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甘洛彝族哭嫁歌 “惹达(里惹尔) ”田野调查研究
摘要:彝族哭嫁歌“惹达”历史渊源古老,是彝族妇女集体口头创作和传承至今的民间歌谣,流传于凉山彝族自治州全境及其周边的彝语北部方言区彝族聚居区,甘洛县的彝族居住区是其集中传承地。“哭嫁”现象的产生与奴隶制时期父权主义的兴盛相关,彝族妇女们通过“哭”唱来倾诉、释放心中积压的情绪,是她们出嫁前拥有的唯一话语权。甘洛地区以尼日河为界有两个不同的文化单元,其“哭嫁”文化存在差异性现象,表演程式与凉山其他地区有所不同,有其自身鲜明独特的地域属性。透过田野调查,从族群记忆中阐释哭嫁歌“惹达”之文化意涵,以研究者的角度解构、分析其本体内容,进一步发现其传承方面面临的问题和桎梏,为其在当代社会发展延续提出相关策略。
关键词:凉山甘洛;彝族;哭嫁歌;“惹达”;传承
(甘洛彝家人,潘清明 摄)
一、溯源
彝族文献《勒俄特依》记录了“彝族先民曾经历了漫长的母系氏族社会时代,经历了艰难、曲折的群婚历程,世系按母方计算”,在这样以血缘关系构筑的氏族为竞争单位的历史环境下,女性是确认血缘、维系氏族的基石,自然成为母系社会时期的主导性别。进入奴隶制社会后,“由于奴隶制社会自身性质和男权的统治,女子沦为男权社会的附庸,成为男子的私有财产和生育工具”。生产力的进步带来农耕文明的兴盛,生产单位从氏族缩小为家庭,而竞争单位也从氏族扩大迭变为国家。个体体能更占优势的男性,在生产劳作、对外战争等方面更具优势,父权主义势必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妇女不但丧失了主权和家庭地位,更是随着男尊女卑意识的扩大,逐渐沦为男性的附庸品。彝族女性权益的丧失是全阶层的,从婚姻层面来看,无论是彝族贵族、普通百姓或是身份卑微的“阿加”“呷西”的女儿,婚姻都没有自主权。贵族女子一般由父兄挑选“门当户对”的贵族家庭进行联姻,以巩固彼此家族势力;普通家庭的女儿则被父兄“物化”为一笔“身价钱”作为婚嫁的交换,“‘身价钱’不同于‘拿钱就能买老婆’的买卖婚姻,而是通过对女子‘身价钱’的议定和收取,抹煞婚姻当事人的自我意愿,实现父母对子女婚姻的包办,也表现为主子对属民、奴隶婚姻的包办”;“阿加”和“呷西”由于社会地位低,没有人生自由,他们女儿的命运更为凄惨,“阿加”的女儿通常被当作主子家女儿的“陪嫁”或“丫鬟”,“呷西”女性则被奴隶主强迫配婚,生育的子女世代为奴。婚姻当事人(要出嫁的女儿们)面对这种婚姻制度,大多敢怒不敢言,若有违背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她们被迫选择向不合理的文化传统屈服,沦为一个个悲剧主角。今天的凉山彝族地区,依然存在“娃娃亲”等遗风遗俗。婚姻本是人生喜事,在“血缘家支包办婚姻制度”下,彝族妇女们无奈地接受宿命,面对残酷现实,内心情感是复杂且矛盾的,长期以来积压的痛苦、怨恨渴望得到情感宣泄的出口,“哭嫁”便成为彝族女性们出嫁前被赋予的唯一“话语权”,通过哭诉、吟唱,悲怨沉重的心理得到精神上的释解。“在新娘出嫁前十几天,平日感情相投的女伴聚到新娘家,先由有经验的老人们教唱‘哭’,并陪伴着新娘一同哭唱,歌词随口成诵,迭唱合唱,哭声悲切,含情凄婉。新婚前夜,随着频繁抽泣声,通常哭唱到夜深人静,甚至通宵达旦”。
