。我的工作与诗歌创作基本没什么影响。当然,由于是偏远小县,文化落后,一大部分是识字的文盲,故理解文学与诗歌的不多。在生活中,一般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况且,目前中国正处于盲目地追求经济时代。在世人的眼光中,唯一的追求点就是非有钱不可,非当官不可。可是,想想看,长此以往,老百姓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就会变态。目前,这样的趋向已经十分严重,而这样的潮流涌动还在继续。所以,安静下来,做好自己该做的,才是最重要的。要相信,别人的眼光不是万能的。
彝诗馆:我从部分关注“彝族题材”的画家笔下和摄影家的摄影作品中总是把“彝人喝酒”作为一个题材,并且彝族民间在给发生纠纷、走亲访友、婚礼喜事、赶丧奔葬等都把酒作为一种表达各种喜乐哀愁的主题。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认可彝民族是一个拥有酒神精神之光的民族?
熊理博:我并不认为彝民族是一个拥有酒神精神之光的民族。关于酒文化,也仅是彝族饮食文化之一。彝族生活中还有许多信仰。所谓酒神精神之光,彝族其实谈不上。把酒当作解决纠纷、走亲访友、婚礼喜事、赶丧奔葬等的表达主题,一方面可以说过去酒在彝族地区稀少,不容易获得;另一方面,酒被彝族先民赋予了一定的神性。而被赋予神性的,在彝族生活中还有很多。并且,除了彝族,其他许多民族也是把酒作为解决纠纷、走亲访友、婚礼喜事、赶丧奔葬等的表达主题的。目前,许多彝族正统文化被肢解、误解、误用。酒文化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说“一个人等值于一匹马,一匹马等值于一杯酒”,但这不是全部。关于彝族酒文化,其实很讲究的。彝族崇尚万物有灵,酒仅是其中之一。肢解、误解、误用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其实很可怕。当一斤白酒等值于三元人民币,彝族人民就变成了一个被酒玩弄、伤害、戏耍的民族。在彝族地区,因为酒而失去自尊自爱的男人女人已经很多。酒在彝族地区,其实也就差不多剩下了酒精成分。
彝诗馆:你对彝族母语诗歌和母语诗人了解多少?
熊理博:说起彝族母语,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刚刚学习文学创作时使用的就是彝文。对于彝语诗歌,我差不多都读过。目前我随时翻来阅读的个人诗集里就有阿库务雾的《冬天的河流》、《虎迹》,木帕古体的《鹰魂》等。对于彝语文学作品集,我也有很多。我觉得在彝文文学中可以学到许多原汁原味的彝族文化知识。目前,我觉得彝族母语诗歌发展还不够好,还需要彝族有识之士进一步努力,还有相关单位也应该进一步培养。
彝诗馆:你对诗歌创作中“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句话有怎样的看法?
熊里博:这句话其实可以倒过来说:世界的,也是民族的。在诗歌创作中,我个人认为不管是民族的,还是世界的,首先应该是成功的,代表了一个时期内一个民族整体的精神主旨与信仰的。有的诗歌具有世界性,但只要写得不成功,那就什么都不是。换言之,民族性也一样。“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句话我们应该辩证地看。不能一概而论。目前,彝族诗人中大部分具备了民族的,但世界性不足。所谓世界的,我想,差不多也就是“走出去”这个问题。诗歌创作归根结底是属艺术创作,走不出去的艺术创作就是自己一个人哼哼。也许在哼的过程中自己十分幸福,怡然自得,而且这份幸福别人不能获得。但是,真正的艺术应该是雅俗共赏,应该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彝诗馆:你对大凉山部分彝区地区毒品泛滥、艾滋病漫延、贫困滋生有怎样的看法?你认为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负面情况的发生?如果让你提一个可行的良策,你会怎样来处理?
