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伙:彝族“克智”在学校教育中的实践逻辑
摘要:作为一种“辩”的教育,“克智”在彝族文化结构中对人性发展起重要平衡作用。从本质上看,“克智”活动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教育。我们在喜德民族小学对“克智”文化进校园进行了田野实验,并取得了积极的效果,其实践逻辑为:在课堂学习中融入“克智”对话精神,以便发展学生的思维;学校仪式中用“克智”,以培育“对立”之人文精神;学校各种知识竞赛中用“克智”方法,以便传授知识;学校课外生活中组建“克智”论辩队,以便学习历史。这种把“克智”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在学校教育中进行传承和建设的思路,给我们民族文化进校园带来重要启示。
关键词:彝族“克智”;学校教育;民族文化;传承
基金项目:四川省社科基地多元文化研究中心“彝族克智文化进校园的路径研究”(DYWH1420)阶段性研究成果。
(彝族“克智” 图片来自网络)
一、彝族“克智”的内涵及其程式
“克智”为彝语,“克”其意为 “口”,“智”其意为 “搬运”,“克智”有 “口头论辩”之义。其语言生动精炼﹑富有哲理﹑想象丰富﹑句式整齐,既音韵铿锵,便于记忆和吟颂,又旋律和谐,给人以美的享受。具有维科所言的“诗性逻辑”或 “诗性智慧”。
“克智”论辩的程式,彝区各地方略有区别,一般来说,分上下半场。
上半场的论说程式为:开场白→论说或雄辩→述源→设问诘难。用非常礼貌,谦虚的吟唱来迎客问候,赞美对方,颂扬对方的山美水美人更美,牛羊肥壮,人丁安康。这一阶段主要活动是根据具体情境和心理需求而即兴创作,语言轻松愉快,用词诙谐夸张。
中间有一个过渡叫“呵波咪”即去看看,向对方发出挑战邀请。用夸张语气说“你是……,我是……,我们应该像两只智慧的野鹿,你蹦我跳。”
下半场则以史诗的起源→史诗十九支演述→史诗叙谱等环节进行。如果说上半场主要靠随机应变,进入下半场则考察对史诗的精准记忆能力。整个下半场过程以史诗《勒俄特依》为蓝本,以“述源”和“叙谱”为线索,将一系列情节和故事融合到了创世、迁徙、战争、定居等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塑造众多的英雄人物。
二、彝族“克智”在教育中的作用
(一)“克智”在彝族文化结构中对人性发展的平衡作用。
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是民族成员的生活的方式。研究某个文化必须放在其所在的文化系统来进行观察。只有把研究对象放在其文化结构中才能凸显其意义。按维克多•特纳说法,任何支配性象征符号都有两个清晰可辨的意义极。一连串所指处于一极,他们指向恩登布社会的道德和社会秩序的组成部分,社会组织的原则,社会组织的种类,以及结构关系中内在固有的规范和价值。在另一极,指向通常是自然和生理现象与过程。我们且把第一种称之为理念极,第二种称之为感觉极。[1]如果说感觉极是索绪尔所说的所指,理念极则是能指。二者是多对一的关系。感觉极聚集了那些被期望激起人们欲望和感情的所指,理念极则集中了能够引导和控制人类行为的能指。我们认为,以“毕摩教”为代表的原始宗教和以“克智”论辩为代表的口头文化各自代表了彝族文化内在结构的“两极”。
如果说,毕摩教彰显的是神性和对神的敬畏,并以虔诚、神秘、恐惧、忍让、约己、对虚幻世界的追求,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亦即以对人性的约束为基调。那么,克智活动所彰显的则是人性和对人性的发扬,它是以英雄气慨、勇敢、积极进取、不畏强暴、敢爱敢恨等,这样一些体现人性的因素和内容为基调。所以,我们既要看到毕摩宗教文化对鬼神的敬畏和对人性的约束的一面,同时也必须看到存在于广大民间的克智对人性的颂扬和肯定的一面,二者都不可缺少。正是这种不同的“两极”,才使彝族文化本身成为一个完整而平衡的体系。
(二)彝族“克智”活动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教育
教育是一门以“人”为本的对话艺术。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如果我们不考虑社会和历史背景,仅就教育本身而言,我们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教育的基本类型:经院式教育,师徒式教育,苏格拉底式教育。[2]
1.经院式教育。
这种教育仅仅限于“传授”知识,教师只是照本宣科,而自己毫无创新精神。因为只是已经固定了,所以学生总是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到学校就是学习固定的知识,学会一些现成的结论和答案,“将白纸黑字的书本、明白无误的东西带回家即可。”这种经院式教育的基础就是所谓的理性传统。
2.师徒式教育。
这种教育的特色是完全以教师为中心,具有个人色彩的传统。学生对教师的尊敬和爱戴带有绝对服从的特点。教师的权威具有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满足了人类不愿自己负责而愿依附别人的需要,并使人归属一个团体来减轻从属性、提高其自我意识,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严格教育。
3.苏格拉底式教育。