哭嫁包含了姑娘们道不完的悲怨和说不尽的委屈,通宵达旦也痛诉不完自己悲惨的人生。哭嫁歌词会倾诉女儿的出生、成长,玩伴的不舍,对包办婚姻的不满等等,往往持续一整夜。哭嫁在彝族地区广泛传播,逐渐沉淀为彝族重要的婚嫁仪式,其“哭”诉内容为长篇叙事文体,因此哭嫁歌歌词也是独具特色的彝族民间文学之一。
“里惹尔”(彝语音译)意为“妇女吟”,是四川凉山彝族婚嫁仪式哭嫁时吟唱的传统歌谣,通常由陪伴新娘的妇女演唱,亦称哭嫁歌。“里惹尔”哀怨、凄苦、忧伤,多为固定曲调(在各方言区也有曲调差异的现象),歌词常常将新娘比喻为牛、马等牲口,寓意妇女任人贩卖、抵债,除了对自身命运的控诉,还描述了出嫁与迎亲过程中存在的“抢亲”遗俗,深刻揭露了父权主义下“女儿不如男”“包办买卖婚姻以女换金”的残酷现实。婚嫁仪式中,姑娘们还会向接亲人打棍子、抹锅底灰、泼水等,以此行为表达对包办婚姻制度的控诉。“里惹尔”包含多首哭嫁歌,其中“惹达”(亦称“热打”)具有很强代表性,“是彝族流传最广的哭嫁歌之一”。“惹达”(彝语音译)的“‘惹’(热)是‘挽留’之意,‘达’(打)为副词,表示状态,可翻译为‘住’”,“惹达”意为拉住、挽留、拿住、留下,哭嫁唱“惹达”意为“留住”,是新娘表示不愿出嫁,苦苦央求家人把自己留下的哀歌。哭嫁歌“惹达”历史渊源古老,产生和形成的年代不详,尚无确切的文字记载,一直以彝族妇女集体口头创作和传承的形式,流传于凉山彝族自治州全境及其周边的彝语北部方言区彝族聚居区。甘洛县的彝族居住区是集中传承地,尤其是该县的田坝、新市坝、普昌、苏雄等地区群众基础更为深厚。旧时,“惹达”以倾诉妇女命运、抱怨包办买卖婚姻为歌曲主题。如今的凉山地区,哭嫁歌多表现一种对女儿出嫁前的不舍之情。作为凉山彝族地区的民间音乐文化,哭嫁歌“惹达”植根于乡土,是反映、演绎彝家生活,折射现实的民间艺术,是当地彝族人民古老习俗和传统文化中不可取代的重要符号。
(甘洛彝家人,施建华 摄)
二、族群记忆
(一)“口传心授”的古老歌谣
“彝族婚嫁音乐作为音乐艺术的审美传承形式,属于民间原生态音乐,是一种以家庭式和集体式传承方式为主,通过民众口传心授、历代相传的音乐艺术形式”。“无文字化”是彝族音乐传承的一大特点,口头创作、流传成为了唯一的文化传播与继承载体,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相应的音乐文化现象。据“惹达”的省级传承人阿各木不和甘洛县文化文物馆研究者张建华口述,“惹达”属于彝族古老的传统歌谣,由彝族民间老艺人以“口传心授”的方式流传至今,其演唱曲调、歌词都有固定规范的程式。
(二)新娘唯一的“话语权”
甘洛流传的哭嫁歌“惹达”深刻反映了古代奴隶制时期父权制度下“包办婚姻”的社会现实。彝族女孩基本没有婚姻自主权,“惹达”以“哭唱”形式表达新娘内心的无奈和悲痛,她们渴望家人“留下”“留住”自己,同时控诉罪恶的婚姻制度,歌曲内容虽具悲剧色彩,但也隐喻了女性对挣脱命运枷锁的渴望,有强烈的“反抗”意识,这是彝族女性出嫁前被赋予的唯一“话语权”。“在哭嫁歌中,彝族女性明确表达了对自己婚姻悲剧根源的认识,那就是女嫁于男的婚姻制度……在对婚姻悲剧根源有明确认识的基础上,她们对兄弟留家、姊妹出嫁这一婚姻制度进行了尖锐的质疑”。据张建华介绍,这种“买卖婚姻”制度现象在目前少数落后的村寨依然存在,哭嫁歌“惹达”歌词常会描写父亲拿“身价钱”买酒喝的场景,除了表达女儿对家庭的不舍和眷恋,也包含了女性对不公命运的控诉。
(三)母亲的歌