熊理博: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但是,我可以用文学或诗歌的方式说一说。文学与诗歌在毒品泛滥、艾滋病漫延、贫困滋生的彝族地区何为?文学与诗歌为什么就站不出来,或站出来的也恰恰底气不足。文学与诗歌为什么就那么谦虚,不能帮助彝族人民构建一个良好的精神世界、信仰世界?文学与诗歌为什么就不能帮助彝族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人为什么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等等。文学与诗歌应该主动出击。目前,毒品泛滥、艾滋病漫延、贫困滋生的最大原因就是精神空虚。所以,我觉得彝族作家诗人应该直面自己的族胞兄弟,直面自己的生活现实。物质上一夜暴富的可能性小,但精神上是可以的。彝族人民只有精神上有依附了,才能够抵御诱惑,才能够走对路。
彝诗馆:面对当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你是否有灵魂里的迷茫与彷徨?
熊理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是很不容易的。穷人有穷人的哀凉,富人有富人的无奈。当官者有当官者的愁,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苦。一个人要活成自己,那就更不容易。有时,我们的生活就像泡沫,尽管五颜六色,到头来也免不了一地鸡毛。我这样说,活在当下的人,自然也就难免不似是而非。我们吃着的大米是打过蜡的,我们吃着的猪肉是激素喂的,我们做着的美梦是别人给的。在我们的身边,还有什么属于我们自己的呢?我们是否真有灵魂,有时,我们自己都表示怀疑。所谓的情感,有时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抓不住摸不着,谎言在涌动。所以,我可以进一步确定,我们在似是而非,也就是玛庵。
彝诗馆:据了解,你最近刚完成了彝族首部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玛庵梦》,请你说说创作的出发点和期望值?
熊理博:恩,好的。我写《玛庵梦》,归根结底就是源于对当前这个时代的理解和对自己祖先的怀念。我想知道这个时代的未来走向,我想知道我的祖先成为“玛庵”后那段艰辛的心路历程。当然,在艺术手法上,我刻意做了四个方面:一、语言的诗化;二、结构的奇巧;三、似梦非梦的人物刻画;四、灵魂不死的民族信仰。也许是神秘的巧合,作为彝族毕摩后代,用超越自我的手法继续发扬彝族毕摩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与《玛庵梦》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表达手法有了天然的相通。《玛庵梦》从第一章开始,就用似梦非梦,似现实非现实的创作手法搭架故事结构,构思人物形象。《玛庵梦》从2012年1月开始动笔,2013年1月初截稿完成。《玛庵梦》在创作过程中,也得到了很多文朋诗友的认可、指点和帮忙。目前,在出版中,估计2014年5月左右出来。
彝诗馆:目前,你有哪些创作计划?
熊理博:我手中也正创作一部魔幻性质的彝民族题材长篇小说,名字暂定《符》。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符,有的人看得见它,有的人看不见它。当你深深爱着,你的爱就是这道符。当你看到生命的最初,那些前进的步伐和退却的梦,你的失落与安然也是这道符。符的正面是渴望、奋斗、自强不息、锲而不舍;符的反面是吝啬、龌龊、尔虞我诈、隔岸观火。符最终的解答是: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你都将在这个世界永存!我希望这部小说成为民族题材类的励志的书。
彝诗馆:你对彝族现当代诗歌写作了解有多少?你经常阅读彝族诗人的诗歌著作吗?如果让你推荐当代最优秀的十位彝族诗人,你会推荐那十位?请说出你的理由。
熊理博:对彝族现当代诗歌写作,我差不多了解百分之六十左右。因为热爱,彝族诗人的诗歌是经常读到的。推荐当代最优秀的十位彝族诗人,其实这个有点难度。因为大家都在自己的诗写道路上跋涉着,努力着,目前谁会成为最优秀的,真不好定论。如果让我说出已故的最优秀的十位彝族诗人倒是可以的。呵呵。
彝诗馆:最后,想问问你,在你的诗写中,什么样的题材最能引起你的兴趣?比如:地域性、民族性,或时代性等。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诗写倾向?
熊理博:呵呵!我觉得诗写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每个人对于自己熟悉的题材和热爱的题材更有兴趣一些。于我,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凉山彝族,所以对凉山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发生在彝民族身上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更有兴趣一些。关于地域性、民族性、时代性等诗写概念,那是评论者给诗写者戴的帽子,与诗写者的诗写倾向关系不大。于我,也不会刻意去选择哪种诗写倾向。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