从教育的意义上看,教师和学生处于一个平等地位。教学双方均可自由的思索,没有固定的教学方式,只有通过无止境的追问而感到自己对绝对真理竟一无所知。因此,教师激发学生对探索求知的责任感。这是苏格拉底式的“催产式”的教育原则。也就是说唤醒学生的潜在力,促使学生从内部产生一种自在的力量,而不是从外部施加压力。这不是发挥学生凭偶然机会和一时的经验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才能,而是使学生在探索中寻求自我的永无止境的过程。苏格拉底式的教育一贯反对教师做学生最大的供求者;教师要把学生的注意力从教师身上转移到学生的自身,而教师本人则退居暗示的地位。师生之间只存在善意的论战关系,而没有屈从依赖关系。教师有自知之明,并要求学生分清上帝和世人。
这三种教育类型都需要学生具有对绝对真理和寻求真理的引路人——教师的敬畏之心。这种敬畏心在传统的经院式教育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经院式教育传统即使在目前等级制度中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师徒式教育中学生的敬畏心表现在师傅个人身上;在苏格拉底式教育中学生的敬畏心表现在精神上的无限性上,在这无限的精神内,每个人要负起超越自身存在的责任。从本质来讲,“克智”活动就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教育。这种论辩性的对话教育,作用极大。当我们的科学、知识、学校系统形成以后,学校已经蜕变为一个老师讲他的一个学科,不能说它没有思维活动,但思维的活动降低了很多。对话式教育范围有限,不能批量,不像网络教育,面积很大,可是网络教育不能针对学生的问题跟学生交谈。而在我们的少数民族地区,它尚在学校教育之外,没有进入学校系统,可能还保留了这种对话的形式。“助产术”,也叫“产婆术”,它是苏格拉底从其母亲接生中得到启示而发明的一种思想对话方式。认为只有在对话式的讨论当中才能发展人的智慧,用智慧去刺激智慧,引起学生的思考,继而生成学生的智慧,也就是所谓的“交心”。这是一种对话式的思维教育。“助产术”是苏格拉底式教育的核心概念。苏格拉底教育方法有四个步骤:讥讽—助产—归纳—定义。其目的不是得出现成结论,而是通过对话的方式促使人思考。苏格拉底认为每个人都生活在“实在”中,但有些人认识不到自己逻辑上的错误,因此有各种错误的想法。苏格拉底用一系列的问题协助他人来判断他们的信念,例如神或正义是否存在的问题,指出他们的回答中的漏洞,借此让他们认识自己的逻辑和认识上的错误。这种方法是属于假说消除的方法,随着受测者承认更进一步的假说,在消除之前的假说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矛盾。这种方法是用于迫使一个人检视他自己的信念和这种信念的真实性。总之,“认识你自己”,“自知无知”是“助产”的前提,提问是“助产”的关键,灵魂转向是“助产”的目的。
杜威在《我们如何思考》中提出,“好奇心”、“联想”、“条理化”是我们思维过程的三要素。[3]如果教育的目的在于:使儿童获得对事物的比较完整的认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永远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是针对“意义”而言。在现实社会中,信息可以被传递,理论可以被灌输,情感可以被分享,但意义只能被“发现”。由此,学习者必须从自己的生活与课程之间,从课程与课程之间去寻找“联系”。就是在这层意义上才有所谓的“有意义处即有教育”之观点。
所谓意义即是价值或重要性。它们只能通过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 (即内在式)和方法与目的之间的关系(即外在式)才能产生。我们如何才能获得意义或者重要性呢?去 “感受”。怀特海认为,感受很重要,特别是我们对 “无限性”的感受,它是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是我们信仰的终极来源,也是我们的一些最重要的价值判断的基础。所以,我们感受到要将被感受到的无限可能性表达出来的“创造的冲动”。怀特海《思维方式》第一篇就是“创造的冲动”。第一讲就是“重要性的感受”,第二讲“表达”,第三讲“理解”。[4]在怀特海思想中,这意味着对“重要性的感受”先于表达,表达又先于理解。这就意味着,为了有所理解,必须有所表达,而感受是表达之基础。
三、彝族“克智”在学校教育中的实践逻辑
目前我们在喜德民族小学对 “克智”进校园进行了田野试验,并取得了积极效果。我们的指导原则是校园文化一切建设都围绕一个核心字“辩”而展开,把辩的精神、辩的原理、辩的方法和技巧融入到学校文化建设之中,建设独具特色的民族校园文化。
(一)学校课堂学习中融入“克智”对话精神
以发展学生的思维加雷思•马修斯(Gareth Matthews)在其所著《与儿童对话》(Dialogues with Children)一书中,从哲学层面讨论了幼童对这种关联作了生动的刻画。马修斯注意到,幼童一再表现出一种哲学上的成熟,远远超出心理学家以往的预估,后者受的训练是对儿童作测试,而不是与儿童辩论。[5]当代美国哲学家马修•李普曼在继承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助产术”对话精神的基础上,把美国当代哲学家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进一步“生活化”,提出了“儿童哲学”。这里的所谓“儿童哲学”是指结合儿童自身的经验,以兴趣为导引,以群体探究为特征,以发展思维为中轴,以全面提高素质为归宿,融理论创新与可操作性实践为一体的课程体系。如何以论辩式的对话精神让学生学习充满乐趣,这是我们在田野实验中一直思考的问题。比如“1+1=2”也可以论辩吗?根据我们的教学实验是可行的,而且是有效的。论辩的内容是对前面几节学过的内容。作为“思想助产士”的论辩式教学。用论辩的方法教学开启智慧,强调知识获取过程中的质疑和推敲。对于民族地区刚进学校一年级的小孩子,基本的概念教育我们会采取这样的教学方式。比如教“长和短”,以前老师一般是这样教学的:老师会拿出一个比较长的东西,一个比较短的东西,告诉学生,这个是“长”,这个是 “短”。而在田野实验中,我们用论辩方法进行教学的老师会这样进行,老师拿出一个教具,比如教鞭问学生,“这个教鞭长不长?”学生会说“长”,老师就接着指着房梁问,“那这个房梁呢?”接下来就不断启发学生,“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用佛教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寻找正见,破除我执”的过程,用西方的话语说,这是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教育。