哭嫁歌集中体现了彝族女性对传统礼教的不满和厌恶,同时也是彝族母亲对女儿出嫁前不舍、悲悯情绪的一种精神寄托。“惹达”歌曲里最常描述的内容是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女儿的过程,此时是以母亲为第一视角来进行情感表达的。据阿各木不解释,“惹达”歌词描述了母亲如何艰辛的把女儿养育成人,却在孩子十六七岁时就被父亲和兄长强嫁出去换得“身价钱”来供养家里的男人。每每唱到这些内容时,母亲声泪俱下,身边的女孩们感同身受,哭声四起。在甘洛地区的婚嫁仪式中,演唱哭嫁歌“惹达”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因其歌词悲剧色彩浓厚,也最能代表母亲对女儿的不舍。同时,家里女性亲戚、长辈和新娘的女性伙伴一起为新娘演唱,也包含了对新娘的期许和祝愿,能让所有宾客感受彝族母亲的艰辛。
(四)一个地区,两种“哭嫁”
凉山地理位置特殊,其中沟谷纵横,普遍形成了以河流或“沟”为单位的沟域文化单元。“一条沟,即一种话”形容了当地每条沟、每个文化单元都有自身族群生活的习俗,有各自区域的痕迹。甘洛境内以尼日河为线将甘洛划分为了“曲木地”(今以甘洛田坝、苏雄、海棠和大部分玉田地区等为主要地界)和“诺木地”(今以甘洛吉米、斯觉、普昌和大部分新市坝地区等为主要地界)两个方言地。旧时,“曲木地”为土司管辖地,汉彝混住,文化交融较多,物质生活条件相对优渥,这里生活的白彝受汉族和外来文化影响较多;“诺木地”是黑彝“诺伙”自治地,土司与中央政府权利无法渗透,这里生活的黑彝和外界往来较少,生活条件相对贫困。旧社会时期“诺木地”势力较大的“诺伙”常与“曲木地”土司发生械斗,辖区内的“曲诺”成了主要战斗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曲木地”和“诺木地”的历史矛盾造成两地来往甚少,使如今甘洛县境内两地区在文化风俗、语言语音上存在较大差异性,这也造成同源的“惹达”分化出两种不同表现性格的现象。这种差异性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语言差异。“曲木地”长期汉彝混居,白彝在语言方面受“汉化”影响较大,在歌词内容和表达上更显通俗易懂;“诺木地”相对来说文化交融甚少,黑彝的语言构成比较原始,但句式结构、表达比白彝语言复杂很多,口音也相对古老。第二,婚嫁仪式差异。甘洛县内白彝的哭嫁歌在出嫁前夜,新娘的姐妹、母亲或女性亲眷在新娘家中“哭”唱整整一夜直至天亮;黑彝演唱哭嫁歌是在婚礼仪式当天,新郎迎娶新娘时女家一起为出嫁女子演唱哭嫁歌,时间也相对较短。第三,旋律音调与唱腔习惯不同。“曲木地”由于物质生活条件优于“诺木地”,这里流传的民歌更能表现出当地彝人自由、轻松的生活状态,旋律悠扬自然富有感染力,吐词清晰,尤其是田坝地区流传的“惹达”很具有代表性;“诺木地”经济条件欠佳,人们生活相对压抑,当地流传的民歌在音乐性上并不突出,情绪表现略显苦闷。第四,白彝哭嫁歌艺人仅为女性,黑彝哭嫁歌艺人性别未限。在调研中,笔者有幸采访到了四位来自“诺木地”(居住在新市坝、普昌等地)的男性黑彝哭嫁歌民间艺人阿依曲布、曲目王扎、甲玛依普、加马里布子。比较起来,黑彝男性演唱的“惹达”从歌唱艺术角度来讲略显随意,音乐表现粗糙,更注重口头文学的表达和相互轮唱过程的递进,以一种“程式化”的仪式形态呈现。四位演唱者还解释了“惹达”在黑彝心中的意义:“曲木地”哭嫁歌“惹达”只由女性演唱,“诺木地”男性演唱“惹达”更多是告诫新娘保持在娘家的好习俗,嫁人后也要懂得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三、本体解构
