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格雅:苏尼主唱的神曲
“申毕摩”在作法事时神情肃穆。古路村离不开他,他是古路村的一部分。
敬天地诸神
上午10点,当被四川省雅安市汉源县古路村村民敬称为“申毕摩”的申少权出现在申其芳家大门口时,他昨日深夜作法驱魔时那种神圣而权威的“公众期望角色”,已完全还原为与其他古路村村民并无二致的“传统角色”。跨出申家大门口时,微醉的申少权不得不右手撑在门柱上,笑着与主人家寒暄道别。47岁的申少权,这位古路村唯一的神职人员,一身破旧的衣服,肩上横挎着一个更加破旧的皮包,气宇轩昂地走在村庄窄小的通道中。
“伊苏格雅”的序曲
据古路村民兵连长申少财介绍,古路村6个组共382人,上世纪90年代,大家公认的另外3位毕摩先后离世,申少权便独自担当起一个村庄精神守护的重担。对于几乎与世隔绝的古路村而言,法术不仅是他们精心展示自己力量和威力的一个舞台,也是广大村民纯粹生活领域的一项重要活动。面对古路村,法事除了使人感受到灵魂的力量外,他的本领、诀窍和手法,还使村民产生出与困境作斗争的勇气,增加了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心。
2007年3月25日晚7时,笔者在村长申少华家闲聊,一个多小时后,申少权将要在申少华隔壁邻居申其芳家从事一场称为“伊苏格雅”的法事。夜晚,昏暗的火塘边,就着四壁挂起的几盏煤油灯,我发现申其芳家的堂屋完全笼罩在一种超自然的空气之中。火塘里舞动的火焰,黑静的堂屋,如水瞬间凝固成冰。
堂屋后壁地面铺着一张草席,申少权正襟危坐在上面。墙角是他布置的今夜法事的“祭台”:一个有孔的蒸锅中放满了玉米粒,玉米堆上半埋着一只铜锣,铜锣下悬有一坠子,顶上安皮绳。法事开始后,他将不停地摇响法锣,念经驱鬼,以此法器传送人、神、鬼之间的信息并助法威。
据申少财介绍,当晚法事起因于申其芳家22岁的三儿子申志松马上要去江苏扬州打工,父母不放心,特请“申少权”来做法驱魔,保佑三儿子在外平安。同时,申家大儿子申志强已在彭山“倒插门”安家,很少回来,24岁的二儿子申志中早已远渡海峡,赴台湾打工,申家便顺请申少权为3个儿子招魂。“他们全在外面了,但人仍是古路村的。他们的魂要留在家中。”申家最富权威、年高78岁的申其芳的父亲,向我介绍着这场法事的重要性。“我一保申家出门打工,在外行走,没有病情,平安无事;二将他家庭的病苦‘危余’一并送出去。”酒醒后的申少财,对于自己毕摩的效能,已表述得非常贴切到位。彝语发音的“危余”一词,反复出现在他几次作法的咒语中,他告诉我,从开天辟地,人共有72种病情,统称为“危余”。“‘危余’只有毕摩才治得好。”他笑着总结。
申少权盘脚默然地吸着烟。火塘边围观的众人也不语,只有火塘中燃烧的木柴“叭叭”作响。申少权眉头紧锁地大声说:“这块石头是空心的,烧了会爆。”随即,申其芳拿着一把火钎,飞快地从火塘中把一块已烧得黑乎乎的卵石夹出,出门又找了一块卵石重新放入火塘。
“伊苏格雅”正式开始。
石头与公鸡的奏鸣
在申其芳家堂屋门口,申家准备了一大坛用玉米和荞子刚酿好的“杆杆酒”。申少权来到坛前,烧了几张纸钱,用嘴吸插管饮了头道酒,再用一只碗从坛中舀了大半碗酒,一手端碗,一手拿着一把神树枝,走出了申家的大门。