在小学英语课上,太阳可以采用论辩的方法,论辩的时候,结合刚才课上学到的内容,一方可以发问“什么是friend?”“family和home有什么区别?”等。实践证明,这样辩论过以后,学习的效率就比较高,被人突然发问,还能调动自己的记忆能力,光读书背诵很容易遗忘,而辩论过的内容,理解加深了,一般就很难忘记。
(二)学校仪式中用“克智”方式,以培育“对立”之人文精神
在学校仪式中同样可以用“克智”辩证方式来培育对立之精神,在运动会等开幕式上,我们让每一个班自成方队,孩子们以自我报告的方式(这是“克智”活动通常采用的方法)喊出自己的口号等。比如一方是雄鹰方队,它的口号就是“我们是来自鹰峰谷的雄鹰,我们准备用翅膀丈量天空”,另一方猛虎之方队的口号就是“木盔晒日,虎跃山岗”。鹰和虎都是彝族的图腾,是力量博弈的象征,一定受到孩子们的欢迎。
(三)在学校各种知识竞赛中运用“克智”方法,以传授知识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学习论辩或许是学习思考的过程中的一个关键阶段。皮亚杰在其早期著作中提醒人们注意,论辩在儿童的发展中十分重要。皮亚杰在《儿童的语言和思维》[6]中提出,有关行动的争执先于真正的言语争辩出现。基于这些非常初级的分歧,可以形成重要的认知过程。皮亚杰假设,儿童最初很有可能是通过争执,开始感到需要让自己被人理解。在真正的争辩中,儿童必须为自己作辩护,构思出理由来反驳批评。而只有当儿童发展出一些概念性的推理形式,才有能力这样来论辩。他们需要通过这些形式,展开与自己同伴们的争辩。令人遗憾的是,皮亚杰在讨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往往假定思想的论辩形式与逻辑形式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儿童的语言和思维》提醒人们关注到论辩与推理之间的发展性关联。
在“克智”进校园的辩证实践中,我们让各种知识竞赛采取以辩论为主要形式的方式进行。参加竞赛的学生任意挑出来,一学期每个人都要至少轮到一次,登台代表班级,展现学习水平。两个人上场,相互就所学的知识进行考问;或者由主考官出题,两人抢答。由几位老师作为评委,就参加竞赛学生的表现在小白板上打分。学生的积极性也很高,不知不觉在愉悦的气氛中习得了知识。
(四)在学校课外活动中组建“克智”论辩队,以学习历史
我们在翁古老师和苏校长的协助下,目前凉山州喜德县民族小学组建了“克智阿依”说唱队。“克智”论辩的内容大都来自史诗经典“勒俄特依”和教育经典“玛牧特依”,以对话的形式,把孩子们喜闻乐见的音乐、节奏和街舞等各种时尚元素和“克智”结合在一起,使古老的“克智”文化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不仅“克智阿依”说唱队员的兴趣浓厚,参与观看的同学也从中学习彝族源远流长的历史,自信心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一直以来,很多学者对民族文化进校园的长处和有限性进行了研究,针对民族文化进校园问题争论不休。笔者认为,文化是一个整体,是民族成员的生活样式。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什么样的文化。喜德民族小学以“辩”文化为核心,在校园文化中对克智文化从物质、精神、制度等各个方面进行继承和发扬,这对我们民族文化进校园提供了重要启示。
这里是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海量的数据,鲜明的彝族文化特色,是向世界展示彝族文化的窗口,感谢您访问彝族 人 网站。[1]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8.
[2]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邹进,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1:10.
[3]杜威.我们怎样思维[M].伍中友,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26-36.
[4]怀特海.思维方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
[5]毕利希.论辩与思考[M].李康,译.天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136.
[6]皮亚杰.儿童的语言和思维[M].傅统先,译.北京:文教育出版社,1980:84-91.
原载:《当代教育与文化》2014第6期,原刊责任编辑:张永祥;校对:一心。
作者:发表该论文时,系四川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讲师,教育学博士。
文字来源:彝学微信公众号;主编:巫达;推文编辑:邱运胜。