(一)歌词文本
不少学者在彝族哭嫁歌的研究文论中都提到其“长篇叙事”的诗歌属性,歌词从形式的句式、对仗、押韵到内容的叙事、抒情、感怀,整体都类似长篇诗歌。“妇女们在陪着新娘哭嫁时要唱‘惹达’歌,男家派人到女家来迎亲时还要唱‘牛牛座’对歌……都是可以唱通宵而不完的歌,曲调一直反复,歌词不重复,甚至第二天新娘背走时都还没有唱完。”从歌曲的规模来讲,甘洛县流传的“惹达”演唱的时长不定,通常至少会演唱2—3小时,有时甚至通宵演唱这一首,曲调重复,但歌词会不断进行即兴创作。“惹达”歌词内容大意为:
留下来吧,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舍不得你这样嫁出去;
留下来吧,胸前包裹婴儿的那张帕子都已经磨破很多张了;
留下来吧,你是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用母乳一点点喂养长大的;
留下来吧,……
以上述歌词观察,“惹达”以“留下来吧”作为歌词中“正词”的核心部分,集中表达“留下”女儿,不舍女儿嫁人的意愿。从句式来看,呈现对称、统一的形态,词句一般成双成对,声韵保持和谐一致。从歌词内容看,每一次“留下来吧”之后都会有一句叙事性的陈述以一种回忆的姿态展开倾诉式演唱,歌词叙述形式体现了“连环相扣”的特点。
(二)旋律结构
旋律方面,“惹达”与凉山其他地区流传的哭嫁歌有相似的特征,旋律曲调比较固定和重复。笔者采样甘洛田坝地区流传的哭嫁歌“惹达”(省级传人阿各木不演唱)音频片段,旋律方面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旋幅基本在一个八度之内,多采用五声音阶;第二,旋律句式比较固定,每一句开头都使用向上四度跳进展开,跳进后的长音(G音)时值并不固定,根据演唱者情绪会有微妙变化,每一句尾部都由C—F迂回进行作为结束,旋律进行基本由四至五度小跳为主,级进多用于下行,且每一句均有下行五声性装饰音(“一字多转”现象);第三,旋律发展根据开头的动机进行自由发展,包括模进、倒影等;第四,演唱会根据情绪递进植入一些附点节奏形态,使旋律具有一定的律动性,包含一些即兴性元素;第五,每一个乐句长度不固定;第六,每一句均为“同头”“合尾”,头尾之间旋幅相差一个大二度,如开头为D—G,尾为C—F。
(三)表演程式
甘洛地区在婚礼哭嫁仪式中,“惹达”通常是两人一起以跟唱形式表演,一人领唱,另一人跟唱,高潮时会有多人加入合唱。两人跟唱“惹达”会有一定的肢体动作:演唱者身穿披毡,以双脚交替重心方式完成转体移动,每次上身前倾,下身以单脚为重心完成转体180度,向对唱者方向移动,再以另外一只脚为重心反方向转体180度回到原来位置,唱、转同时进行。演唱者表演时跟唱者站定,待演唱者吟唱结束站定后,跟唱者再以同一套动作跟唱表演。这种肢体移动路络多以“曲线”为主,移动时上、下身同时转向,体现出彝族舞蹈古朴的“顺边美”。