夜已完全笼罩在这个没有通电的村落中。申家外的平坝上,漆黑一片,昆虫的嘶鸣成为此时唯一的交响。平坝正中,申少权威严而立,头颅高昂,额头青筋暴绽,边用神树枝向四方沾撒着酒水,边气势雄壮高唱咒经。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与呼唤,一阵虔诚而富含神秘意义的唱词与腔调,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申少权站在那黑暗中,上通天朝,下通地府,咒语越念越激昂,身躯挺得越来越直,手中的神树枝舞得更高了,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条连接天地之间的线。猛地,他把碗中的酒洒向地面,然后就着我手电筒的光亮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面酒水泼撒而成的形状与走向。这是“伊苏格雅”第一章节:“我把病人的病情从宅内送到宅外。水的形状可以告诉我病情来自何方。”申少权说。
回到堂屋,申少权把火塘里早已烧红的石头,夹入一个长柄的黄铜勺子中,一手端勺,一手拿着一杯水,开始了在申家每间房舍的巡游。申少权边念诵《除祟经》,边把杯中的水倒进勺中,咝咝的声响伴随着大团的水蒸气,从他手边升腾而起。这是彝族毕摩祓祟术中常用的“蒸气除疾”法,是彝族祖灵信仰仪式中被广泛施行的去邪除祟的法术。对于申少权而言,他蒸气除疾,除了为主人家送返病苦“危余”外,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将申家的门神、家神、灶虎、坛神等,全部安稳在家中。“我让它们排好队,定在家中。”申少权自豪地说。
彝族一直视鸡为最有灵气、最为灵验的禽鸟。送灵中,鸡也被尊称为“引路鸡”。草席上,申少权右手抓着大红公鸡上下飞舞,左手神锣响个不停,他颤抖的身躯在墙上形成魔幻的倒影,大段大段的经文,弥漫在堂屋四周。申少权左手不时变幻着法指印,公鸡被来回重重拍打在枕头与被子上、墙角边。屋内巡视完后,他走到大门口,拿刀在鸡头上重击几下,把鸡在申家大门两侧来回拍打,用手抓下一些带血的鸡毛,沾在门两边,他用汉语念诵祈祷,以求门神守护,使病灶不得进门。随后,他一把将公鸡扔入室外无边的黑夜之中,打起手电,仔细查看地面鸡的形状与鸡头的方向:“是在西南方。”
转身回屋,申少权拿起一个当地称为“秘日如落”的草偶,这是一个由12根竹子编绘而成的圈圈,上面用白草、茅草和当地敬山神的石摩草编制成一条龙,盘缠在竹节上。这时,主人公申志松出现了,申少权用草偶在他身上上下来回摆弄,随后是申其芳,然后,他将草偶点烧丢弃于地,交代主人马上将之送到西南方。申志松小心谨慎地拿起草偶,小跑着消失在院外。“一根竹子代表6种病,12根就是72种病。我查鸡头,看卦像,把这些‘危余’全送回了它们来的地方。”申少权舒了口气说。
夜半三更的招魂曲
送完草偶,众人返回火塘边,聊谈的喧嚷与打闹的笑声终于浮出了水面。申少权坐回自己的“法位”,点了一支烟。申其芳上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杯酒。我问毕摩法事何时结束,申少权把酒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巴说道:“还早。”我看了一眼表,已近子时。
稍事休整的申少权从皮包中拿出一对用马桑枝制成的阴阳木卦板,他将木卦蘸点了酒水,开始木卦卜……滔滔不绝的念诵语,伴随着木卦掷地清脆而尖利的声响流淌出来:“我必须请出三个卦,一为神卦,二为阴家人的阴卦,三为阳家人的阳卦。如我把诸家的病痛‘危余’全送出去了,三个卦应均为吉卦。”所掷于地的卦板一半向上,一半向下,是为吉卦;否则,不祥,须重卜,必得吉卦出现后方止。十数次后,三个卦象终于全为大吉,笑容出现在申少权的脸上。
占卦完毕,当地彝语名为“伊杀”的招魂大法便紧接着开始了。申其芳端来一个碗,碗底铺满大米,3只鸡蛋放于碗中。申少权小心拿起鸡蛋,依次在上面写上1、2、3。“因申家有3个儿子在四方行走,鸡蛋标号,以便区分。“招回了魂,鸡蛋就会自己倒下来。”有人在身后对我小声说道。不久,结果应验。“伊杀”结束,皆大欢喜。