“惹达”表演作为哭嫁仪式最重要的环节,最能表达彝族母亲对女儿出嫁前的不舍之情。长达2—3小时“惹达”演唱后,会再演唱“尼拉莫几几”“阿呷姐姐”“阿扎拉惹”“木惹阿乐夫哟”“阿嫫尼惹”等其他婚礼歌,整个仪式会持续数个小时甚至通宵。除了甘洛,凉山其他地区同样流传着“惹达”,表演程式与甘洛县有所差异。例如,在喜德县彝族婚嫁仪式“牛牛合”中,“阿嫫尼惹”是仪式中第一首演唱的曲目,也是仪式中的核心环节,而“惹达”则是放到仪式最后进行演唱。在喜德县,“惹达”是一场完整婚嫁仪式的尾声部分,象征“礼成”,这里婚嫁仪式上“演唱‘惹达’一般有两位主唱,其他人合唱……凉山不同地区的方言不同也会造成‘惹达’在内容上或吟唱时的区别,例如会有语气助词的差异,音律快慢差异,音符数量差异,但主要旋律和歌词大意是相似的”。另外,在甘洛地区婚嫁仪式中,一般女性演唱哭嫁歌“惹达”等一系列的婚礼歌曲,男性则演唱“阿西合”“久觉合”等婚礼歌。
四、传承与发展
(一)哭嫁歌“惹达”的当代社会功能属性与价值转向
作为凉山甘洛地区的民间传统,哭嫁歌“惹达”植根于乡土,是集中反映、演绎甘洛当地彝家生活,折射当地社会现实的民间艺术。今天的甘洛,哭嫁歌不再是禁锢女性、教化思想的男权主义工具,其社会功能属性也有转变。首先,“惹达”在当代社会的流传,以传承彝族传统文化,延续彝族传统艺术为主要目的。“现在彝族的哭嫁歌不是倾诉苦难生活的音乐,而是形成了表达传统习俗音乐文化的一种音乐行为。”据阿各木不口述,今天的甘洛彝家女孩出嫁时,依然会唱“惹达”,作为传统习俗继续延续,“哭嫁歌是彝家代代相传的古老歌谣,现代彝族婚嫁仪式唱‘惹达’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彰显彝族婚嫁的仪式感,也代表所有长辈对新人的祝福”。同时,这样的“仪式”行为还可以为艺人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甘洛县彝家人会对在婚嫁仪式上演唱“惹达”等哭嫁歌的民间艺人给予报酬,有时候甚至有上千元的收入。另一方面,如今的哭嫁歌“惹达”更多阐释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和向往,从歌曲中向新娘传授知识,教育他们成为贤妻良母,做好妻子的本分并孝顺公婆,这种“教育”有母亲向女儿传承经验的作用,主要以女儿为核心,教育她成为好妻子、好媳妇,集中体现了母亲美好的愿望。这与过去哭嫁歌的“教化”功能是有天壤之别的,哭嫁歌在旧时虽代代相传,却以一种“习以为常”的风俗在女性中“传承”,表面上是对文化传统的“传承”,实际却是男权主义“教化”女性的手段,这种“教化”让女性“认为”包办婚姻就是自己的宿命,产生认同,从而潜移默化地让她们失去挣脱精神枷锁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过去的“惹达”歌词内容以渲悲为主,如今的哭嫁歌艺人们会在歌词中即兴加入更多丰富的叙事场景,弱化悲剧性主题,阿各木不说:“现在的‘惹达’歌词相对自由,将母亲养育女儿的过程和成长中幸福快乐的场景予以描述,也可以唱女儿和母亲在田间劳作的场景。”
(二)问题与桎梏
当下时代,民族交融日益紧密,社会发展、变迁迅速,凉山传统的彝族音乐存在流失、消亡的可能。对于甘洛哭嫁歌“惹达”的传承,一方面受文化选择多元的冲击,传统的彝族婚嫁仪式逐渐遭受冷遇,取而代之的是更多西式婚礼或更多元化的婚嫁仪式,加之城市现代化发展对乡镇村寨等偏远地区的人口虹吸效应,许多传统文化已逐渐丧失代际传承的原生环境,这直接导致哭嫁歌表演的场合减少,逐渐淡出民俗市场;第二,当代彝族人民对“惹达”这样的哭嫁音乐,审美和文化理解相对淡化,现有的传授大多只是简单的对歌曲音调、内容进行形式上的浅表延续,对原本的文化内涵和核心意蕴则一知半解。第三,哭嫁歌人才的培养和传承呈“断层化”趋势,笔者在对甘洛县部分彝族青年进行采访时发现,他们对西方摇滚乐、中文流行乐更感兴趣,极少去了解本民族的传统音乐,甚至对彝族哭嫁仪式并不是特别了解,“会说彝语、唱彝歌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因素可能导致彝族民歌传承出现断层。彝族民间音乐以“口传心授”为传承系统,没有徒弟,师傅无法单靠个人维持传承生态,加之很多彝族青年从小学习汉语,对最基础的传统语言了解很少,无法掌握传统民歌中的语言,导致传承上受到影响。
(三)当代化发展畅想
当下我国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凉山彝族传统音乐生态调研、民间乐人口述史整理方面的田野考察、学术研究均取得许多成果。大量田野考察和实地采风工作,使许多凉山彝族传统文化和大量民族民间音乐艺术活态文本得以保存,避免了部分濒危非遗出现传承断绝。据笔者检索相关文献发现,甘洛县虽成功申报哭嫁歌“惹达”入选《第三批“四川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作为“惹达”在凉山州最具代表性的传承地,却鲜有学者关注甘洛县的彝族哭嫁歌种类及生存现状,尚未形成相关的研究文字成果,学界关注度尚浅。据甘洛县文联主席王蓉和甘洛县音乐家协会主席赵建明口述,由于本地民间艺人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加之技术条件有限,地方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开展十分困难,当地迫切希望有专业的音乐科研团队来完成此项工作。
笔者认为,一方面要加强对甘洛县地区彝族传统民歌的挖掘和研究,进行声像学方面的记录,予以文字化、乐谱化、数字化。通过对音乐的记录和保存,为甘洛当地彝族人民进一步“普适化”传承、教育提供可用的文本,另外结合田野考察的音乐数据和内容,为学界从历史语言、旋律结构、文化功能等方面进一步研究提供帮助,提升甘洛彝族哭嫁歌在学界的认知度。另一方面,要对哭嫁歌的音乐形态、音乐本体更深层次的提炼,解构“惹达”等民歌的艺术符号,为中国当代音乐创作领域提供素材。在对民族音乐艺术的要素符号进行拆解过程中,应结合现代思维,进行创造性转化,创作更多受众群能够接受的音乐形式,如流行歌曲、合唱作品、器乐作品、室内乐等,这对推动古老民族音乐艺术在当代传播大有裨益。笔者调研过程中,大部分民间艺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延续表示堪忧和无奈,他们接受传统被“改造”被“再创作”,但却苦于后继无人。阿各木不说:“现代社会的彝族婚嫁仪式唱‘惹达’的艺人年龄都比较大,而且已经有一些比较‘西化’的青年举办婚礼不安排哭嫁仪式,也不愿意学唱,哭嫁歌面临失传和被遗忘的尴尬境地。当然也有一些彝族青年在用自己的力量抢救、保护彝族的传统文化,他们把哭嫁歌改编成流行歌曲或者合唱音乐,还出版了一些唱片”。第三方面,结合“民俗活动+文化旅游”创意模式,发展甘洛旅游经济,挖掘传统彝族婚嫁仪式和哭嫁歌内在的人文内涵,以此作为载体,吸引资本投入,结合创意催化彝族民间音乐资源向文旅形态转型。近年,许多学者关注“民俗活动与当代娱乐”相结合的旅游资源开发现象,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一时间成为热议的话题。