自豪的申少权起身,念咒诵经,手指向上、后、下各弹了几下,然后向东西南北四方舞动。这是他在将今夜邀请到的天神、地神,东西南北四方诸神,一一送回原处。那一刻,我感觉时空被他浓缩成了一个有序组合的节目,而宇宙与生命的真谛,通过一场流畅贯穿的法术,被他诠释成了一场让人惊心动魄的视觉大片。
真实的口述与身份
1997年,对于古路村祖传7代的毕摩世家申家而言,一切可谓“祸不单行”。两个儿子病亡在山下六组跨子坡的阴影,还没有从一家老小心中抹去,申少权,这位申家的掌门人,这年,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3年。申少权的妻子兰少容10年后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岁月,仍是一脸忧愁。“有一天深夜,他突然从床上直直站了起来,浑身不停地抖,对我说他爷爷托梦于他,叫他去做法。”这是兰少容对自己丈夫从事宗教职业起源的口述。“鬼怪神将踩到我了,我没有办法。”这是申少权对此神秘事件的唯一解释。
2000年,申少权一家为消灾避邪,顺从天意,硬着头皮四处借钱,从山下花了几百元买了两只羊、两只鸡作为酬劳,又扯了两条两米长的红布,诚心诚意把兰少容的三母舅、77岁的老毕摩骆朝明请到家中,举行“阿撒仪式”。
在古路村,申少权真的神职身份应为“苏尼”,苏尼是彝语音译,“苏”意为人,“尼“指作法事时的特异情状。这是彝族中仅次于毕摩的重要神职人员,在彝族民间专事驱鬼除邪,相当于汉族的巫师,自称身附“尼色”(撵鬼神)而有法力,据说酒后能见鬼怪的活动、行踪。申少权从法的源由正是典型的“苏尼”传承方式:一个苏尼,多半出于偶然,即其自身常常莫名浑身颤抖不已、默默念词,称其见到死去的老苏尼之神等,有时家中还会有小孩夭折,家人病灾不断的现象发生。这时人们就认为死去的苏尼来给他当师傅了,他已附上了老苏尼的神灵,必须行苏尼的行道,否则家中灾病不断,难有宁日。在《凉山彝族风情》一书中,有如下耐人寻味的记述:“很多人并不情愿当苏尼,但考虑到自身和家人的安危,无奈只得请毕摩作仪式,正式请让他(她)莫名颤抖的保护神灵归附于他,彝语通称为‘阿撒’,这之后,这个人的‘苏尼’身份被社会所认同,他才心安理得地行苏尼的行道。”
“我会文坛与武坛。”在申少权家中,我亲眼所见他放在墙角的法器,文坛为鹰爪与神杖,这是彝族毕摩作法传统的用器;武坛为神锣与神鼓,神鼓为羊皮双面手鼓,另有鼓槌,这又是彝族苏尼作法最为基本的法器。从传承关系上看,申少权的神职身份又带有“之毕”的色彩,“之”,彝语意为混杂,但国内有关专家关于区别毕摩与苏尼的要点也鲜明体现在申少权身上:申少权家中无专门的经典文献,他本人不通晓古彝文,而这是作为毕摩最为基本的条件。从分工上看,毕摩多为执祭、禳解、占算为其职责,而苏尼却以盖鬼、驱鬼、捉鬼为职业。从这场“伊苏格雅”仪式来看,申少权身上苏尼的成分显然更重一些。
事实上,也许正是古路村独特的地理环境使申少权的身份变得复杂与多样。交通的不便,自给自足生产方式的长期存在,使古路村的彝族人在宗教信仰上的多样性相应显得封闭与自足。
第二天中午,灿烂阳光打在申其芳家房顶的晒台上。
房顶下面,村庄通道上,申其芳家老三申志松正微笑着与村民打招呼。对于他即将出远门开始新生活这一重大的人生转折,“申毕摩”给了他和他的家人一种答案;现实,也许会给他们另一种答案。而所有的这些答案,对于古路村,对于申其芳一家,都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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