民族地区非遗音乐文化,是漫长的岁月变迁中沉淀的精神文化,虽是“遗产”却非物态存在,延续其精神价值的同时,通过“生产性保护”,“激发并保持其旺盛的生命力,进一步释放地域性非遗音乐文化的文化产品属性,在传承创新中实现音乐文化遗产的可持续发展”。一些学者还提到“开发体验型婚俗游,为‘哭嫁歌’建立旅游保护区和创建旅游形象品牌”的做法,笔者认为,体验和感受少数民族极具地域色彩的婚嫁仪式和文化活动场景,能满足现代城市人们追求“猎奇”的心理,但在过程中不能“过度”,破坏其原有的民俗特色和价值功能。应根据甘洛现阶段文旅市场结构特性,细化打造相应的非遗旅游配套产品和服务。
五、余论
2022年12月26日,成昆铁路复线全线正式开通运营,为西南地区的人员、物流往来构建起铁路运输大动脉,这无疑对促进甘洛未来经济发展带来便利。甘洛县是凉山州北大门,有“彝地之首,甲古甘洛”的美誉,这里自然地理资源丰富、文化历史流长,利用如今交通便利的时代红利着力挖掘本土优秀文化资源打造具有甘洛本土印象的文化旅游平台,激活当地文化发展,既传承了以“惹达”哭嫁歌为代表的彝族民间文化,也为解构彝族民间文化内涵,提炼相应的文化符号进行产业化设计提供了契机,这也是地区文化产业保护的重点核心。
如何激活民族民间文化尤其是非遗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内生动力使其被更广泛群众接纳、认同、欣赏并带来可持续发展的经济效益,是对传统文化进行生产性保护的重点。少数民族地区的民俗仪式、节庆活动有浓厚的区域文化特色,将其作为文旅产品进行开发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和参与性。在此构想下,结合甘洛县本土的文化氛围,开辟彝族村落、山寨为旅游活动单元,让游客体验彝族传统婚俗、传统体育等民俗活动,并与彝族重大节庆结合一体,研发系列周边文旅产品(彝族风情客栈、餐厅、服饰、吉祥物、文旅演出景观等),均不失为一种正向思考方向。此外,也要考虑现代科技元素的介入,一方面运用短视频、微电影等强视听媒介大力宣传,推广甘洛县民俗文旅景区的同时,塑造出具有典型彝族元素记忆点的文化符号,打造彝族非遗音乐“网红”;另一方面,借助VR场景技术、新媒体音乐艺术馆等现代科技产物与民族非遗对话,将那些即将消逝的文化单元进行复刻重现,这种身临其境般的直观感受也将提升传统民俗文化旅游的体验效果。
根据国家民政事业发展统计报告显示,1989年我国离婚率为1.35%,2019年增长为3.4%。30年时间离婚率的增长,不能单纯从表面看作婚姻不幸,而是从侧面反映出,当代女性从没有权力和地位的“不敢离婚”“离不起婚”到如今的“可以离婚”“敢于追求独立自我”等观念的变迁。国家对教育事业的持续投入和扶贫政策越发显露出普惠价值。“惹达”这一原本哭诉彝族女性命运不公、反抗压迫的悲歌,逐渐具有了出嫁时亲朋好友对新人祝福的全新含义。传统民族文化,被时代赋予了新的命题,也具有了更加广泛的文化意义。
彝族人-网是创建最早,影响力和规模最大的彝族文化网站。网站的目标,是构建彝族文化核心数据库。(注释及参考文献略,请参阅原文)
原载:《四川戏剧》2024年第1期;文字来源:微信公众号-凉山鹰花,文章推荐:龙晓添;图片来源:凉山州艺术摄影协会。
作者简介:唐进,四川文化艺术学院音乐舞蹈学院教授,西华师范大学兼职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